千熊苑之北,離火大軍已退,原本繁茂的密林不再,明火未滅,濃煙沖天,余燼飛舞,還有離火盟未來得及撤走的馱獸尸身散發出的,那沖鼻的肉焦味。
天地紅彤彤連成一片,映得夜月如血。
“快!抓緊時間打坐恢復!”
所有飛梭、獸船都不再允許使用,隨在陣中的巨龜等馱獸背部供低階修士休息的臨時小屋,押陣修士們正按部就班安排低階練氣井然有序地飛上飛下,進行換班。
同時,楚秦混沌金影陣的金色輝光仍保持繼續向前。
行進途中,陣中修士不時能看到被離火方丟棄的布陣、建筑材料、軍帳甚至低階修士的生活應用之物,楚秦方陣前損毀的飛劍、法器、銀甲樂傀等物件殘軀,以及雙方所有因沉重、累贅而來不及帶走的東西…
“青丹門又在當縮頭烏龜,這不行,楚問老祖給我們爭取來的大好形勢…”
齊休立于陣中主位,神色肅然地感受著周遭一切,楚秦軍陣剛和離火萬人大陣試探性地打了一場正面接觸戰,人數差距帶來的劣勢沒想象中大,雙方也都沒拼到陣中修士出現靈力枯竭傷亡,將近入夜時,離火大軍選擇找機會退了。
楚問拼了重傷斷臂,在遭遇戰中一舉將白山劍派、離火盟、銳金盟元嬰擊傷,斬滅厚土盟元嬰法相,如此彪炳的戰績令齊休也再次被震撼到了,三楚元嬰這么強橫,身為附庸,真是與有榮焉。
但眼下,楚紅裳、楚神通和楚問都傷了,一生唯謹慎的他哪敢掉以輕心。
將離火大軍逐往更北,打通北烈山至白沙山的沔水一線后,消息從四面八方匯聚而來,他同時收到了南邊靈木何歡大戰,以及青丹門畏敵如虎的新動向,立刻傳令催促,“告訴他們,必須及時支援我們和何歡宗,否則戰后我們和何歡宗會上門和他們算總賬!”
“英仲死,英伯傷,青丹門敢戰之輩愈加凋零,韓平奸猾,韓閻老又與我們有舊怨…”
當年齊休配合何歡宗的中行雋設局重傷韓閻老,令英伯一系成功奪走青丹門大權,了解其中內情的不多,但韓閻老是在比斗中被齊妝所傷的這點白山人人皆知,第二代百曉生姚青說道:“現在外面誰也不知道丹青山中的形勢。”
“傳令吧。”
齊休催促傳訊修士出發后才對姚青解釋:“楚問老祖犧牲如此之大,給南方戰線制造的機會如果沒被他們把握住,我無法接受,何歡宗應也一樣,韓閻老、韓平他們無膽,難道韓天青一個活蹦亂跳的元嬰還怕么?”
“離火大軍似在尋找機會,前輩要防備他們突然回頭反撲。”
將接任姚青擔當第三代百曉生的姚楷之也來了,稷下修士風格向來是什么都懂一些,姚楷之談起兵來也頭頭是道,“根據情報,總領這路大軍的乃離火城前任城主,也是事實上的前任盟主郎季高,其手段謀略都較古熔老辣。”
“要叫掌門師叔了。”姚青提醒這位他看好的族中晚輩。
“掌門師叔。”姚楷之已和姚青一樣,入門擔當客卿之職。
“戰事甚急,賢侄不用如此客套…”
齊休微微虛抬手,阻止姚楷之行大禮參拜,“我怎不知郎季高狡詐,只是眼下重中之重,乃盡量阻得離火二軍合作一處罷了,郎季高部晚到山都山一分,楚家就能多增一分安全,我們也有時間補充人手,多增一分的勝算。”
“確實如此。”
姚楷之剛來不久,出身元嬰家族,對齊休在楚秦的威嚴感受還不怎么深,又有些稷下愛賣弄的酸腐氣,壯著膽子評論:“可我注意到,我軍正在分派人手去掃清楚秦之地里的作亂散修,再加上秦師叔又要親自掩護我們去江南宗地界,這樣的話,是不是…呃,我軍人數本就居于劣勢,是不是有些過于弄險了?”
“軍機之事,又哪來十全十美的選擇呢?”
楚秦之地里散落的小型家族很多,他們不像北烈山熊家或者雙聯山宋家之類相對家大業大,決心跟著楚秦一條道走到黑的家族,但又是軍陣中修士的主要來源之一,在陣中這些小家族修士看來,現在楚秦已將郎季高部逐出了北烈山一線以南,如果盟里再對各家山門的危機放任不管,必定會心懷怨言。
齊休必須做點什么來穩定軍心,所以郎季高部往北退去之后,就立刻擠出人手奔赴各地戡亂。
不過這些斟酌取舍,他不想和新到的第三代百曉生姚楷之聊得太深。
“掌門師兄。”秦長風落下遁光,和南宮嫣然夫妻倆剛剛好到了。
“嗯,不多說了,你們這就出發吧。”齊休吩咐。
“是!”秦長風躬身一禮,有些哽咽地說道:“掌門師兄,保重!”
“快去快回便是,何至于說保重的話。”
齊休輕拂袍袖。
“是。”
南宮嫣然隨丈夫再度一禮,臨行前問道:“若江南宗不許我們在他家地界招募散修,該當如何?”
“他們不許,你們就想辦法躲著他家修士繼續行事,反正江南宗地界廣大,姜家又不便對你們用強,左右我楚秦丟些臉面罷了。現在…”
齊休頓了頓回答:“咱們也顧不上什么臉面了。”
“是。”
南宮嫣然辦事向來實心實意,不再多言,下去招呼陸蔓、柳風等她挑選的庶務精干之士,和姚青、姚楷之等人一道,由秦長風護著,悄然潛出軍陣,一路秘密地向東行去。
齊休目送他們的背影,直到消失在視野中。
雖然楚問在山都山外以一己之力干殘干廢了四位白山元嬰,但齊休仍不敢賭敵人還有沒有元嬰存在的機動后手,脫離軍陣唯一有自保能力的金丹只有秦長風,剛剛奪回的沔水流域控制權也并不知能維持多久,為了趁機能在中立的江南宗地界招攬到盡量多散修,南宮嫣然一行攜帶了大量靈石寶物,加上背負秘密使命的姚青、姚楷之,不得不讓秦長風一路護送。
即使南宮嫣然、陸蔓、姚青、姚楷之諸人都出身世家大族,四行盟應不至于害他們的性命,但一來白山散修見財起意,可不會管你背景有多深厚,二來四行盟賭性向來極強,當年連伙楚震圍殺齊云元嬰高廣盛,栽贓羈押御獸門的玉鶴都敢做,現在自家元嬰又被楚神通、楚問連番重挫,大概率會發瘋。
“掌門師兄。”
顧嘆被誘捕,展劍鋒留在思過山,秦長風現在又走了,齊休不得不出面接過戰陣指揮之權,剛施展回血回氣秘術,幫助低階修士恢復的多羅森飛來稟報:“郎季高部似乎有再度回軍,和我們夜戰的跡象。”
“噢?”
齊休立刻功聚雙目遠眺,“我們人少,恢復得肯定比他們慢,現在不是時候,放緩速度,保持距離,跟住他們就行。”
“是!”
多羅森一禮,“全軍放緩行進速度!”去高聲傳令安排了。
熊十四和熊家因為北烈山被攻破,許多族中仙凡殞命而斗志低落,剛剛的戰斗齊休安排他們在后隊修整,手中可用的金丹修士越來越少,是以現在連煉丹呆子多羅森都要忙前忙后幫襯軍陣運轉。
齊休又回望身后的沔水,微微嘆了口氣。
如果真要拼死打一場決戰,其實他一開始也認為北烈山會是個非常好的所在,所以得知離火軍陣在包圍北烈山,就也把楚秦大軍拉出了思過山,正是因為這沔水的緣故。
楚秦在外海付出了很多,但也著實吃飽喝足,撈著了不少,由于外海各宗門所處的環境,目前的楚秦盟諸家手中有非常多可以借助‘水’來施展的靈獸、法器、陣法等物事,如果真和郎季高部那一萬人隔沔水對轟,至少勝算要比剛才在千熊苑以北密林里高一些。
楚家處境也差不多是如此。
山都山周邊是沒有沔水這類可咨利用的大河流的,但…
事已至此,沒有辦法,只能得乎其中,甚至其下了。
“我們這位掌門師叔…”
秦長風護著眾人搭乘的二階小型飛梭行到天邊,姚楷之同樣在觀察肅立陣中的齊休,他由衷贊嘆,“真乃楚秦的定心丸也,他一回來,我看門中盟中便直觀的運轉流暢了,各位長老和附庸之間的矛盾,似乎也從此不見…”
他是親眼見到過齊休回來前,秦長風、熊十四、明真等人在思過山崖頂大殿里鬧過內訌的,所有爭執和矛盾,似乎隨著這位楚秦之主的回歸而冰雪消融,現在那數千人的混沌金影陣中,他一聲令下,無論是楚秦門、盟中修士,或者半路招來助拳的散修,統統為其馬首是瞻,依令而行,從不打折扣,甚至不加以任何辯駁。
“在野蠻的白山兩百年間拓下這偌大家業,你值當開玩笑呢!”
姚青用教訓的語氣回道:“我平生心折的人不多,這齊休就算一個,你以后多看多學罷!”
這時南宮嫣然過來問道:“這次楚家的楚問老祖重挫白山元嬰,想必老頭子派兩位赴連水城,就是要好好宣講一番吧?”
“哈哈哈,是,也不是。”姚楷之笑了。
“事涉機密,請恕我倆不便多言。”姚青阻止他賣弄玄虛,拱手答復南宮嫣然。
“哼哼,那便算了。”南宮嫣然也不多問,回頭和陸蔓、柳風等人仔仔細細籌劃到時收買散修的所需花銷來。
即便楚問戰績驚人,但本方對離火仍是人數上居于絕對劣勢的以弱斗強,以白山散修的精明,不出點血是招不來什么人的,南宮嫣然聽到柳風報出的估算賬目,當家多年的她很快就肉疼地蹙起雙眉。
一路無話,飛梭在點點星光的掩護下,抵達了沙諾的黃沙幫山門上空。
沔水本就是當年齊云掌門陸云子劃給楚秦,為了將靈木盟和姜家地盤從中隔開的狹長地帶,沿岸土地肥沃,利于耕作,能容納相當多的凡俗人口,但擁有靈氣的山門不多,黃沙幫的白沙山算是唯一一座還算過得去的。
圍攻此地的散修團伙已被擊退,實際上用擊退也不準確,當楚秦的鱷水靈龜在白沙山外的白沙灘登陸時,大部分散修就驚走四散了,畢竟楚秦門在白山北部怎么也有多年赫赫威名,一看到楚秦展開反攻,機靈點的早跑了。
剩下少部分沒那么機靈的,已經被捆縛在白沙灘上,垂頭喪氣的等候處置。
“若爾等愿意加入我楚秦盟參戰,自可將功折罪!”
黃沙幫的地溝劍郭澤正御使著他那帶有倒鉤的飛劍,在俘虜們頭頂飛來飛去,耀武揚威,“若是不愿…哼哼!那就且看爺這柄劍利不利了!”
一行人并未知會,直接從高空穿過白沙山,從此開始,就可以選擇往東北進入江南宗地界,或者往西南進入靈木盟了。
飛梭自然是往西北,離火的器符盟早就不許任何人出入,而且包二等滯留在城內的楚秦盟弟子也被揪出鎖拿,現在楚秦之地以外的白山北部地區,也只有同為齊云跟腳的江南宗地界,楚秦盟中人可以自由活動了。
“就送到這吧。”
“嗯,那我回去了,戰事緊急…”
南宮嫣然等人并不去連水城,她帶人就近在江南宗一個邊境坊市外下來,和秦長風依依惜別。
而姚青、姚楷之也沒有去連水城,或者現在叫江南城的所在,那里太靠東了,時間不夠,兩人又乘坐飛梭往北走,一路到了江南宗內距離器符城最近另一處邊境坊市,開始施行齊休的秘密計劃。
“郎師兄問我們短時間內和楚家打不打得起來,如果盟主師兄您判斷短時間內打不起來,最好立刻分出一部,約兩、三千人的隊伍南下去支援他們。”
山都山東南,古熔扎營立陣之處守得和鐵桶一般,郎季高親自派來的門中金丹請求道。
“我對面乃齊云楚家精銳!”
古熔才不愿給,他怒氣沖沖地抬手朝西北方的楚家軍陣一指,“楚問還猶有余力!我怎么分出那么多人?我這邊兩、三千人一走,楚家肯定會立刻掩殺而至!”
“可…”
“沒什么可不可的!”古熔不耐煩的一揮手阻止這位金丹修士說話,“他郎季高手里有一萬多人,對楚秦六千烏合之眾…”
“烏合之眾?楚秦可是剛在外海打過開辟戰的!”
“那郎季高手里的本門精銳還打過白山內戰呢!”
古熔搖頭,只是不允,“別扯那么多了,你回去和郎師兄說,讓他盡快來山都和我會和便了!”
這時古劍門門主進來,呈上一本小冊子,“是器符城流傳過來的,諸位老祖和楚問一戰,已然傳開了,現在城中人心惶惶。”
“噢?”
古熔接過翻看,果然,楚問斬滅厚土元嬰法相等細節都被書中一一講明,文辭華美,如若親見。
“嗯?”
不過后面還有一段,是講自己和郎季高的。
‘郎季高實乃欺世盜名之輩,手中一萬余離火大軍,面對楚秦六千人,以多凌少,竟連戰連敗!郎季高進退失據,損兵折將一路狼狽北逃,若此戰離火最終失利,其罪當誅!’
‘幸得古熔治軍嚴謹,于山都山力阻楚家群獠,半步不退,力挽狂瀾于即倒…其心志之堅,守備之強,可稱白山當世之選,時人無不贊頌,謂之‘鐵壁’!’
“鐵壁…呵呵。”
古熔扯了扯嘴角,終于沒笑出聲來,“都是些胡言亂語!”隨手將小冊子擲于地下,訓斥古劍門門主,“別再傳這種玩意進來,沒得亂了我軍心!”
“我方隨盡力拖延,但最終必定無法阻止郎季高和古熔合兵,為今之計,只有暗中離間,想辦法阻止郎季高拿走古熔的指揮決斷之權了。”
郎季高乃離火積年金丹,深孚眾望,其治軍經過數次對陣后,齊休自然領教到了厲害,“若郎季高指揮這兩萬多人,我們和楚家能和其打個平手,就算邀天之幸了。”
他負手遠眺山都山方向,對已回返的秦長風喃喃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