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夜,月光皎潔,由于天下大旱,這明亮的月光將會一直持續十幾年。
朱元璋假裝已經歇息了,但實際上只是吹滅了屋子里的燈,他湊到窗戶邊,從窗戶縫里向外張望,經過一番仔細的觀察,確定了監視他們的暗樁所在的位置。流寇們雖然很傻,但也知道官兵是不能信任的,安排了兩個暗樁在附近的房頂上趴著,隨時監視著朱元璋和王二的動靜。
朱元璋對王二吩咐了幾句,王二起了身,開門出去,大大咧咧地走了幾步,然后走到屋子的側面,在那里小解,兩個暗樁的注意力全部轉到了王二身上,朱元璋趁機矮著身子鉆出門去,借著屋檐的陰影掩護,摸向了鄭彥夫居住的那個大茅屋。
流寇們的山寨防守并不森嚴,可以說他們連一點基本的警戒意識都沒有,只在上山的幾條道路上安排了哨探,對山寨內部是完全放松的。朱元璋一點困難都沒有碰到,就來到了鄭彥夫的屋前。
他先將耳朵貼在墻上聽了聽,確定了里面沒有人聲,看來鄭彥夫已經睡了,于是推門就走了進去。
“什么人?”屋子里的鄭彥夫被推門聲驚醒,翻身就坐了起來。
“是我!”朱元璋壓低了聲音道。
“咦?”鄭彥夫幾乎只在一瞬間就聽出了朱元璋的聲音,在他殺官造反,彷徨無助的時候,不知道多少次想到這個人,請求他來給自己指點,沒想到他會在這個時候,這個地點出現。
“你怎么進到我的山寨里來的?天啊,哨兵都在干什么。”
借著門口射進來的月光,鄭彥夫看清了朱元璋的打扮,只見他穿著一身棉布衣,頭上戴著個斗笠,原來是白天上山來勸降的那個朱百戶。當時他一直躲在王總旗的背后,鄭彥夫沒看得清楚,這時才知道,他就是當初指點自己殺張斗耀的人。
“原來如此…”鄭彥夫恍然大悟:“看來你根本不是朝廷的人,你和那個王總旗都是假的。”
他很快就激動了起來,對于他來說,朱元璋簡直就是救星下凡:“終于又見到了你,來得真好,我太需要你的指點了。求你給我指一條明路吧,我現在已經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山寨建設太過困難,官兵又比我想像中厲害太多,現在我究竟該怎么辦?”
朱元璋掩上了房門,月光被遮蔽了,屋子里變得一團漆黑,他低聲道:“我給你指了路,你會照著走么?上次我叫你進黃龍山,結果你留在這洞子崖折騰個什么?”
“這個…”鄭彥夫楞了楞,嘆道:“我也想聽你的話,但是我的兄弟們不聽話,你聽我說說后來發生的事吧…”
原來鄭彥夫起義之后,按朱元璋說的話,化整為零,在虎頭山上重聚,去除了一些不安定的份子,人數變得只有不到兩百人。然后他就讓這些人散開,再逃到了澄城與白水交界的山里,打算按朱元璋說的再轉入黃龍山。
但是這個時候問題出來了,他轉進黃龍山的想法,居然被手下的兄弟們一致反對。原來鄉民們搶到了縣倉里的大筆銀錢之后,心態已經發生了改變,他們只想留在距離縣城不遠的洞子崖落草為寇,不想跑到荒無人煙的黃龍山中去。原因很簡單,這些鄉民殺官造反之后,心態極度膨脹,認為自己這一伙人非常厲害,根本不用再害怕官兵。
鄭彥夫不論怎么勸說都沒有效果,大伙兒自顧自地就上了洞子崖,開始建立山寨,這時候附近的一股流寇也跑來加入,也就是大額頭趙鈺一伙百多號人,兩股勢力加起來人數直達四百,人一多,心思更加復雜,鄭彥夫完全無力掌控,雖然他是山寨名義上的大哥,但是實際上做決定也總是要和下面的人商量才行。結果這么一拖,就拖到官兵跑來剿匪…后面的事,朱元璋就知道了。
“我真的不明白…當初跟著我一起殺官造反,奉我為大哥,凡事都聽我安排的這一伙子兄弟,為什么現在都不聽話了呢?”鄭彥夫十分苦惱地道:“請你指點一下我吧。”
朱元璋聽完他的話,心中早已雪亮,原諒了鄭彥夫沒聽他的話躲進黃龍山的事,解開了這個心結,那就可以指點他了。于是搓了搓手,做了一個數銅錢的姿勢,低嘆道:“鄭彥夫,他們不聽你的話,主要的原因在于,他們認為不聽你的話能得到的利益,比聽你的話得到的多。”
“咦?此話怎講?”鄭彥夫奇道。
“人心啊!”朱元璋嘆道:“人這種東西,都是跟著利益在前進的,你叫他們進黃龍山,他們認為進了荒山之后日子會過得很苦,看不到將來,就認為沒有利益。但若留在洞子崖,就距離縣城不遠,還可以和普通人交流,搶來的銀錢也能派上用場,也就是說這樣做的利益會比進黃龍山大,他們也就不聽你的話了。”
“嚇?”鄭彥夫呆了呆。
“其實錯誤還是在于你。”朱元璋指了指鄭彥夫,沉聲道:“如果你能用簡單易懂的方式,告訴他們進了黃龍山比較安全,留在洞子崖會丟掉性命,那時候利益的大小對比就會發生變化,他們是一定會和你走的。但是在你心中也和他們一樣,認為官兵不堪一擊,結果才會有今日的困局。”
鄭彥夫默然不語,聽了朱元璋幾句話,他已經明白過來了,錯的果然是自己。隨后他想深一層,不禁為朱元璋的分析能力深感敬佩,這個人看人真的是看得太準了。
“那我現在該怎么辦呢?”鄭彥夫苦惱地道:“我不想投降,你能不能教我一招打敗官兵的方法?”
“不能!”朱元璋想都沒想就答道:“就算武穆再世,帶著你的士兵也打不贏山下的官兵。而且你現在要考慮的并不是山下的官兵,而是你身邊的問題,如果我不上山來見你,不出三天時間,你的人頭就會被人割掉,送到山下的官兵面前,你信么?”
“什么?”鄭彥夫陡然一驚。
“你難道沒聽山下的官兵們在喊嗎?送你的人頭下山,可得賞銀百兩…”朱元璋輕笑了起來。
“我的兄弟不會出賣我的!”鄭彥夫微怒道。
朱元璋搖了搖頭:“用這樣的方法,官兵不知道拿下過多少山大王的人頭,這一招真是百試不爽,我不認為這招對你的兄弟就沒有用處!”
鄭彥夫沉思了一陣,長嘆一口氣,認同了朱元璋的話:“求你給我指條路吧,我現在已經完全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真要我指路?那就得聽我的!”朱元璋淡淡地道。
“這次我一定聽你的。”鄭彥夫認真地道:“我已經為上一次不聽你的話付出了代價,這次你說什么,我也會認真地去做。”
“好!那就放棄你的山寨,亡命天涯吧!”
“嚇?那我替天行道的愿望…”
朱元璋搖了搖頭:“你知道為什么你打不贏官兵?”
“因為我的士兵沒有戰斗的經驗!”鄭彥夫認真地答道。
“不對!”朱元璋冷冷地道:“因為你麾下的人太少了,就算他們每一個都是以一當百的好漢,戰斗經驗無比豐富,但在百萬官兵面前,又能干得了什么事?你想要替天行道,做夢去吧。知道我為什么上次不肯跟著你的隊伍一起走,帶領你們嗎?”
朱元璋頓了一頓道:“就是因為你們太弱小了!想要替天行道,你這樣起義,不成!需要更大規模,更多的士兵,更龐大的聲勢,才有可能取得成功。”
“那要怎么做?”鄭彥夫茫然。
“去浪跡天涯吧,走遍整個陜西的小縣城,將所有英雄好漢聯合起來。”朱元璋淡淡地道:“就算聯合不起來也沒關系,只需要告訴他們,揭桿造反吧!大家一起來造反吧!只要整個陜西都亂起來,處處鋒煙,官兵顧此失彼,那時候,你替天行道的愿望何愁不成?”
“哦!原來如此。”鄭彥夫眼前一亮,他的前路本來是一片混沌,聽了這一番話,頓時覺得云開霧散,沒錯,只靠他澄城一縣的起義軍,不過區區幾百之數,但若整個陜西無數的縣城一起聯合起來造反,聲勢何等浩大,何止區區數百人?到時候實力還會弱么?
鄭彥夫大喜道:“你說得對…我聽你的,馬上就去聯合所有的英雄好漢,我想想…近在咫尺的白水就有兩條好漢,一個是王二,一個叫朱八,我可以去請他們也一起來。”
“不用請了!”朱元璋淡淡地笑道:“朱百戶就是朱八,王總旗就是王二!”
“什么?”鄭彥夫大吃一驚。
朱元璋為什么要在這個時候說出自己的身份呢?他覺得這個時候也該展示一下自己的身份了,因為他需要鄭彥夫去將自己的名聲散播出去。在農民起義這種運動中,越是站在前面的人,聲望越高,例如王自用,這個人的能力并不比李自成和張獻忠強,但是在明末農民起義中,他的地位一直比李自成和張獻忠高,因為他起義得早,聲望高。而加入起義比較晚的李自成和張獻忠,用了許多年的時間才慢慢爬到首領的位置。
朱元璋不想慢慢爬,他想要一開始就在起義軍中占據一個比較重要的位置,所以他也需要較早地將自己的名聲傳出去。而據他觀察,鄭彥夫確實是一條好漢,是那種寧可自己死,也不會出賣兄弟的人,將自己的身份透露給他比較安全,不用擔心他把自己出賣給官兵。
“原來你就是白水朱八!”鄭彥夫倒頭就拜了下去:“我真是有眼不識英雄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