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正輝有些尷尬,他已經很久沒被賈老爺這么質問過了,“我以為他這個級別,不需要跟您匯報的。”
“年齡和能力擺在那里,而且巒松和天蕓也老念叨。”賈老爺有些煩惱地揉了揉耳朵,雖然表情沒什么變化,心思卻極是機敏,“你是希望他走的,對吧?”
“…”黃正輝沉默片刻,而后點了點頭,“這個人,我看不明白,拿不定。”
“怎么說。”
“他不像是這個時代的干部,像是以前的,又像是以后的。”
“我沒接觸過他,你這么說,我沒法理解。”
“像是以前的,是因為他在紀律和作風上非常嚴肅,迄今為止,連那么一點點縫隙都沒有;像是以后的,是因為見解和理念都非常新,而且他在市場上是控制著一家企業的,就是您原先蘇聯留學時期同學請您關照的那家。他這次要走,應該就是要去那家企業,這么看的話,他應該更追求利益,這又跟他的紀律作風不符了。”
“這沒什么解不開的。”賈老爺擺手道,“他在電力系統做事,不過是積累罷了,他覺得積累夠了,就會去搞企業。只是平常人是走到半路才出家,半路下的這個決定,而他是一開始就目標明確,從未打算在系統內久留。”
黃正輝又愣了片刻,感覺神情恍惚。
賈老爺從未見過張逸夫,也沒有過任何交流,僅通過這只字片語,怎么能分析得這么透?
“這是巒松跟我念叨的。”賈老爺很快給了黃正輝解釋,“這個人,在微觀上,會很有用,他的能力,去做做項目、搞搞工程、開發開發技術,會有很大的正面作用。但骨子里。是要去搞企業的,是支持市場化的。長期在電力系統內部,很難說未來會發展成什么樣子。”
“您的意思是…”
“就讓他走吧。”賈老爺淡然道,“這種人,留不起,時間越長,根基越深,越麻煩。去市場上做一做。搞搞產品,反而對電力事業的貢獻更大,搞不好弄出一個中國通用電氣來。”
賈老爺說著,極其罕見地笑了笑,好像是被自己的玩笑逗樂了,生怕黃正輝覺得自己荒唐,趕緊補充道:“這話是巒松說的。”
“那好,那我這邊就批準了。”黃正輝打量著賈老爺問道,“就是天蕓那邊總跟我說。不要放。”
“天蕓是性情中人,交了個朋友就高興得不得了,我會跟她說的。”賈老爺聽到這個名字。嚴肅的臉上難得露出一絲溫柔,真的是寵。
“嗯。還有一點我提前問一下。”黃正輝繼而問道,“張逸夫出去以后做的產品,我們要不要有一個態度?”
“不要有態度,搞企業是他自己選的,就按照市場規律做,這都做不到,還談什么中國通用電氣,而且現在政策上是全面支持國產的,這本身就是態度了。”
“明白了。”黃正輝如釋重負。
“還有啊。今后這種事,別等我問。他們都是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你不用緊張。你自己也注意一下,尤其是紀律上。”
賈老爺說過這話,又進入面無表情的玩茶杯階段,示意他已經在等待下一撥人了。
“…”黃正輝也不敢再多言,略顯緊張地出了主廳。
對他個人而言,最后一句話才最重要。
自己怕賈老爺多言,這才沒匯報張逸夫的事情,但賈老爺依然心知肚明。
另外這個紀律問題…賈老爺都這么提了,必須小心了,不小心不成。
一旦賈老爺點頭,一切流程都走得極快,半個來月的功夫,秦勇與張逸夫的職位變動幾乎同時得到了組織批準,下文公示。
秦勇是真的達成了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雖然晉升副部長后表面上看他還是只負責生產司,但誰都知道,穆志恒一退,那一畝三分地就都是他的了。
而張逸夫這邊,組織上批準了他辭去總經理職務的申請,總經理暫由林立正代任,集老總與書記于一身。可以說林立正簡直就是莫名其妙地得到了這么多東西,除了從調度局調到北漠是他自己爭取的以外,其它的東西幾乎都是做著做著就到手了,這本該用十幾年去奮斗爭取,爭權算計的勝利果實,就像天上的餡餅一樣砸到了他的身上。外加張逸夫提前早已做好了足夠的鋪墊,這讓林立正成為一把手是如此的輕松坦然,半點非議也沒有。
其實張逸夫最希望的也正是這種低調安然的退場,這種時候就不要來什么轟轟烈烈了,能讓的都讓出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對于很多人來說,他們并沒有那么多的信息渠道,比如文天明或者阮湄,幾乎是在文件下來的時候才知道張逸夫要離開的,文天明就罷了,阮湄真的是不開竅,身為秘書竟然也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歡送宴會之前,張逸夫正在收拾自己最后這點東西,心中雖有感懷,有暢想,難以想象未來北漠會搞成什么樣子,但這些都不重要了,此時他心里蕩漾的是另外一種激動,是可以肆無忌憚大展拳腳的激動,不管是在哪個機關或者部門,都沒有過的激動。
還是為自己奮斗來得實惠,公家的錢,雖然造得不心疼,但賺的也沒感覺。
獨自品味間,阮湄與文天明默默敲門進來,張逸夫看著二人的表情,大概也知道他們要說什么。
“馬上就是歡送宴會了,你們還沒過去啊?”張逸夫笑道。
二人沉默不語,張逸夫自始至終都沒跟他們提要走的事情。雖然他們有預感,但沒從張逸夫嘴里聽到,始終有種遺憾,或者說是不被重視的感覺。
“真的…不說什么了?”文天明咬著牙問道,“逸夫…”
現在他終于可以當著別人的面兒叫逸夫了,因為從此以后再無張科張處張局張總。
“哎…”張逸夫嘆了口氣,放下手中的東西,“之前沒跟你們提,不是因為你們不重要,不是因為不尊重你們,只是怕提早了,讓你們分心,多想。我也沒想到,組織這么快就批準了。”
“那現在,就沒什么要說的了么?”阮湄也糾結地問道。
“我想想啊…”張逸夫琢磨道,“未來二十年…哦不,三十年…北漠公司,北漠集團將是國內最優質,最強大,收入最高的一批國企,而我去的地方,吉兇未卜,我沒法說服自己帶著你們一起走。”
“那你不為自己考慮一下么?別總為我們考慮。”文天明搶著發話道,“在那邊,有我這樣趁手好用的人么?”
這點阮湄實在沒法應和,因為她知道世界上比她適合當秘書的人應該還是相當多的。
“逸夫,我是跟著你一步步走過來的,也是看著恒電一點點發展的。”文天明有些亢奮地說道,“你走了,我甚至不知道該怎么做了。”
“天明,我有資本冒險,你有么?”張逸夫略顯沉重地說道,“你家里妻兒老小那么多張嘴,如果恒電沒搞成,我還有出路,你怎么辦?”
“只有老小,沒有妻兒。”文天明據理力爭。
“那早晚也會有的。”張逸夫反問道,“你一步步走到這里,也實屬不易,我怎么能讓你放棄?”
“還有你阮湄。”張逸夫又望向阮湄,“你好不容易步入正軌,踏踏實實做一個文秘。外面很亂的,出去跟我做,一做不知道多少年,很累很苦,你怎么嫁啊?”
阮湄露出了十分難以理解的表情:“這兩件事有什么關系么?”
張逸夫干脆直言快語:“比如你給我當十年秘書,誰還敢娶你?”
“我!!”文天明突然就炸了,“我敢娶!”
張逸夫愣愣張開嘴巴,這是他見過最蠢的表白方式,好像接盤俠宣言一樣。
“這幾件事有什么關系啊!”阮湄完全羞紅著臉,理解不過來。
張逸夫卻犯了個壞,沖阮湄問道:“那他敢娶,你敢嫁么?”
“這有什么關系啊!”阮湄茫然地捂著腦袋,“你們都在說什么啊!”
“反正我敢。”文天明也是死豬不怕開水燙了。
“來,阮湄,表個態。”張逸夫擺了擺手,最后一次拿出了領導的做派,“有沒有決心。”
“啊啊啊…什么決心啊!是去恒電的決心還是什么?”
“這都一樣,就是有沒有決心。”
“你們這是在逼我怎樣啊?”阮湄都要急哭了,羞怒之下,咬著牙說道,“我不喜歡文天明,但我想跟著你走。”
本來挺熱烈的場面,頃刻間被澆了盆冷水。
“哎呀…”張逸夫搖了搖頭,“真想來,那就來吧。”
“我明天就去寫辭職申請。”阮湄擦了擦眼睛,不敢去看文天明,就這么回身出了辦公室。
文天明呆滯原地,還在愣神兒中。
“兄弟,我只能幫到這里了…”張逸夫起身拍了拍倒霉的兄弟,“女人不喜歡,你怎么上趕著都沒用的…年輕人還是要經歷一些這樣的失敗才能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