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姥姥不心疼逸夫,可不代表其他人就心疼。
周圍人聽賈天蕓說了這話,都懇切地望向了張逸夫,總得有個人出面處理不是?咱哥兒幾個都是滇南的老同志了,不方便上,你身為年輕力壯的領導,得勇于擔當。
可張逸夫依然沒打算擔當,強行裝沒看見。
干的,這事兒我干了對我沒好處,我不干對我也沒壞處,我閑得啊?
這事兒沒有解決方案,也沒有任何意義,有的只有惡心和扯皮,任天王老子去了也唯有深陷其中。
“你們沒法處理,那我去吧。”張正誠不動聲色不急不慢地來了這么一句。
這可嚇壞了馬鋼,趕緊沖其余人斥道:“你們去,都去!”
大家面面相覷過后,一人先邁了一步,有人帶頭了,其他人也好跟上去,跟著組織一起行動,從眾而為,沒有壓力,沒有責任,這步子好邁。
然而其他領導都去了,張逸夫卻還是沒去,跟原地杵著,也沒人好意思說他,賈天蕓本來想說他,但想了想還是憋住了,何苦呢,當著部長的面兒。
張正誠微微轉頭看著他,隨口問道:“這位我記得是張局長吧?怎么不去處理?”
聽了這話,旁邊擦汗的馬鋼心下有些竊喜,傻了吧?不去啊!
“我去。”張逸夫點了點頭,望向那些試圖上前溝通,但毫無成效眼看就要被擠回來的干部們說道,“晚他們一步去。”
“為什么要晚?”張正誠繼而問道。
“他們是來跟部長你對話的,既然看見你了,我們怎么去說都沒用。”
“所以你等著我去?”
“不不,我代表您去。”張逸夫大概看了一眼形勢。這一撥上前線的同志們已經招架不住了,這便不知從哪里掏出個小本子,向前走去。
眾目睽睽之下。他就這么走到雙方對陣前沿,而后趾高氣昂惡狠狠地沖正在努力挽救局勢的干部們說道:“你們幾個。都給我下去!”
兩邊的人聽見這聲呵斥都愣了。
滇南局的人想的是,你丫瘋了吧?
鬧事的人則在琢磨這主兒是誰,能這么跟滇南局的人說話,敵人的敵人到底是不是我的朋友?
愣神兒的功夫,張逸夫推開了幾人,走到了鬧事眾人的面前,滿臉傲氣,抬臂道:“諸位。我是張部長的秘書,過來記錄大家的意見,這些事張部長已經了解了,很重視,希望大家有意見,都向我提,我這邊詳細記錄,直接呈交給張部長。”
原來如此!
鬧事眾人這才回過味來,敢這么跟這幫人說話的,肯定就是中央嫡系的人了。怪不得年紀輕輕這么牛逼的樣子。
這次張逸夫還真是靠臉幫忙了,一方面他前前后后沒在局里呆過兩天,自己局里認識他的人都沒幾個。另一方面在這個團體里過于年輕的面龐只能被理解成“秘書”。
鬧事眾人同時望向了一個人,等主事兒的拿主意。
張逸夫看得清楚,顯然這位就是帶頭兒的了,他也不避諱,兩三步搶上前去伸出右手:“同志,部長肯定不方便直接與大家對話,他讓我代來與大家溝通,希望大家把事情都傳達過來,他親自過目。事后肯定會有說法。”
主事者看著張逸夫那誠懇且驕傲的眼神,下意識與他握手。同時又轉頭遠遠望向張正誠那邊,部長的神色依然嚴肅。
到這個程度。已經遠超預料了吧?
行了,既然有反映通道,就這么辦吧。
“謝謝部長傾聽我們的聲音!”主事者帶頭振臂高呼。
大家齊聲高呼過后,開始圍著張逸夫反映問題。
張逸夫粗粗記錄了兩項后沖主事者暗暗說道:“是不是把人先撤了,別鬧這么大?部長已經重視了,再鬧對誰都不好。”
主事者也覺得差不多了,再鬧就該拘留了,目的已經達到,就此打了個手勢,讓大家先散開,圍著張逸夫談問題就可以了。
人群中讓出了一條道,這簡直就是跟摩西分海一樣一樣的神奇!
馬鋼來不及多做感嘆,趕緊引著領導們離開這個是非之地。
張正誠也沒有停留的意思,就此一路上車,其間瞥了眼張逸夫,這家伙正煞有介事地記錄問題,他也只搖了搖頭,沖不遠處的秘書道:“學著點。”
這位四十出頭的正牌秘書,恐怕才是此刻最苦逼的人。
張逸夫這邊也不好受,他打開了反映問題的口子,這幫人好像憋了二十年的基佬一樣有萬千話語傾瀉而出,即便他努力維持先后順序,讓他們簡明扼要,但效率依然令人堪憂,直至天黑,他的小本子幾乎記滿,才打發了大多數人。
好多事兒都是重復的,有關聯的,說到底無非就是三件事。
一個是欠,欠工資,或者欠貨款,這件事其實跟電力局沒什么關系,都是工程機關或者公司欠的,他們找直接雇主沒用,只有找電力局,電力局也不管,就只有掐著部長大人來的點兒來鬧了。
第二個是采購招標不透明,不干凈,這部分的矛頭都指向了這個名為“南森電力技術”的公司,根據反映者所述,這個公司基本什么都不生產,就是一個銷售公司,這邊要買開關了,他們就買來一批開關賣給電力局,要買線材了,就去找一批線材,價格高又暢銷。這讓本地其它企業生存堪憂,滇南本身市場就不大,貪婪的南森還不給他們留點肉渣,眼下不少企業效益都是在生死線上,沒法再與電力方面合作,只得走了這條混路。
與前兩個問題相比,第三個問題貌似就沒那么重要了,一些偏遠一些或者小一些的地方,年年申請拉電網通電。這邊也給過承諾,但始終沒落實,他們忍不了了。當然還有一些建設到一半停工的。他們來反映也沒有結果,就混在這個隊伍里了。
平心而論。第一個問題,不是問題,可以無視。
第二個問題,太過深邃,沒法解決,也可以無視。
第三個問題,在張逸夫眼里方才是最大的問題,這是電力局的職責。電力局的責任。根據國家政策法規,應該你并且只有你才能做的事情,你為什么沒做或做的這么慢?他們如果有權力做自己早就做了,根本不用求你,都是政策擺在這里,才只能求你,你從前給過承諾,卻不打算按時兌現?
誠然,滇南情況復雜,要保證一些偏僻地方通電。需要巨大的資金,巨大的努力,不少人要吃苦。
但這也是份內之事。怕吃苦,財政不好過,可以拖一拖,但不該這么拖。
快七點,張逸夫才整理好這些意見,合上了小本子,再看看周圍,也沒剩下幾個人。
帶頭的人,見他真心誠意的記錄了這么多。也真的很感謝他,這會兒已經送來了一瓶汽水。頗為誠懇地說道:“辛苦了,同志。”
張逸夫不知道作為部長秘書該怎么回答。干脆就接過汽水,用萬能回答吧:“為人民服務。”
“哈哈!”帶頭的人大笑道,“真不易啊,我們反映了很久,也去過薊京,但連電力部大門都沒進去…這次部長真的很理解我們,派你來記錄我們的事情。這對你們的管理而言,可能是再小不過的事情,但對于我們來說,都是性命攸關的大事啊!”
聽他說的這么實在,張逸夫反倒心中慚愧。
他比誰都清楚,這個冊子,張正誠是永遠不會看到的,張正誠估計也從沒打算看。
對領導來說,心里有數就可以了。
不看,沒事兒,看了,才麻煩。
張逸夫一直躲著,不愿出面,就是怕背負這些人的信任,成為一名糊弄事的官員,聽你反映問題時和顏悅色信誓旦旦,轉頭就扔紙簍。
當你草根布衣,對此嗤之以鼻。
當你位高權重,唯有深藏心底。
又談了幾句,張逸夫這才算遣散了所有人,其他人都在飯店的宴席中,幾乎只有他,一個人站在月色下,路燈旁,別的都不想,只想使勁撓撓小腿上的蚊子包。
通過這么長時間的交談,他也基本心里有數了。
這些人,真的就是要反映問題求生存,沒有政界的人指使安排,如果是雇傭的搗亂分子的話,沒辦法說的這么真切,這么細,這么樸實。
就算有人暗中指使,最多也就是南森的競爭對手們,也許南森壞了規矩犯了眾怒。
那些沆瀣的事情,張逸夫不沾,但那些停工拖延的項目,張逸夫卻一一記住了,這本身跟計劃處也是相關的,搞不好就是計劃處的工作怠慢了。
雖然我不能把這些告訴部長,但至少我也許能解決一部分,我只能做到這里了。
剛要朝酒店的方向走去,一個矮個子中年人就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
“張局長…真是太辛苦了…”侯豐憨態可掬地撓頭湊了過來,做出伸手要東西的樣子。
張逸夫內心已經開始嘔吐,這點兒屁事老子真懶得點你,還派人盯著?
可他面上還是忍住沒有做出惡心的表情,只警惕地回頭望了一眼,確保鬧事的人都走了,這才把本子扔給侯豐:“這個碎了吧。”
“嗯,我處理。”侯豐慌忙接過本子,緊張的神情這才有所舒緩,指了指遠處的路邊道,“車子在那里,局長刻意吩咐等著接你的。”
“嗯,你也辛苦了。”
“哪能跟張局長比,張局長化解了大麻煩啊。”侯豐不好意思地說道,“本來想留幾個同志配合你工作,但想來想去,還是不方便。”
那當然不方便,那么搞這些反映的事情就人盡皆知了。
雖然他原本就人盡皆知,但窗戶紙好歹能遮著點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