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衛國走了兩步,越想越覺得金澤滔的主意可行,忍不住又折返回來,狠狠地擁抱了他一下,說:“謝謝你,澤滔。”
這句話卻比所有虛無縹緲的承諾都來得真誠。
金澤滔哼著走調的小曲回到包房,卻見兩男兩女毫無風度地癱坐在座位,一動都懶得動,幾個服務員還在門口掩嘴胡盧。
商雨亭還摸著肚皮直嚷嚷:“這玩意兒還真能充饑啊,看著沒什么東西,一喋粉絲,一個小饅頭,還有一小碗口水湯,怎么那么經吃呢。”
魚翅燕窩鮑魚在她的嘴里,都成了粗糧。
李明珠一樣的形象不佳,愁眉苦臉地盯著自己的肚子,說:“小亭姐,你看我是不是長胖了?早知道就不吃,太影響我的花容月貌了。”
小海努力挺直身子:“都別浪費,再加把勁,不然哥回來,沒法交代了。”
林文錚哭喪著臉:“我倒想努力進補,可實在是無能為力了,小海,你胃口好,又正是發育期,能者多勞吧。”
金澤滔這個時候才笑瞇瞇著進來,說:“嗯,偷稅是可恥的,浪費比偷稅還要可恥,可千萬不要告訴我,吃不下去了,剛才誰說我小氣來著?”
商雨亭眼珠子一轉,趴在金澤滔的后背,膩聲道:“哥,打包回去當宵夜。保證不浪費。”
李明珠也開始搖晃著金澤滔的胳膊撒嬌。胸脯有意無意間摩挲著他的手肘。那陣陣蝕骨的酥麻,讓金澤滔沒辦法再堅持原則,最后只好讓步允許打包。
當最后結賬時,看到賬單那一大串的數字,以及金澤滔那張越來越沉的黑臉,小海等人立即咋著舌,借口到外面透透氣,趕緊先溜之大吉。
金澤滔還在為賬單肉痛時。凌衛國匆匆結束了晚宴,驅車趕到城東奶慈府胡同,遠遠地在胡同口就下了車,沒人跟隨,一個人走進胡同。
走到半途,他身邊已經跟著一人,兩人在一個暗紅大門前停住,然后一道側門打開,凌衛國回頭對那人道了聲謝,就直接進了門。
這是一個極其普通的院落。普通到和旁邊的民居沒什么兩樣,京城類似這樣的院子成千上萬。
就在這個院落的南向三間房間的中間。住著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一個對當今政局還有著巨大影響力的老人。
當凌衛國在房前的天井默立了十來分鐘,有個穿軍裝的中年人上來說:“凌部長,首長讓你進去,時間不要太長,首長今天有些疲倦。”
凌部長點了點頭,向那個房間走去,門無聲地打開,有個三十多歲的白衣女人給他撩開門簾,這是老人的值班護士,凌衛國邁了進去。
房間也就二十多平方,有床有沙發,沙發靠著窗邊,窗臺上盛開著一盆鮮花,這是房內唯一有生氣的擺設。
老式的長沙發中間,坐著一個老人,房間燈光昏暗,甚至看不太清楚老人的面容,沙發面前擺著一條板凳。
凌衛國鞠了個躬,然后默默地在那條小板凳上坐了下來,護士給他倒了杯白開水,無聲地退出房間。
每次來到這個房間,凌衛國總會莫名其妙地心跳加快,在這樣的環境中,他除了自己的心跳聲,以及老人的呼吸聲,再也沒有別的一絲雜音。
老人就象雕塑,無聲無息,只有那幽幽的目光還有著活力。
凌衛國舔了舔有些干澀的嘴唇,他甚至都不敢喝水,生怕驚動老人。
老人開口說話:“你想跟我說些什么?”
凌衛國小心地說:“長江科技案查處已經進入死胡同,很多線索都指向京城市委,問題不但涉及到經濟,還有作風問題,那邊讓我問問首長你的意見。”
老人嘴角牽了牽,露出譏誚的笑意,說:“紅色歷史上,黨內高層有誰是因經濟和作風問題被廢黜的?”
對這樣的敏感問題,親近如凌衛國都不敢輕易接話,雖然這對凌衛國這樣層次的人來說,已經不是什么秘密。
歷史經驗表明,政治傾軋和斗爭,經濟和作風問題僅僅是借口,現階段,一切斗爭都是圍繞路線和立場的斗爭。
凌衛國沉默了一會,轉移話題說:“公安和紀檢也在考慮是否調整偵查方向。”
老人努了努嘴,沒有說話,就在凌衛國都以為老人睡著了,卻聽得老人緩緩道:“大石頭搬不動,先松松土吧。”
凌衛國坐著的小板凳,忽然激烈地發出吱嗯吱嗯的聲音,甚至驚動剛剛消失的白衣護士都不知從哪又出現在屋里。
老人咧開了嘴,無聲地笑了:“怎么了?嚇著了?”
凌衛國咽著口水,喃喃道:“剛才有人也這么建議,可他提議對盧家小子動手,我們沒有直接證據證明盧家小子跟長江科技有關。”
老人目光一閃,不屑說:“你還不如那人看得明白,不查,你怎么就知道盧家小子就跟這個案子沒有關系?”
看起來老人跟金澤滔的意見一樣,都是主張對盧家小子開刀。
現在經偵局掌握的線索,雖然都指向他家老子,但真要貿然啟動對他的偵查,堂堂政治局委員的怒火,不說他們專案組,就是眼前的老人都要掂量三分。
想到這里,凌衛國后背發冷,他說:“之前,我們也有考慮從他身邊人著手,就怕弄巧成拙。”
老人咕嚕一聲古怪地笑了:“你還算謹慎,或許人家正張著網等著你們,這個事情處理得不好,不但前功盡棄,而且,對當前的財政金融改革都將造成極大的被動,這今后果,你承擔得起嗎?”
就算能查出問題又怎么樣,正如老人所說,對盧父這樣的紅色高層,經濟問題并不是問題,或許他正等著自己主動開火。
這回凌衛國的后背真的被冷汗濕透了,他不安地搖著板凳,說:“那我們該怎么辦?”
老人不答反問:“那人怎么說?”
凌衛國說:“他說,偷稅可恥,讓我們查查他的稅,而且一查一個準,盧家小子不是辦了家公司嗎?”
老人一愣,仰頭看向天花板,卻忽然哈哈大笑,這笑聲高亢有力,全然不象是眼前這個暮氣沉沉的老人發出的。
凌衛國靜靜地等老人笑過后,才問:“范主席,你說我們從這個切入點突破,會不會打草驚蛇。”
老人渾濁的眼睛定定地看了一會凌衛國,站了起來,剛才那個白衣女人又出現了,并且適時地在他站起的時候,扶了上來。
老人顫巍巍地走向不遠處的木床,忽然回頭反問了一句:“你說呢?”
凌衛國不由得有些慚愧,老的動不得,那就打小的,打了小的,還怕老的不出面?到時候,主動權就全在自己這右手中。
政治斗爭,有些是說得動不得,有些走動得說不得。
而打擊盧家小子卻是既說得,也動得,他們的目的不正是要打草驚蛇嗎?
老人在這個女人的服侍下,在床上躺了下來,很快就傳來老人平穩而又細長的呼吸,白衣女人跟他打了個手勢,凌衛國確定老人再沒有什么話要交代,才躡手躡腳正準備離開。
老人卻忽然象是自言自語道:“這人,就是越海那小子吧,明天,找個時間,帶他來,我見見。”
從這個案子發端,金澤滔給凌衛國出的主意,和老人驚人的一致,老人就動了見他的念頭。
這一回,水到渠成,老人真準備見這年輕人。
凌衛國低低地應了一聲,心里有些凌亂,也不知道,這次見面,對金澤滔來說,是禍還是福。
金澤滔最近和溫重岳誤會重重,對金澤滔來說,現在和老人見面,實不是不是時候。
又立等了十來分鐘,這回確定老人已經入睡,凌衛國才輕手輕腳地掩門離開。
在離開的時候,他習慣性地看向老人睡著的床頭上方,上面懸掛著一方鏡框,里面鑲嵌著一張發黃的老照片。
這張照片,從他第一次踏足這個院子,他就仔細看過,此后,每一回進這個屋子,他都要看上一眼。
所以,此刻,即使沒有燈光,他閉著眼睛也能想象出現幅照片的細節。
照片中的老人站在角落,頭戴五星軍帽,裂著大嘴,仿佛現在都能聽到他當時爽朗的笑聲。
和他站在一起的,都是國人耳熟能詳的開國元勛,絕大多數已經作古,尚健在的,莫不都是共和國的定海神針。
出了房門,天井已經等候著剛才迎他進去的中年軍人,他壓低聲音說:“范書記在等你,請跟我來。”
凌衛國隨著中年軍人,來到北向的一個會客室布置的廂房,廂房正中的兩把單人沙發上,已經坐著兩人。
看年紀,兩人都已年近花甲,一人高大,一人瘦小,但面目依稀相似。
兩人正是范家的第二代,老人的兒子,是范家現在還在位的部級大員,也是如今范家的當家人。
其中身形高大的就是中年軍人口中所稱的范書記,已經位列一方封疆,經濟大省中南省委書記,也是范家最有可能登臨副國級高位的當家頂梁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