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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四章 孽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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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玕苑是涵因在滎陽郡公府邸里最熟悉的地方,這里的一草一木都讓她想起與鄭倫的種種糾葛。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對鄭倫有了依賴,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說不清到底是恨他還是愛他。

  也是在這里,她最后一次見到鄭倫,她忘不了,是她自己親手終結了鄭倫的性命,也終結了與他長達二十年的孽緣。

  “你把那碗湯喝了!”楊熙跟本不顧身份地位,一到滎陽郡公府便沖進了明玕苑。

  鄭倫沖她一笑:“我就知道你會來送我最后一程。”

  “你為什么喝,你明知道那是我故意送的。”楊熙叫道:“那是鵝湯,不是鴨湯,鵝湯是發物,你喝了之后瘡毒會一下子惡化的!”

  “你不是一直想要我的命,那就給你吧。誰讓我欠你的呢。”鄭倫望著楊熙梨花帶雨的嬌顏,面露微笑。

  楊熙聽他這么說,竟一下子不知道怎么說好:“我…我不是…我只是…”

  鄭倫伸手把她奔跑過來時散落的鬢發理到耳后:“與其死在他們手里,我倒寧愿死在你手里。”

  “難道你還怕他們嗎,你若愿意,整個天下都可以納入囊中,你還有什么好怕的?”楊熙喝道。

  “正因為如此,我若是出身寒門,或者落魄小支,我定會效本朝高祖,取而代之,可是偏偏我出自五姓之一的滎陽鄭氏。世家之間彼此平衡制約,最忌一家獨大,鄭氏問鼎。必然引起各大世家聯壓,而我宗族內部也不會讓我繼續下去,從古至今,傳承宗廟才是世家的第一要務。現在我權傾朝野,也如履薄冰,甚至向來不對盤的關隴、山東都大有聯手之勢。此勢一成,鄭家必然把我視作棄子。他們這些年一邊跟我虛與委蛇,一邊暗中支持你對付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嗎?我病了這段時間,你跟他們眉來眼去那些小動作。你以為我不知道嗎?”鄭倫頭上滴下汗來,卻咬牙笑著說完了這一段。

  楊熙知道他背上的毒瘡發作了,坐在榻邊扶住他:“我到現在也只是自保而已。你哪就到了那般田地,他們還是不敢輕舉妄動的,只不過給你找點小麻煩。”

  “真到那一步,我就只能任人宰割了,我鄭倫絕不能那樣窩囊。就算是死。也要掌控在自己手里。”鄭倫那時候的眼神,直到現在她還記得,那種自負和驕傲,是她永遠都學不會的。

  “你活著還能布置,你死了,你的全家可就都任人宰割了。”楊熙此時卻替他著想起來。

  鄭倫沖她一笑:“再活十年。那些世家也會徹底被我壓服,只是,我本來就沒有那個時間了。我的身體我清楚,就算沒有你這碗鵝湯,再拖上個一年幾個月,我的大限也到了。他們最近加緊了活動,就是看準了這一點。與其拖到最后我控制不住局勢,讓他們準備充分。不如我早死,他們準備不足,一口吞不下那么大塊的利益,還會對我和我家里留有余地,你處置起來也比較輕松。”

  “你想讓我怎么做?”楊熙只覺得一股悲傷瞬間襲上心痛,溢滿胸膛,卻怎么也無法流出眼淚來,悶得胸口痛。

  “給我留個后。”鄭倫笑道。

  楊熙看著他,心中不覺一痛,忍不住大喊道:“你要想保住你那三個兒子,就好好活著,護他們周全,你死了,我一定讓你滅門!”

  “你不會,其實我還真希望你能做到冷酷無情,可惜,你不行,你太顧念情誼,將來,也許你就死在這個‘情’字上面。”鄭倫的目光仿佛透過她的眼睛,一直看到她的心里。

  涵因一時間愣在那里,不知說什么好。

  轉而鄭倫又笑道:“呵呵,你瞧你,還是不合格,我一說到‘情’字,你又心軟了,我鄭倫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家族后人的命運指望到一個女人的情誼上,哈哈,如今的局勢,幾派尚未決裂,就算我死了,他們也要忌憚我的舊人,逼的太急,拼起命來,大家都落不了好。這是我教你的最后一課。永遠都不要指望別人。”

  楊熙咬咬嘴,她就知道,還要說什么。

  忽的外面奴婢通傳:“二姑娘來了。”

  一個齠齔之年的小女孩在奶母的扶持下,走了進來,這女孩眉目精致,肢體纖弱,怯弱不勝,卻自有一股高門淑媛的氣派。

  女孩一進門便跪下道:“給父親請安,父親萬福。”

  鄭倫慈愛的沖她笑笑:“快來見過長公主。”

  女孩不亢不卑的給楊熙行了禮。

  “這是我的幺女,鄭鑾,小字涵因。”鄭倫笑道。

  楊熙看著她,心中一痛,若是那個孩子生下來也該這么大了。她明知道這是鄭倫對她的攻心之術,卻還是忍不住動搖。她打量著這個女孩,女孩也打量著她,現在她才明白,從那個時候起她和這具身體的緣分就開始了。她曾經以為和鄭倫的孽緣隨著他的死亡而結束,卻沒想到命運又以這樣的方式讓他們糾葛在一起。

  次日,鄭倫毒瘡惡化,陷入昏迷,當晚便死了。后來她也應了他的話,死在一直相依為命的弟弟手里。

  “姑娘,姑娘。”祈月的聲音從耳邊傳來。

  “姑娘再稍坐一坐,里間收拾好了就能躺著了。”這又是慕云的聲音。

  涵因這才意識到,自己恍恍惚惚的,不知什么時候已經到了睿光閣,喘息了一會,心神評定了下來。

  她現在每每回憶和這具身體的本主相見的情形,記憶就在兩個視角間來回激蕩,讓她混亂不已。

  看著幾個丫頭來來回回搬東西,更覺得影影綽綽,一時間眼前金星亂迸,差點一頭栽下去,還好慕云在一旁撐著。

  過了好一會兒。涵因終于回過神來,她才發現,渾身都是汗。

  “可是太陽地下走的時間長了,中了暑熱?”慕云細心的給涵因擦著汗。

  涵因按住脹痛的太陽穴,勉力一笑:“又犯了頭風罷了。給我揉揉就好了。”

  慕云便沿著頭上的穴位按壓起來,過了一會兒,涵因方覺得好些了。

  沁雪抱著一個綢布包進來了,見涵因問道:“姑娘,您單挑出來這幾本書打算怎么放。”

  “給我吧。”涵因接了過來,轉身似隨意的插了進去。心里卻在默記放入的位置。

  沁雪笑道:“姑娘的書理得這般齊整,就連我都知道怎么排的。”

  慕云一點她的腦袋:“你還敢夸嘴,上次好容易教你幾個字。你倒好,隔天便忘了個精光。“

  “慕云姐姐、祈月姐姐都認得字,我只要長了耳朵和嘴便行了。”沁雪嬉皮笑臉的。

  祈月笑道:“瞧她這幅憊懶樣子,真真是姑娘給慣壞了。”

  沁雪撅起嘴:“就算識了字,我也看不了那么多書。剛才我路過書房,徐管家正往里面一大箱子一大箱子搬呢,我看屋子都要堆滿了,這什么時候能看完。”

  涵因問道:“滎陽那邊搬回來的書到了?”

  “可不是,聽說整了好幾十只大箱,前些日子才從滎陽搬回來。開始都堆在城外的莊子里,這才搬回來呢。”沁雪忙吧剛聽到的事說給涵因聽:“徐管家正愁怎么收拾呢。”

  “那些書必須要整理,分門別類放好。才好查找。”涵因想了想:“我過去看看,哥哥們也抽不出空,交給小廝恐怕就得弄亂了。”

  沁雪瞪大了眼睛:“姑娘,你沒說笑吧,那可是一屋子的書呢。”

  涵因去了才知道。東西果然不少。徐伯已經弄了十排黃花梨的大書架子,只是架子上還空著。盛著書的箱子都堆在一邊。

  鄭鈞笑道:“最近右衛要核對分發獎賞俸祿,衙門里頭要的急,我這兩日都在忙這個,沒空理這些書。妹妹肯幫忙再好不過了。不過,你一個人怎么弄得完呢。要不我叫你嫂子過來幫你。等我把衙門的差事弄完我也過來。”

  “哥哥不必管我,自去忙就是了,嫂嫂要安排整個府里的事,最是瑣碎的,哪忙得過來呢。我已經叫了杜妹妹還有寧若過來。讓她幫忙就是了。祈月、慕云也認得字,跑跑腿不成問題。”涵因笑著推辭。

  鄭鈞笑道:“那妹妹就辛苦一下吧。”

  過了一時,杜筱來了,見這么多書,苦著臉說道:“我說呢,就知道你這頓毓華樓不是白請的。”

  “我能想到的人也就只有你了。寧若懷了身孕還幫我核對呢。”涵因笑著拉過她來,指著坐在窗邊的寧若說道。

  杜筱對寧若笑道:“你這老板可是做得好生意,只花一份工錢,倒使喚你們夫妻兩個。”

  “夫君讓我在姑娘這邊養胎,他說家里人少,怕有閃失。”寧若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又透出幾分狡黠:“我想著姑娘快出嫁了,正是用的上我的時候。”

  杜筱眨了眨眼睛,她雖聰明,卻并不解寧若話中的意思,干脆直接問道:“用你做什么?”

  寧若不答只是“嗤嗤”的笑,涵因雙頰沁上一抹緋紅,嗔道:“要是再怎么聊下去,再過上一年半載也整不好。”

  杜筱只好點點頭,問涵因:“你要怎么整。”

  “先按‘經史子集’分成大類別,再根據書名首字的部首筆畫排列。首字一樣的,再按照次一子的筆畫來。”

  杜筱拍手道:“這倒是個好法子,比單按書名筆畫排要規整些。”

  “我已經把各大類小類都寫了簽子,糊在架子上,你和寧若就負責核對這些書的部首筆畫,對好了,就附個簽子,然后讓慕云、祈月把書放到那里去。”涵因分派道。

  杜筱點點頭:“我知道了,不過我們做了這些,你干什么?”

  涵因笑著擰她的臉:“這丫頭,比人多做一點都是不干的,我比你們的事多,我要把這些書一一登記到簿子上,再按作者歸納一遍,省得往后找書的時候,忘了書名只記得作者時候找不到。”

  杜筱吐了吐舌頭:“我不是也沒說什么嘛。”

  書籍整理的很慢,涵因又怕寧若累到,每天只弄一個多時辰便讓大家都歇著。這三天也只理了五六箱。

  “姑娘,我還不累呢,不過也就是坐著罷了。”寧若見涵因又說今天到此為止。

  涵因笑道:“這又不著急。慢慢來唄。李大掌柜把你放在我這里是為了養胎,你若是累著了,我怎么交代。”

  “今天才弄了半個多時辰。”寧若看著手里的書。

  “我在毓華樓那位子定的就是今天,我特特拉上了我嫂子呢,讓她騰出今天來陪咱們出去,沒有她我們出門終究不妥當。”涵因笑道。

  “好,那我把這本的簽子寫好。”寧若知道涵因為她著想,也不逞強。拿起手頭的一本書看了一眼,寫好了簽子,剛要交給慕云,卻覺得不對,翻了翻,說道:“咦,這《山河地理圖志》竟還撕破了一頁。”

  涵因接過去一看,這一頁果然缺了一半。《山河地理圖志》是世宗為了掌握天下水文地理,命人實地考察之后編纂的圖冊。

  《山河地理圖志》一半是圖畫,一半是解說文字,這一副應該是西北的山川,上面有祁連二字,還有一些標注地名的小字,此外就是一個叉,朱紅的顏色,極醒目,并不是書上的原筆,應該是看書的人后加的。正在那撕破的地方斷了開,涵因一看便想起來從杜那里得到了另外半張圖,那撕破的地方正差不多與此相合,上面是“瀚海”二字,瀚海指沙漠,彼時地圖以南為上,西為右,祁連山的西北便是大漠,正應了“瀚海”,那這個畫叉的地方便呼之欲出了,那不正是敦煌所在。

  涵因如此一想愈發覺得合理,敦煌的莫高窟自前秦起一直修筑至今,鄭倫在西北經營多年,把自己的家當藏在那里也說的過去。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涵因卻總覺得不大對勁。又見杜筱和寧若都看著自己,也未及細想,便笑道:“既破損了,少不得照著樣子描補才是,我先拿回去吧。”

  杜筱若有所思的看了涵因一眼,最終什么話也沒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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