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一動,這正是兩日前在衡山城的客店之中,一劍擊飛七把兵器的那人的琴音,依曲洋所說,正是衡山派掌門,‘瀟湘夜雨’莫大先生。果聽得陸柏收劍站住,高聲叫道:‘莫大先生,怎地不現身相見?’琴聲突然止歇,松樹后一個瘦瘦的人影走了出來。這次我仔細留意他的容貌,月光之下只見他骨瘦如柴,雙肩拱起,真如一個時時刻刻便會倒斃的風燭殘年老者,沒想到大名滿江湖的衡山派掌門,竟是這樣一個外形猥瑣之人。莫大先生左手握著胡琴,雙手向陸柏拱了拱,說道:‘陸師兄,左盟主好。’陸柏見他并無惡意,又素知他和劉正風不睦,便道:‘多謝莫大先生,俺師哥好。貴派的劉正風和魔教妖人結交,意欲不利我五岳劍派。莫大先生,你說該當如何處置?’莫大先生向劉正風走近兩步,和他對望一眼,森然道:‘該殺!’這‘殺’字剛說出口,寒光陡閃,手中已多了一柄又薄又窄的長劍,猛地反刺,直指陸柏胸口。
這一下出招快極,抑且如夢如幻,正是‘百變千幻衡山云霧十三式’中的絕招。陸柏在劉府曾見過費彬著了劉正風這門武功的道兒,此刻自己竟也不能幸免,大駭之下,急向后退,嗤的一聲胸口已給利劍割了一道長長的口子,受傷雖然不重,卻已驚怒交集,銳氣大失。
陸柏立即還劍相刺,但莫大先生一劍既占先機,后著綿綿而至,一柄薄劍猶如靈蛇般顫動不絕,在陸柏的劍光中穿來插去,身影圍著陸柏急轉,只得他連連倒退,半句喝罵也叫不出口。儀琳走過來扶起了我,我和她對望一眼,看到莫大先生劍招變幻猶如鬼魅,都是心驚神眩。
一點點鮮血從兩柄長劍間濺了出來,陸柏騰挪閃躍,竭力招架,始終脫不出莫大先生的劍光籠罩,不斷被其劍氣所傷,鮮血漸漸在二人身周濺成了一個紅圈。
猛聽得陸柏一聲大喝,莫大先生持劍從陸柏的手底下穿出,二人交叉而過,背對著背就此凝住不動。只見莫大先生將長劍緩緩插入胡琴底部,轉身便走,一曲《瀟湘夜雨》在松樹后響起,漸漸遠去。
儀琳只嚇得心中突突亂跳,望了望我,又拉起曲非煙,問道:‘你沒受傷吧。’曲洋伸指要解開曲非煙的穴道,竟是力不從心,連運幾次僅余的內力,方能成功,嘆道:‘賢弟,你曾說你師兄弟不和,沒想到他在你臨危之際出手相救,而且在那眼神之中,極是關懷和憐惜。’劉正風道:‘我師哥和我不睦,決不是其么大事,只是說甚么也性子不投,其實數十年同門之情我們大家心中都知道。’曲洋搖了搖頭,說道:‘他劍法如此之精,但所奏胡琴一味凄苦,引人下淚,未免太也俗氣,脫不了市井的味兒。’劉正風道:‘是啊,師哥奏琴的曲調盡量往哀傷的路上走,令人不快,這也是我經常避開他的原因。’我見他倆命在傾刻,仍是沉迷于音樂,真是啼笑皆非。
二人默言半晌,劉正風轉頭對我說:‘易師侄,我有一事相求。’‘劉師伯莫要這樣說,請講。’我走了過去,扶住了他。劉正風搖手阻止,一邊從懷里掏出一樣物事,一邊說道:‘這是我和曲大哥的心血結晶,《笑傲江湖》的曲譜。本來我倆能夠創制這曠世奇曲,心中已是無憾,但如果你能為我將之流傳下去,也就更是千古佳話了。’我點了點頭,說道:‘我認識不少同學…不少朋友也醉心音樂,我會交給他們,好讓這《笑傲江湖》能在千年以后都能聽到。’我說這句話可并非虛言,事實上我有不少同學都考獲了八級鋼琴或以上的資格。我翻開了《笑傲江湖》,卻大吃一驚,雖然我自己除了是方向白癡之外也是一個音樂白癡,但卻也懂得do、re、mi的,只是這時候里面的音符我竟是茫無頭緒。
劉正風笑道:‘易師侄不用害怕,不通音律的人自然是看不懂的,不過只要是喜好音樂的人,一定會為這《笑傲江湖之曲》所著迷。’我點了點頭,又低頭看了看這曲譜。劉正風伸手執著曲洋,道:‘我這易師侄是一個好漢子,答應我們的事定必做到。’得到笑傲江湖之曲曲洋笑道:‘本來已是抱有稽康那“《廣凌散》從此絕矣”的心情,豈料在死竟托得信人,為我們延續這《笑傲江湖之曲》,賢弟,我們可算了無牽掛。’劉正風也是朗聲笑道:‘曲大哥,此時不走,更待何時?’和曲洋齊聲仰天長笑,然后笑聲陡竭,二人同時垂下了頭,緊握的雙手也就松了開來。
我和林平之二人并肩而行,岳不群、袁承志和一眾華山門人都在前面走著,旁邊的一架大車里面躺著重傷的令狐沖,由寧中則兩母女照顧著。
‘易師兄,師父說我們就要回華山了。’林平之突然這樣說。
‘嗯…是的。老實說,我只是比你早個多月入門,也未曾到過華山。’我邊走邊答道:‘怎么?心情興奮嗎?’‘可是…我的父母還在余滄海手上!’林平之咬著牙說道。
我一時之間也想不起此節,這時候‘啊’的一聲,說道:‘岳師伯應該不會忘記這一點的,你要耐心點等待,畢竟余滄海也是名門正派的掌門,單憑你一面之詞,絕對是拉不倒他的。’‘可是…’林平之還待再說,我打斷他的說話搶著道:‘我和余滄海同樣是仇深似海…他多番欲取我性命,那不是鬧著玩的,總有一日我要他跪在我的面前求饒。所謂善惡到頭終有報,我就不信他可以得享天年。’林平之點頭表示明白,但還是一臉的膽心。我嘆了口氣,眼光投向前面不遠處袁承志的背影。
昨晚,莫大先生殺了陸柏之后飄然遠走,而劉正風和曲洋也在不久之后同時畢命,只留下曲非煙一人痛哭。我拍了拍她的肩膊道:‘節哀吧,非非。這里畢竟系是非之地,死了個陸柏,嵩山派還有丁勉、費彬和鐘鎮等高手在衡山上,我們絕不宜久留。還是想辦法埋了我劉師伯和曲前輩,盡快離開。’‘要殺我讓他們殺吧!’曲非煙摔開我的手,鬧道:‘反正爺爺只留下我一個了。’我用力摟住她,緩緩的說道:‘曲前輩雖然沒明說,但他安然而逝,想必是覺得將你交托給我們可以放心,我們又怎能讓你命喪嵩山派的人手中?不如聽我的話,先安葬了兩位前輩。’儀琳也道:‘曲姑娘,你就聽這位易師兄的說話,我也要為劉師伯和這位曲前輩念“往生咒”了。’正當我們努力在地上掘坑的時候,袁承志出現了。原來他回客棧草草用過飯,拿了吃的回去找我,卻尋不著,便信步來到這里。
當我和他說起前因后果,袁承志主張要告訴岳不群。但當他知道莫大先生殺了陸柏,驚道:‘這件事非同小可,陸柏是嵩山派坐第三把交椅的,地位極尊,如果給左盟主知道了,一定不肯就此罷休。’又道:‘我們這里四人,千萬不能再把這件事說出去。莫大先生顧念同門之誼,冒險出手將陸柏殺死為劉師兄報仇,我們不能為他增添麻煩。’我問道:‘那我們怎辦?’袁承志皺眉道:‘其實這件事我也好生猶疑,始終搞不清楚劉師兄為了交友而賠上全家性命的做法是對是錯。但莫大先生是堂堂衡山派掌門,明辦是非,如今他非旦沒有清理門戶,還維護劉師兄而對付陸柏,那劉師兄也不是甚么奸惡之輩。阿一,我們還是趁沒有人把他倆的遺體盡快埋葬,先了一件事。’于是,我和袁承志,還有儀琳三人用長劍在地上掘坑,合三人之力竟也花掉了半個時辰。之后將泥土掩上,照我的意思,只用石子做記號,免得被嵩山派的人發覺。
袁承志走到陸柏身前,雙手合十喃喃自語。半晌,提起長劍,直刺下去。
儀琳驚呼一聲,叫道:‘袁師叔,陸師伯已然死了,你就不要再殺他啦。’‘嘿嘿,傻姊姊,既然他都死了,又怎會再死一次?’曲非煙噗唧一聲的笑了出來,是自曲洋死了之后第一次破涕為笑。儀琳臉上紅了一紅,但想起可以逗得曲非煙暫時忘記傷痛,也就釋然了。
我走到袁承志身邊,好奇地看看他在干甚么。只見他用劍把陸柏身上的每一處劍傷都加以搗爛。我想了一想,已明其意,叫道:‘師父這一著大是高明。莫師伯的劍刃又窄又薄,江湖上幾乎只此一家了,如果不這樣做任誰看劍傷都會知道這是莫師伯下的手。’袁承志笑著道:‘阿一的心思越來越快了。不過還不止這樣,我看這數十處劍傷分布得很是奇怪,我想大概是衡山派的一門絕學,落劍位置大異尋常。因此還要加上幾劍,尤其要混淆這致命傷,否則,高手仍是可以看出衡山劍法的形跡來。’半晌,袁承志終于忙完,我道:‘想不到平日老實忠厚的師父也會耍這些計謀。’袁承志搖頭道:‘這算甚么計謀?只是我剛才看到劍傷奇怪,研究了一會,才驚覺其它人也可看出古怪來…阿一,原來不止你一個為劉師兄抱不平,莫大先生也是一般的心痛。’我道:‘那為甚么他在那時不出來趕走嵩山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