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扁鵲書 芮瑋心里“啊”的一聲:“我猜的大大不對,他住在師兄家里不但沒起糾紛,反住了三載,實在難能可貴,這三年下來的嫉妒心一定減了。”
藥王爺續道:“那師弟早就想走,但他師兄、師嫂待他如親兄弟一般,實令他不忍驟然離別,尤其他師嫂毫不嫌棄他,他心想:別的凡女子見到自己看都不看一眼,師嫂天仙化人卻對自己好,還有哪處好去。
“于是那師弟安心住在他師兄家里,天天享受天上仙子的照顧,因在他心中早已把師嫂當做最美、最好的仙子了。
“但他在他師兄家里也開始發奮圖強,精研醫術,把他師父從前教給他的醫學一一復習,幾年來倒給他體會不少心得。
“直到第四年…”
藥王爺停下話聲,露出痛苦莫名的神色,倏地舉掌“啪啪啪”接連地打了自己十幾個耳光。
芮瑋想去阻止,但見他出手之快不下搏斗中的高手,恐不易阻止,僅能大呼道:“老前輩,老前輩…”
藥王爺打得自己臉頰浮腫才止住,芮瑋勸道:“前輩何必如此自苦?”
藥王爺理也不理,接著又道:“直到第四年發生了一件事,那禽獸不如的師弟乘他師兄遠游,他師嫂生病給她醫病時做出卑鄙的事。
“他自以為師嫂對他好便好欺負,說了一大堆污穢的話,心想師嫂病中一定需要安慰,她平時對自己既無惡感,這時機大可利用,以為可以挑動他師嫂的春心,成全自己三年來的暗自想思之苦。
“誰知他師嫂是個極端貞烈的女子,說了一番曉以大義的話,那師弟夢想成空,再也無顏呆下去。
“他沒有等他師兄回來,悄然離去。”
藥王爺苦笑了笑,續道:“那師弟離開他師兄家里后,心想:師兄在江湖上有極大的聲譽,自己就不能闖出更大的聲譽嗎?
“于是他憑著苦修而成的醫術行道江湖,他為了聲譽做盡好人的事,幾年下來倒真給他闖出大聲譽。
“人人當他是活佛,是救命恩人,其實他并不是存心救他們,是為了自己,是為了賽過他師兄的名頭,絕無一點真正救人的好心。
芮瑋嘆道:“那不見得,裝做好人一看就知道,那師弟是正向善才未教別人看出,更博得人人稱贊的聲譽。”
藥王爺冷笑道:“是嗎?”頓了一頓道:“有一年那師弟接到他師兄的通知,說有要事極需見,亟盼火速至他家一行。
“那師弟以為師兄要殺他,心想自己侮辱他妻子,師兄是一定不會平白放過他的,他武功不如他師兄甚多,決不敢去的。
“但他經過一夜思慮還是去了,自忖:師兄雖恨自己,決不會殺一個江湖上的大好人以壞了自己的名頭。
“然而他真正敢去的念頭,還是想見師嫂一面。
“到了他師兄家里不見師兄出迎,仆人徑帶他至后堂臥房,那師弟心中忐忑不安,心想:莫非師兄要當著師嫂面前殺了自己?
“那師弟貪生怕死,站在曾經調戲師嫂的房前不敢舉步而人,忽聽他師嫂在房內一聲呻吟道:‘咱們何必再麻煩師弟來這里?’他聽到師嫂的聲音精神一振膽子頓壯,暗忖:能夠再見師嫂一面,就是立時死在她面前,又有何憾?”
芮瑋暗暗搖頭,心想:“他對他師嫂實是一往情深!”
藥王爺臉上肌肉突然扭曲得甚為難看,只聽他聲音悲愴道:“他一進房,看到一副凄涼、悲切但卻愛意橫溢的畫面;他師嫂靜靜地躺在床上,臉色蒼白如臘,那樣子只剩下一口氣;他師兄則摟著五歲的獨生女坐在床沿。
“他們沒有因人進來而有驚動,仿佛沒聽到有人進來,只是你看著我,我看著你。
“他們是要在死別前看過透徹,這時世上的事對他們根本無關,只知道彼此看著,刻骨銘心的看著。
“那師弟見到他師嫂快要死了,心好像被人戳了一刀,忘了師兄在旁,沖上前去把著他師嫂的腕脈。
“他師兄才知師弟來了,聲音顫抖:‘師弟,師弟,她還有救嗎?她還有救嗎?’
“那師弟醫術勝過師兄甚多,他師兄雖有扁鵲神篇但因注重武功從未研究過,那師弟稍一把脈便知病情,肯定地答道:‘別急,別急,一定有救!’
“那師兄大喜道:‘碧妹,碧妹,你聽到沒有,師弟說你有救,你不會死,你不會死了。’
“那師弟望著他師嫂憔悴的面容,只望她定會感激自己,說些感激的話,自己便立即救她。
“哪知他師嫂好像沒有看到他,低弱聲說道:‘讓開,讓開,別擋著我的視線…’
“頓時他的心如同掉入冰窖中,心想:師嫂心中根本沒有我啊,她寧愿自己性命不要,也不愿有人擋著她看丈夫的視線。那師弟懊喪萬分也嫉妒萬分,霍然站起身來,冷笑道:‘讓你看吧,好好看吧,再不看就永遠看不到了!’
“說罷,掉首向房外走!他師兄叫道:‘師弟,師弟,你快救她呀,你到哪里去了。’
“他回首哈哈大笑道:‘師父偏愛你,師嫂也愛你如命,我算得什么,你不是有扁鵲神篇嗎?你去救她呀,你去救她呀!’
“他不顧師兄的苦求,不顧師嫂一線性命,終于去了,去得遠遠的,不再救世上一人,因他認為世上已無一人值得他救…”
藥王爺一口氣說到這里因臉上肌肉過度的扭搐,顯出極度的蒼白色,氣喘吁吁好似剛經歷一場兇惡的博斗,芮瑋心想:“他心中實想救他師嫂,但因可怕的嫉妒心阻止了他,其間經過一場內心的天人交戰,是故迄今說來,仍不能忘記當日的心情。”
不知何時藥王爺瘦削的臉頰上流下兩串淚水,是傷心抑是懺悔?只聽他聲音變得平和道:“那師弟懷著一顆千瘡百孔、破碎的心隱居自幼成長的荒山中,伴著他師父的墳墓,懵懵懂懂地一過就是五年。
“這五年來人老了,頭發白了,好像是過了五十年而不是短短的五年。
“一天他看到五年不見一面的師兄。驟然的會面,那師弟心知不妙,他知道絕不是師兄的對手,師兄要殺自己只有任其宰割。
“但他師兄卻未向他動手,身旁隨著一個徒兒,向他徒兒說:‘向你師叔行禮。’那徒兒果然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這個禮把那師弟的心刺出血來,大叫道:‘你要殺我就畫下道來,替你賢淑美麗的妻子報仇吧!’
“他師兄靜靜地道:‘師弟,憑良心說那日你有沒有救你師嫂的心?只要你有救師嫂的心,是為了我而不救,我便饒你。’
“那師弟大笑回答:‘我不要你饒命,我討厭你,更討厭你那虛情假意的妻子,有本領就來殺我吧。’
“那師兄臉色斗然慘變道:‘你討厭我也還罷了,師嫂有何虧負你的地方,你竟見死不救,她有哪點虛情假意啦,今日若不說個明白,我一定要殺了你!’
“那師弟道:‘有什么好說的,你殺呀,你殺呀,用師父教你的武功來殺我呀!’
“那師兄冷冷地搖頭道:‘只怪我沒將師父的醫術好好學,否則那日我也不會求你,更不會讓妻子死去…’
“那師弟譏諷道:‘你不是有師父給你的扁鵲神篇嗎,怎么救不得你妻子呀?哈哈…’
“那師弟越笑越大,他要刺激他師兄的心,因他得到的比自己多得太多了,那師兄等他笑完,才道:‘我難道只有用武功才能殺你嗎,你自命醫術了得,我今日要你死在自己的醫術下。’
“那師弟聽得一愣,笑道:‘可惜我的醫術只會救自己卻不會殺自己呢,你要我自殺卻沒那么容易。’
“他師兄從懷中掏出一瓶毒藥道:‘這是我自己配的毒藥,你也配一瓶毒藥,等你配好,你吃我的,我吃你的…’
“那師弟頓時明白他師兄的用意,他心中暗喜,這幾年他閑著無事玩弄毒物正配出一方劇毒,心想:要比醫術,就不會輸給師兄了。
“他拿出自配的劇毒,與他師兄交換,很輕松地道:‘你吃了我的毒藥,毒性發時別指望我會救你。’
“他師兄沉痛地道:‘咱們同門師兄弟自相殘殺對得起師父教養之恩嗎?師父在天之靈原諒徒兒的不是!’
“那師弟冷笑道:‘這是你想出的比賽法子,師父要怪咱們自相殘殺的不是,嘿嘿!你就是死了,到地府中遇見師父,也別忘記承接這全部罪名。’
“他師兄道:‘不錯,這罪名應該我承受,縱然見師父的靈魂怪我,我也要承受,我忘不了碧妹死前的痛苦,那痛苦本可消除,更忘不了碧妹臨死的頻喚,她萬萬不肯離開我呀,而那時你只要高抬貴手救一救,她就不會痛苦了,也不會芳心寸裂地離開我了,這仇恨我一定要報復,我也要見你死在痛苦中!’
“這一番話說得那師弟回不出一句話來,于是他們相互喝下對方配制的毒藥,他們面對面臉色都很沉著,因他們自信含在口中的解藥可以解去對方毒藥的毒性。
“時間一點一滴地過去,靜靜地沒有一個人說話。
“那師兄的徒兒焦急地看著他師父,就怕他師父臉色一變,那就是解藥失效了,性命立時就有失去的可能,卻見他師父含笑地對他說:‘不舊,我若毒發死去,將我尸體運回,葬在你師娘的墳旁…”
芮瑋暗吃一驚,心忖:“原來史不舊是他的師侄,難怪他不肯救自己,他師侄配毒藥害我,難不成反來救他師門的敵人。”
又想:“不對呀?他與師兄為敵,師侄也就是敵人,我服下他們的毒藥,他應該救的啊?”
芮瑋著實想不透其中的原因,只聽藥王爺續道:“出乎意料的那師弟的臉色變了,不一會摔倒地上,痛苦地呻吟,要知師兄弟倆人配的毒藥皆都劇毒無比,一發作起來就不可收拾,那師弟自知命不長久,微弱地喚道:‘師兄,師兄…’
“他本意決不再喊師兄一聲,但在要死的時候,憶起幼時的情分,終于忍不住再喊師兄。
“他師兄心腸慈悲,趨上前問道:‘師弟,你叫我有什么事?’
“那師弟掙扎道:‘我不明白五年不見,師兄的醫術怎會高過我?’師兄嘆道:‘五年來我精研扁鵲神篇…’
“那師弟好生羨慕,實未想到師父的扁鵲神篇有這等效用,斷斷續續道:‘師兄我要死了,求你兩件事…”
“師兄道:‘什么事,你盡管說。’
“那師弟道:‘第一件事讓我看看扁鵲神篇…’
“他師兄毫不考慮將扁鵲神篇遞到他手中,他忍著極端的痛苦一頁一頁地翻著看,他是醫學大行家看到這等醫學奇書,臉上露出愛慕的神色。
“瞧了一刻,他自知時間越來越短了,不久就要離開人世了,于是遞還那本扁鵲神篇,吃力地贊道:‘好書,好書,能見此書死復何憾…’
“師兄問道:‘第二件事呢?’
“那師弟口中緩緩流出毒血,實已無力再說話了,但他不知從那來的生命潛力,道出那段調戲師嫂的事來。
“他懺悔的向師兄說:‘這件事死也對不起師嫂,求你在師嫂墳前祭告我的悔過,我心愛她仙子一般,絕不應該侮辱她,求她原諒我這畜牲不如的師弟…’
“他說完第二件事再也支持不住,死了過去…”
芮瑋明知那師弟就是藥王爺并沒死去,好好活在眼前,但聽到這里,不禁出口問道:“真的死了么?”藥王爺淚水直流道:“他是該死的,世間絕無他再活的理由,可是他蘇醒過來,他還以為到了陰間,用力一咬舌頭才知沒有死去,是他師兄饒了他這條狗命。
“他站起來發覺身上的毒全已解去,懷中揣著一卷書,拿出一看是那扁鵲神篇,得此奇書,他大喜過望,翻開來見到他師兄夾在書內的一封信。
“那封信說:不知師弟愛他妻子造成師兄弟失和的慘劇,他原諒了師弟,并說師嫂早就原諒了他,因師嫂從未將調戲的事告訴自己,這不是原諒了嗎?
“又說既然師弟嗜愛醫學,扁鵲神篇送給他,盼他好好光大本門的絕藝,說自己無緣醫學,精研了五年扁鵲神篇仍然醫術不能勝他。
“那師弟看到最后那句說:咱們這次比賽不分勝負,可見師弟醫學天資大勝過我,扁鵲神篇該你所屬,師父在天之靈亦贊此舉。
“他看到此猛然想起一事,飛快下山,趕到師兄家里,但他終于晚了一步,他師兄已然死了,是毒發而死的。”
“他伏在師兄僵硬的尸體上,痛哭道:師兄,師兄,這場比賽是你勝了,你為什么不救自己啊,你有扁鵲神篇,決不會再死在我配制的毒藥下。’
“因他知道自己配制的毒藥十分霸道,服下后不到一刻就要毒發,倘若毒不發,那毒藥就失了效用。
“他師兄既有解藥只要連服三天,毒性定可全部解去,但他師兄把扁鵲神篇給他,便知師兄已無意于世。
“他師兄的徒弟陪在一旁泣道:‘師父毒發時,侄兒勸他服下解藥,師父不肯服,說要陪師娘去了…’
“那師弟大哭道:”師兄,師兄,你可是為了替師嫂復仇才偷生世上,你該復仇呀,為何又饒了我,更何必將扁鵲神篇傳給我,你醫學的天資勝過我,那場比賽是你勝的呀,光大本門絕藝有你就好了,我這不成材的師弟怎能勝過你…’
“他跪在師兄尸體前哭了一天一夜,哭得血都流出來了,但仍不減一絲悲痛之心,自此后他雖茍活世上卻更無意出現江湖,只盼找到資質絕佳的青年,將扁鵲神篇傳他,由他來光大本門絕學,因那師弟不夠資格再稱黃山門下了…
“然而幾十年來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青年…”
說到這里藥王爺痛哭出來,這一哭如江河泛濫,越哭越大,芮瑋不由陪著他淚下來,心想:“他現在哭得這么傷心,想在幾十年前伏在他師兄尸體上痛哭不知又是多么傷心了。”
又想:“幾十年來,他憶起往事仍能說得清清楚楚,可見在這幾十年中每夜夢回,都在深責自己,無一日忘卻!”
芮瑋見他再哭下去,這么大的年紀一定受不了,上前勸道:“前輩節哀,事已過去幾十年,不要再悲苦如此!”
藥王爺不愿在外人面前這般痛哭,聽芮瑋勸道便漸漸停下哭聲,盡力抑制住纏繞心中的悲痛。
他抹干淚痕道:“我與你師伯是至交好友,他要你來求我,我怎會不救你,然而你中的毒就是當年我師兄與我賭賽配制的毒藥,只是被史不舊改成慢性,但那毒性與師兄配制的一般無二…”
芮瑋聽他這時坦然說出那故事中的師兄就是他的師兄,暗暗嘆道:“藥王爺一生也太凄苦了!”
藥王爺道:“當年我發誓不解師兄給我服下的毒藥,因我是徹底地敗在師兄手下,永無能力再解那毒藥。”
芮瑋嘆道:“師伯不會怪你,我更無一絲怪你,生死在天,我當盡半年之力精研扁鵲神篇,自配解藥。”
暗中忖道:“藥王爺有了扁鵲神篇,一定能夠解他師兄當年配的毒藥,只是他心存尊敬,不敢再配解藥。”
又想:“怪自己命不好,史不舊什么毒藥不好給我服,偏偏給我服的是那毒藥,若是別的毒藥,藥王爺早給我解了。”
藥王爺道:“在半年內,你能自配解藥,那本扁鵲神篇便不用還我,你有這等質資,當可接下此書,光大本門絕藝。”
芮瑋道:“若不能自配解藥,晚輩死去時,不知將此書交還給誰?”
藥王爺臉色不悅道:“難道沒有一點自信嗎?”
芮瑋雄心一發,心忖:“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哪怕懸梁刺股我也要自配解藥來。”當下豪氣如云,說道:“我配出解藥后,一定以扁鵲神篇所載奇術,普救世人!”
藥王爺笑道:“只要你有這志氣,我預祝你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