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如墨,月慘白,堡寨中冇央的校場上,百余只火把的嗶剝聲,將死寂的校場襯得分外瘆人。
楊進率領著百余舊部,趁夜色悄然摸冇到校場因為劉忠此時正在校場上嚴刑拷掠被俘的義軍大小頭目。愿投降的,在一邊好吃好喝;死寧不屈的,折磨得奄奄一息,連呻冇吟都無力。
楊進的手下,其實死忠份子不多,各路義軍之間,像這樣的火拼吞并,也不鮮見。今日投張三,明日降李四,都很正常,毫無壓力。之所以還有那么一部分人死犟不屈,最主要的原因,還是劉忠這種二五仔行為,太令人不齒。
河北義軍號稱忠義社,講究的就是忠君信義。你可以相互攻伐,可以大魚吃小魚,但一切都要擺到明面上。愿賭服輸,勝者為王。那種背后捅刀子、窩里反、兩面三刀的行為,被視為下作,最為江湖好漢所鄙薄。手下人這么干可以,可一寨之主也這么干,這名聲就臭大街了。但凡有幾分硬骨頭,以英雄好漢自居的,都不會投奔頭頂著這么一個壞名聲的頭領。
劉忠也是河北義軍中一員,如何不知自己今日所為是犯了江湖大忌。但他也沒得選擇啊,不這樣干,那有今日的收獲?比起實際利益來,名聲這個東西…以后正式洗白加入官軍,什么江湖名聲就可以拋到一邊去了。
劉忠心里雖是這么想,但做為一個勝利者。被失敗者所鄙視的感覺,仍然令他怒火中燒。不降者,死!而且,摧殘至死!
“好兄弟,都是俺的好兄弟哇!”楊進伏在一堵被燒得半殘的斷垣殘壁之后,虎目含淚,左手捏得斧柄咯咯作響,幾次欲挺身而出,都被部下死死摁住。
終于,劉忠折騰夠了。嗜血的亢奮期過后。難免意興闌珊。當下在十余名白氈笠的護衛下,離開校場、或者說是刑場,轉向中軍主帳休息。其余白氈笠也分別散去,校場上只留下二十余白氈笠看守。
見此情形。楊進當機立斷:“陳三帶百名兄弟撲向校場救人。胡麻子帶二十人跟俺追上去。剁了劉忠這王八操的。”
縱然是在黑夜,目力受限,楊進一行仍憑著對地形的熟悉。躥高伏地,避開巡哨,一路尾隨,遠遠吊著劉忠一行,直到看到劉忠進入自己的主帳。
主帳外有十多名白氈笠護衛,以楊進手下二十人的戰力,并不占優勢。楊進正猶豫是否要強襲之時,老天似乎都在幫他白氈笠換崗哨了。接班的一隊白氈笠正從遠處走來,還沒到位,而主帳外這一隊白氈笠,似乎說是每人分到了一個小娘,換崗后就可以大塊朵頤。精蟲上腦,欲火如焚,這隊白氈笠已急不可耐,未等換崗到 位,就三三兩兩散去。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楊進伏在帳角陰影里龐大的身軀一躍而起,一甩身上的hòu氈,手冇中的短斧向剩下幾個白氈笠點了點,示意部下收拾,而自個則如同一頭憤怒的公牛,一頭沖進主帳內…
帳內一片黑暗,但絲毫不影響楊進的沖刺,憑著熟得不能再熟的記憶,短斧脫手擲向床榻枕頭位置。同時反手從后背拔出大砍刀,掄起一股凜冽的刀芒,重重劈下 嘩啦!床榻斷裂,木屑紛飛。但楊進卻楞住,床是被劈塌了,卻沒有半分斬中人體骨肉的手感,有的只是空落落的斬虛之感…
一片雜亂沉重的腳步聲從四面八方涌來,帳外隨即傳來一陣急劇的刀兵交擊聲與悲鳴聲。
楊進心知不妙,轉身沖出帳外入目的情景,差點沒令楊進咬碎舌頭。
獵獵火光之下,是一頂頂的白氈笠,足足上百人。自己帶來的二十名兄弟,在如此絕對劣勢下,眨眼間就倒下一半,剩下一半,也已是渾身浴血,苦苦支撐。而二十步之外,一群白氈笠正將一人護衛在中冇央。
劉忠!
但楊進的目光只在這個死對頭身上一掠而過,隨后就死死盯住其身旁那目光閃爍,不敢與自己對視的那個人胡麻子。
原來如此!
劉忠顯然有些不滿自己被對手無視,縱聲大笑:“楊蠻牛,你以為你們象老鼠一樣竄來竄去的,我們就一點沒發現么?你以為你的部下,就一定對你忠心耿耿么?
你以為你的運氣就那么好,剛跟蹤爺爺來到帳前,爺爺手下的白氈笠就恰好換崗?楊蠻牛,你身上的犍子肉太多,沒地方長,全塞滿你那顆大腦袋了。所以你不知 道,這世上還有名為計策的物事。”
在劉忠刺耳的笑聲中,最后一名義軍士兵,被蜂擁而上的刀槍戳砍成醬…
“寨主,報仇啊!”
“大哥,報仇啊!”
每一個義軍士兵倒下,都死盯住楊進,將這句話和血噴出。
而遠處校場,也傳來一陣陣喊殺聲。顯然,陳三那邊,也陷入了重圍。
一片死寂中,楊進頰肌不斷抽搐,一雙眼球布滿血絲,臉色發灰,汗水不斷流淌。他慢慢抬手,刀尖指向胡麻子,聲音陡然沙啞:“麻子,俺也不想多說什么,就一個要求你來動手吧,別讓俺死在這些腌臜貨手里…”
胡麻子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半天就不出話來。
劉忠卻豁然大笑:“方才還說你腦子里全是肉,現在卻知道用計策了。哈哈哈…可惜,卻連三歲小兒都騙不過啊。”
楊進的刀尖慢慢移動,指向劉忠:“爺爺只后悔半載之前,沒把你這吃里扒外的腌臜貨捶死…爺爺現在只有一只手,一把刀,敢不敢跟爺較量?你若象條漢子,就放馬過來跟爺單挑。若把爺斬死。爺自認倒霉,絕不怨你。咋樣?”
這回輪到劉忠的臉色陣青陣白了,所謂困獸猶斗,暴虎憑河,楊進這頭“沒角牛。”就算是少了一只蹄子,卻還是一頭牛。他劉忠還真沒把握在不受傷的情況下撂倒這頭蠻牛。
楊進刀尖對著一眾白氈笠一劃,仰首狂笑:“瞧瞧,這就是你們的當家,就這么點出息。連個廢人都不敢打。像個娘們…”
劉忠哪里容忍得了,暴喝一聲:“放箭!”
白氈笠中沖出十個弓手,張弓搭箭,向二十步外。笑聲不絕的楊進攢射而去…
看著仰首跌仆。身上箭矢如猬。宛如血人般的楊進尸身。劉忠心懷大暢,那種收拾了老冤家、干掉了死對頭的感覺真是爽啊!嗯,現在可以實現自己的豪言。將此賊的首級,與王善一并懸掛在轅門之上了。
劉忠拔出腰刀,志得意滿地來到楊進尸身前,雙手握住刀柄,高高舉起,就要享受一把親手斬下仇敵首級的快感 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那看似死透了的楊進,猛然睜眼,那充滿死氣地目光與劉忠一碰,后者渾身一僵,大刀再砍不下去。
這一刻的楊進,在復仇之火的驅動下,恍若魔神附體,居然從地上翻身而起。單膝跪地,左拳由下而上,一拳擊爆了劉忠下體。沒等劉忠那慘絕人寰的凄厲喊叫聲出口,就被楊進張臂勒住脖子,生生噎住。
隨著楊進粗壯的胳膊越收越緊,劉忠雙眼急劇翻白,手腳無力抽冇動。
白氈笠們也被這逆天的一幕給嚇掉了魂,好容易回過神來,紛紛沖上前刀斬槍刺楊進后背。而冇楊進卻恍若不覺,一任后背血肉橫飛…直到胳膊肘處傳來“喀嚓”一聲脆響,楊進才面帶微笑,喘息道:“兄弟…俺替你們報仇了…”
楊進低估了劉忠的狡詐;而劉忠則低估了楊進的生命力之強悍。這場死斗沒有贏家,因為,群龍無首的白氈笠,很快也陷入了奪權的混亂中…
七月十五,太陽如常升起。而郭橋鎮河東子寨,統領李寶,卻感覺末日即將來臨。
郭橋鎮上的石橋,終于還是守不住了。桑仲到底還是得到了提醒,集冇合五十騎兵,快馬繞道陳橋,渡過黃河支流,從河東岸向李寶軍側后部發動突襲。李寶在損失了百余人后,不得不退守子寨。
好在經過長時間的阻擊戰,為王善寨潰逃的軍民爭取到了平復休整的時間,同時,也拖到了天色擦黑…
桑仲也不得不與他那兩位難兄難弟一樣,暫且收兵,退回郭橋鎮休整。
翌日,桑仲重新調兵遣將,同時逼迫俘虜,向河東子寨發動一輪又一輪的猛攻。
李寶軍事才能是有的,但他所接手的,卻是一個糟得不能再糟的爛攤子:混亂不堪的難民、群龍無首的軍兵、防御薄弱的城寨、缺械少糧的倉儲…這猶不算,李寶好不容易聚集起來的二千軍兵,其中還有一些資歷職位不在他之下的老人,心下不服他。對他所發出的各種指令,給面子的就陽奉陰違;不給面子的,直接就不理 踩。這也使得李寶的抵抗效果,大打折扣。
有所謂“外無必救之援兵,則內無可守之城”。河東子寨,外無可期之援兵,內無三日之糧草,至于軍心士氣什么的,更是被昨日那場突擊屠冇殺磨得差不多了。
這等岌岌可危、隨時崩壞的局面,別說是李寶了,就換岳飛來,都是一個敗字。
當李寶手下直系二百軍兵,打到只剩下不足五十人時。李寶安排人下去疏散百姓,然后抄起一把樸刀,悲涼地對幾乎個個帶傷的屬下道:“我李寶不求兄弟們什么,只求能再與我沖一回,為大伙的父老妻兒逃生,多爭取一時半會…”
義軍士兵齊聲道:“但能與統領同生共死,唯求父老妻兒死里逃生!”
然后這支不足百人的敢死沖鋒隊,開啟寨門,凜然迎敵,準備決死一戰。
就在此時,堡寨瞭望塔上,傳來寨兵驚恐萬狀地大叫:“不好,敵人又有援兵!”
這一叫喚。直接造成了整個河東子寨的崩盤,無論軍民,如熱鍋上的螞蟻,亂作一團。哭爹喊娘之聲,人體碰撞震響,滿地狼藉,到處傷患。
李寶登上寨墻一望,果然,從郭橋鎮那邊出現一支約千人的軍隊,正沖過石橋。殺奔而來。
桑仲就夠難打的了。又來一支生力軍?難不成是李橫與李忠殺回來了?
李寶悲憤交加,仰天怒嘯,死便死吧,最后沖殺一陣。若老天開眼。能沖到桑仲跟前…
卻不知此刻桑仲同樣在發懵。這支軍隊的裝束沒見過啊!那旗幟也極怪異,前所未見,難不成…一支正在攻城掠寨的軍隊。最怕的就是被另一支軍隊從后側突擊。因為這個時候軍隊根本撤不下來,或者說就算撤下來了,也完全沒法整隊列陣。這種側后突襲,只需小股部隊,就足以擊垮一支大軍。而現在的情況卻是,這支 來歷不明的軍隊,人數遠超本軍(桑仲的一千兵馬,此時也折損頗多)。
“騎兵隊,立即出擊攔截,問清對方是何方來路,勸其不要趟渾水!”桑仲迅速下達了一個在目前狀況下,十分正確的命令。
桑仲的五十騎兵,在攻城戰中用不上,一直養精蓄銳,準備在破寨之后,追亡逐北時再大顯身手。此時情況緊急,也顧不得兵力懸殊,縱馬揚弓,向那支突兀出現的大軍沖去。指望能以騎陣之威,加上弓矢之力,震懾來敵,令其知難而退。
宋軍制式騎射短弓,弓力普遍在五斗以下。正常能在馬上開五斗弓之人,步弓起碼能開八斗。有這般體力、騎術又佳的弓騎兵,無論在宋軍還是義軍中,都是很缺的。
桑仲這支騎兵隊,騎兵所用短弓,弓力一般在三、四斗間,起碼得沖到距離敵陣三十步之內,才有破甲力。
結果,騎兵隊才沖到五十步,連弓還沒舉起,一名騎將沖出,張口待言。對面大軍驟然奔出兩百頭戴奇怪鐵笠帽,手持鐵筒子的軍兵。或蹲或站,分成三排,齊齊舉起手中鐵筒子爆響如密雷,火焰如獸瞳。敵陣之前,濃煙繚繞,五十步外,人馬皆撲。
連面都還沒照上,就被擊殺了二十余騎,桑仲的騎兵魂飛魄散,馬嘶人亂,策馬四散狂逃。
騎兵隊火速敗亡,直接引發桑仲大軍的混亂。當張榮率一千天波水師戰士,從屁股后頭剛剛發動對桑仲大軍的攻擊,桑仲軍就四下潰散而逃前后夾擊,敵倍于己,而且還持有能發雷火之聲的武器,這樣的仗哪里還打得下去?
絕處逢生啊!李寶與他的部下們,全被這突如其來的幸福感擊暈了。一個個暈乎乎地,完全忘記了此時應當前后夾擊,痛打落水狗…不過,似乎也用不著了,桑 仲軍已散成了碎渣子,四處逃亡,甚至有慌不擇路者,沒頭蒼蠅一樣跑到黃河邊,收不住勢,被后頭的逃兵一擠,盡數掉入滔滔洪流中…
身為一軍主將,桑仲自然是待在進攻部隊的最后。兩軍面對面作戰的情況下,這個位置是最安全的,但是一旦被敵軍從后突襲,后方陡然變前線,安全處又變成最危險的地帶了。
桑仲完全沒料到,在己方大局已定的情況下,竟然會冒出一支奇兵,從后突襲。最令人驚恐的是,這支軍隊戰力強大,一個照面就折斷了他的“尖刀”騎兵隊,隨即勢如破竹,轉瞬就擊潰了他的大軍。
本軍快速的崩潰,令桑仲根本來不及組織護衛隊或逃往安全之處,轉眼間,就陷入了一群披堅執銳的甲士包圍圈中。
桑仲身邊的幾個牙兵,刀剛出鞘就被幾十根近兩丈的長矛捅成篩子,血像打破的水缸似地往外噴。
桑仲終于體會到了李寶先前的那種末日感覺,他提著一桿騎槍,瞪著血紅的眼珠,倏地向一名為首的軍將一指:“爾等何人?”
那軍將手里正在擺弄一件奇怪的器物,聞言冷睨桑仲一眼:“天誅軍、天波師,第三戰船營指揮使,燕七郎。”
“天波師?原來是梁山水寇!”桑仲在河北折騰了那么久,倒也聽過天波師的名聲,“原來是太行賊的同伙…既是在江湖上打混的,就按江湖規矩來吧可敢與某一戰?”
燕七郎神情似笑非笑,沖桑仲勾了勾手指。
桑仲眼中厲芒一閃,喝了一聲,雙腿猛夾馬腹,戰馬躥出,單手平舉騎槍,直向二十余步外的燕七郎沖刺而去。
十步,八步…桑仲眼見對手還沒做出防御動作,心下狂喜。身體倏沉,重心下移,手臂一抖,正要將手中騎槍向前刺出卻見那自稱燕七郎的軍將,目光與自己冷冷一碰,隨即抬起右手,將那件奇怪的器物對準自己…
桑仲心腔沒由來一沉,腦海里掠過剛才手下騎兵隊紛紛落馬的情景這成為他最后一個意識。
火焰一閃,彈丸準確擊穿桑仲的額頭。這位八字軍叛將,幾乎瞬間就腦死亡,尸體隨著馬背的顛簸,慢慢后仰,跌落塵埃…
燕七郎對翻滾到腳下的尸體冷嗤一聲:“單挑?你選錯地方了。這不是打擂臺,而是戰場。”
兩個時辰之后,張榮、傅選率天波師與李寶的聯合大軍,出現在黑陽山下、張用寨前、李橫與李忠正攻擊得如火如荼的大軍側背…
于是,相同的一幕,再次上演…
七月十四,杜充搶先一步,四面出擊,幾乎得手。
七月十五,狄烈后發制人,全面反攻,反敗為勝。()本文字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