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常進府衙后,狄烈與一眾金兵就在廣場前的棚子下,一邊隨口應付周圍的金兵詢問,一邊借喝著茶的時機偷眼四下觀察。
狄烈觀察的并不是府衙內的防御嚴密與否或周邊的警戒情況,而是府衙四周是否有高大建筑物或大樹之類的、足以影響射界的障礙物。結果令他很滿意,即便是軍器庫與軍貨庫,高度都只相當于后世二層樓,影響不大。至于府衙內更是未見半棵樹木,想來應是當日王稟守太原時,將一切可用于制造器具的樹木全砍伐殆盡,包括知府衙門里頭的景觀樹木。
現在狄烈只需要弄清兩件事,一是銀術可與突合速的住處,二是適宜埋伏的狙擊點。前一個得自己想辦法打聽,后一個則要找到一個人…
狄烈的腦海里正快速思考著,突然后面有人一拍背上的槍盒,然后一個大嗓門入耳:“什么物事這般寶貴?須臾不離身。”
狄烈沉靜地回頭,見是一名長著兩顆大板牙的金兵。他不動聲色稍稍扭轉身體,令那大板牙金兵再度舉手時拍了個空。
大板牙金兵一愕,臉色就有些不豫,拉下臉道:“你叫什么?面生得很啊。”
狄烈淡然道:“對我而言,你也很面生。”
大板牙金兵臉色一沉,從懷中取出一物,向狄烈一照:“看到沒有,可識得我。”
那是一塊黑漆木牌,上用刀刃刻出并涂上紅漆。“十夫阿脫孛堇”六個大字入目。
狄烈對女真大字識得不多,不過這種腰牌官職,卻正好在他認識的范疇之內。六個字中他就識得五個,只有“阿脫”的“脫”字不太熟,不過似乎之前聽到有別的金兵呼叫過他的名字,這個問題自然迎刃而解了。
狄烈沖對方點了一下頭,也從衣內口袋里掏出腰牌扔過去。
“術虎,伍夫長,我可比你大。”大板牙阿脫嘿嘿一笑,將腰牌遞還。
當狄烈伸手接過的一瞬。阿脫突然抓住他的手腕,猛力向自己懷中一帶。狄烈迅速挫身發力,并未被帶動,但坐著的條凳卻被拉得嘎嘎滑動半尺。
圍觀的金兵一陣起哄,狄烈正考慮要不要反擊之時,倏地一聲斥喝入耳:“府衙門前,不得喧嘩!”
韓常從府衙石階下來,虎著臉對眾金兵道:“都散了,各自歸隊…術虎。你來一下。”
金兵一哄而散,那阿脫臨走時還向他挑了挑拇指:“果然有幾分本事。你干掉那個賊將,很不錯,這樣好的身手,最少要當個十夫長。”
狄烈心頭一松,說實話,讓他歸隊的話,他還真不知往哪邊走。不過,被韓常盯上,也不是什么好事。而韓常接下來的話。卻讓狄烈分外驚喜。
“大帥要接管太原城防指揮,今夜會召集太原諸將會晤。你的身手不錯,就擔任府衙外圍警戒哨吧。”
韓常這短短一句話,聽在狄烈這樣的有心人耳里,卻包含了大量極具價值的信息。狄烈心腔突突直跳,按捺住心頭狂喜,中規中矩地向韓常一躬:“多謝都使舉薦。”
這句話倒是出于真心。沒有韓常的舉薦,銀術可知道他是哪根蔥?如何會讓他擔任警戒。更重要的是,韓常所透露的這個消息太及時了,銀術可接管太原城防。太原城內但凡有份量的軍職人員,悉數到場。
狙殺的最佳時機,就在今夜。
在此之前,狄烈還有準備工作要做。向韓常告了個假后,狄烈七彎八拐,來到西門正街的惠遠坊,那熟門熟路的模樣,絲毫不象初至太原的生人。
惠遠坊在太原城還姓宋的時候,有不少商鋪,生意也還好。不過改姓金后,由于金人以征戰為主,太原作為重要后勤基地,一切都圍繞著戰爭轉,商業這一塊就淡了許多。因此許多商戶都閉門歇業,離開這座河東路治所,另覓他處。
此時狄烈正經過一家名為“王記皮貨店”門前,時近正午,這家皮貨店門可羅雀,二進的店內,只有一名掌柜兼伙計在托腮打盹。
狄烈的腦袋小幅度地左右擺動了一下,沒發現有礙眼的人,當下不緊不慢邁入店內:“掌柜,有皮毛,收不收?”
那年約四旬,其貌不揚的掌柜訝然抬頭,見到金兵打扮的狄烈,眼中掠過一絲警惕之色,隨即滿面堆笑,憨態可掬。眼神變換之快,絲毫看不出端倪,若非狄烈知曉其人真正身份,說不定也會被瞞過。
“收啊,怎會不收,這位貴人,您的貨拿出來瞧瞧。”掌柜陪笑著從柜臺后轉出來,目光盯在狄烈背后的槍盒上,想來皮毛就在他背后包裹里了。
狄烈卻好整以暇地坐在待客的長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與掌柜閑聊著,足足過了頓飯功夫,確定沒有尾巴之后,狄烈蘸著茶水,在桌案上畫了個奇怪的符號。
那掌柜臉色一變,抬頭認真地打量了狄烈一眼,放下手里的茶盞,做了個怪異的手勢。狄烈也回了一個手勢,手指運動頻率很快,就算讓人看到也學不了。
掌柜點點頭,重新端起茶盞,兩人又閑聊一會,掌柜才大聲道:“貴人的皮毛既是難得的好貨,那么,請到里屋一敘。”
兩人起身,一前一后進入內室。
掌柜關上門后,才回頭略帶驚奇道:“如今太原城已全城封鎖,你是怎么混進來的?”
狄烈淡然道:“今早隨金軍的生兵混進來的。”
“生兵?太原城有生兵了?”掌柜顯然沒掌握到這個情報,神色焦急,一迭聲道:“有多少人馬?誰為將?自何方向入城…”
狄烈一一將情況告訴這名天誅軍保密局情報司安插在太原的內應,盡管作為天誅軍最高首腦。他已不需要這個情報,但他絕不會拒絕一個在情報工作上兢兢業業的老地下工作者。因此,他還是認認真真,將自己所知道的一切說出來,再加上分析判斷。
掌柜邊聽邊記錄,連連點頭,稱贊狄烈很有情報天賦,建議他完成此次任務后,轉入情報司,其本人可以代為舉薦。
狄烈失笑之余。心下也頗為感動,任何時候都不忘挖掘優秀人才,這位太原情報特工,還真是盡責的人才啊。
與掌柜做完情報交換工作后,狄烈開始切入正題:“好了,王掌柜,我此次潛入太原,是執行一項秘密任務,需要你的幫助。”
“哦?要我做什么?但說無妨。”
“我想知道。太原城里,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距離府衙五百步以內。能容人藏身,最重要的是其高度必須比軍器庫與軍貨庫更高。”
王掌柜明顯愣住,眨巴著眼想念叨著:“五百步以內,能藏身的地方也不少,如我這皮貨店也符合要求…但高度勝過庫房,這卻難辦,怕是只有子城城墻邊上的角樓才行…”
這不是廢話么?我要是能神不知鬼不覺摸到重兵巡邏的角樓打狙擊,那不如直接翻越太原城了。
狄烈皺眉道:“再好好想想,真沒有合適的地方么?”
王掌柜揪著胡子。苦苦思索,正沒頭緒之際,突然有隱隱鐘聲傳來。狄烈沒怎么在意,但王掌柜的眼睛卻亮起來,手一抖,扯掉了幾根莖須:“有了,天王堂!”
天王堂?狄烈微怔。這地方他知道,在太原城的微縮立體沙盤上看到過。這是個廟宇,倒是能藏身,位置也不錯。在太原府衙后門的西街,與府衙中心點的直線距離大概在五百米,相當于三百五十至四百步之間。遺憾的是天王堂的高度與府衙周邊的庫房差相仿佛,沒有滿足狙擊條件的高度,太原府衙周邊的建筑便成為一片影響射界的障礙物。
“對,天王堂!就是現在你聽到的這鐘聲…”
“天王堂高過軍器庫嗎?”
“天王堂當然不比軍器庫高,但天王堂門前那株百年老槐樹,其高度卻堪比子城角樓。”
“百年…老槐樹?這太原城里,還有大樹嗎?”狄烈大感意外,王稟守太原,守到最后器盡糧絕,該砍的砍了,不該砍的也砍了;該拆的拆了,不該拆的也拆了。這城里居然還有一棵能制做百十支箭桿的老樹免于一劫,倒是異數。
“太原城有一句話,叫‘先有老槐樹,后有天王堂’。傳言此樹頗有靈驗,因此才有大德募捐建成天王堂。當日太原被金軍圍困甚急,城中百姓無不前往老槐樹下求告。如此靈物,誰人敢伐?也是由此,才得以保存下來。”這王掌柜雖不是本地人,但在此定居已久,又勤于收集情報,對太原的一些掌故倒也能一口道來。
天誅軍的沙盤再細致,也不可能達到將一棵樹都表現出來的地步,這就造成了這種燈下黑的情況出現。
狄烈大喜:“行,我這就去看看!”
二人從里內堂出到店外,隨意胡侃了一通,見無異狀,當下匆匆作別。
正當狄烈從“王記皮貨店”里出來,還沒走得幾步,就聽到身后有人叫道:“咦!那不是術虎嗎?”
狄烈心里打了個突,扭頭一看,心下一陣嘆息:一路小心,一直謹慎,眼看再有一分鐘,走出這坊間就沒問題了,偏偏最后關頭,殺出幾個不知死活的東西來。
叫住狄烈的,正是那個叫阿脫的大板牙金兵什長,及其手下兩名金兵。三人顯然剛大吃過一頓,邊走邊打飽嗝,其中一人還埋怨上官太不通情理,辛辛苦苦從洛陽一路趕來,竟不許飲酒。
阿脫一邊招呼狄烈停下,一邊抬頭打量那“王記皮貨店”的招牌,然后就是好一陣哈哈大笑:“術虎,到南朝的江南富庶之地,你就只搶到一些皮貨么?”
兩名金兵也大笑不已。
狄烈淡笑著折回,看看左右無人,勾著阿脫的脖子走入皮貨店內,兩名金兵自然也隨后跟入。
在跨入店門那一瞬,狄烈用凌厲的眼神向王掌柜使了個眼色:“掌柜的,有我們這群貴人來了,還管什么生意,關門上茶!”
王掌柜嘴巴張大,眼睛里有驚惶之色一閃而過,但隨即咬咬牙,走到墻角拿起一塊門板,準備關門。
阿脫有些奇怪,眼睛盯向王掌柜:“關門干什么?”
“關門打狗!”
狄烈說完這句話時,勾住阿脫脖子的胳膊一使勁,咔嚓一聲,阿脫的腦袋便以一個活人不可能有的角度,擰轉向后,瞠目瞪住兩名手下。
兩名金兵駭然拔刀——而在狄烈看來,這樣的情形下雙手下垂至腰間,簡直就是放棄防御的低級錯誤。很現然,在搏擊一道,這些金兵還只停留在原始的“角羝”上。
砰砰!狄烈雙拳擊出,兩名金兵血齒齊飛,雙眼翻白,刀剛出鞘半截,便同時癱倒在地。
而這會功夫,王掌柜才剛剛上好兩塊門板…
狄烈一手挾一個,肩上再扛一個,飛快沖進里屋。等王掌柜心驚肉跳地將門板全部封上,剛掀開里屋簾子,就見地上已妥妥并排著三具的尸體…
黃昏時分,狄烈悠閑地步出“王記皮貨店”后門,身上干干凈凈,點塵不染。阿脫等幾個撞到槍口上的倒霉蛋,自然交由王掌柜處理。狄烈則振了振槍盒,帶著“管殺不管埋”的灑脫,揚長而去。
天王堂距此并不遠,轉過兩條街就見到了。與行人稀少、門廷冷落的各條街坊不同,這座供奉四大天王的廟宇,在這戰爭時期,香火依舊不減。寺院門前可見不少香客進出,而那棵枝繁葉茂的老槐樹,也在第一時間躍入眼簾。
原來老槐樹就在寺院門前,那更好了。狄烈心頭一喜,快步走近,繞著大樹轉一圈。但見數人合抱的老樹根下的壇土插滿了香燭,香煙裊裊中,那皴裂的老樹皮,長長伸出的干枝,如同飽經滄桑的老人,默默無言凝視著這座城池變幻大王旗。
狄烈沒有太多的時間與心情發散感概幽思,只從是否適宜伏擊的專業角度打望樹梢頂冠。一圈轉下來后確認,無論高度、距離及隱蔽等各方面,這棵太原城碩果僅存的老樹,都完全符合發揮余熱的要求。
天色漸漸暗下來,太原之夜降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