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烈當然不會傷害董先,他那看似兇狠的扭脖子動作,只相當于電影特效而已。實際上,當他用一條胳膊勒住董先脖子的時候,另一只手卻從后面伸入其頭盔披幔內,用大拇指按壓住董先的頸動脈竇,截斷腦部供血,短短數秒,就可至其昏厥。這使得在三、四十步外的韓常等一干金兵,誤以為董先被扭斷了脖子。
當然,狄烈在眾目睽睽之下,玩的這一手瞞天過海,最關鍵的難點就是時間——他必須搶在董先醒來前,將韓常的金兵小隊引走。而這時老天似乎也很幫忙,太原南關城方向傳來了槍聲。
韓常沒見識過火槍,自然聽不出是槍聲,但那個方向是銀術可所率的騎兵大隊入太原所經之處,突然傳來這令人心驚肉跳的巨響,想來不是好事,既然示威目的達到了,當然見好就收。
南關城駐守了整整四百火槍兵,牢牢鎖住了太原南城開遠門。此時暫代完顏突合速守城的太原步軍副都指揮使高勇,原本想貫徹一下都管的意志,派兵出城打打反擊,但遠遠看到幾百眼黑洞洞的槍口,最終還是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自高勇以下的數千太原守卒,早就被這種連綿不絕的火力打得沒了脾氣,不敢擅自招惹,但銀術可帶來的援兵可沒這等眼力見。尤其是銀術可那五十騎親衛鐵騎,剛剛隨著他們的大帥,將兩淮之地攪了個天翻地覆。鐵蹄所到之處,南軍無不望風披靡,一個個自信心爆表。
這支金軍一邊進太原,一邊派出十余騎精銳鐵騎,盯住南關城,以防天誅軍突然出城襲擊。
南關城的天誅軍是步兵,當然不會出城襲擊騎兵,尤其敵騎所處的位置,還在太原城頭的床弩及投石器保護之下。
只是天誅軍的沉默,卻無形中助長了金軍的氣焰。就如同斷后的韓常一樣。十余名監視的金軍鐵騎也覺得,該給這伙賊軍一個下馬威。于是,他們使出慣技,繞城騎射。
此時太原守將高勇正親自跑到開遠門的門洞下,指揮大批役夫將堵塞門洞的巨石土包移開,以便使援兵得以順利入城。突如其來的槍聲,令他哆嗦了一下,慌忙跑上城頭。然后就看到之前還在耀武揚威的十余騎金兵,在南關城五、六十步外躺了一地。只有三個幸免于難的金兵,失魂落魄地跑回來。
銀術可這支援兵頓時騷動起來。這結果反差太驚人了。這幾百金兵都是剛剛從勝利的戰場上下來的,對于南軍,他們在野外是壓著打,圍城時是圈著打,說白了,就是想怎么打就怎么打…什么時候,打人不成反被踩了。
血腥滿地的現場,除了一灘灘刺目的鮮血,沒有看到一支箭矢。誰也不知這些金兵是被什么武器打死的,難道就是適才那一陣炒豆般的爆響?
這就是宗輔與突合速所說的“火槍”嗎?果然威力不俗啊!
身為一軍之主的銀術可,所得到的資料當然不是下面普通軍兵可比的,很快聯想到這可發巨聲、殺人無形的武器,必定是這支名為“天誅軍”的太行賊軍的獨特武器。雖然很疑惑一支賊軍如何有實力弄出這等連建炎朝廷都沒有的武器,但銀術可在心里已打定主意,此次太原解圍之后。一定要在賊軍潰敗時打一個反擊,截獲一批這種武器,好生研究一番。
縱然如此,無端損失了十余名親衛鐵騎。仍令銀術可大為痛心。他手頭的騎兵本就少,一下被打掉一什人馬,還是精銳,這損失不可謂不大。也正是因此之故,他沒有按照以往戰場軍律,斬殺逃回的三名親衛,只是狠狠抽打幾鞭了事。
接下來金軍再不敢異動,直到開遠門轟然洞開,吊橋垂降,在守將高勇的跪迎中,銀術可一行昂然而入。
里許之外的南關城天誅軍戰士也只能在城墻上冷冷看著,無法阻攔。
狄烈與韓常一行來到開遠門下時,正見南關城的一旅戰士出來打掃戰場,將走散的戰馬與死馬全拉入城中,同時將金兵的尸體搜刮一空,割下帶環左耳,炫耀著回城。
見此情形,如果不是銀術可留下的幾名親衛竭力阻攔,只怕韓常早就率隊沖殺過去了。
狄烈倒很希望韓常帶隊殺過去,甭管他的百步穿心箭是多厲害,四百支火槍都可以將他連帶這支小隊全轟成篩子。可惜,最后韓常還是在軍令下低頭,憤恨無比地盯了南關城上叫囂的士兵一眼,策騎入城。
當馬蹄踏上吊橋厚實木板那一刻,狄烈心頭也止不住一陣激動。
太原城,我來了!然后,你就是我的!
由于太原城內格局比較復雜了,為此守將高勇派了兩名輔兵為向導,引領狄烈一行。
太原的外城以防御為主,格局還算簡單明晰,其四門共有二十四坊,每坊均有坊門、坊柵,白天打開柵門,通過小巷互相勾通,晚上實行宵禁,閉鎖坊柵各自為陣。
看到這種很適宜后世熱兵器巷戰的格局,狄烈也不禁暗暗點頭。難怪當日太原失陷時,守將王稟居然還可以與金軍打了好一陣巷戰,最后實在不行了,才背負太宗牌位投河而死。而王稟的經歷,似乎也在表明,在冷兵器時代,唯一能倚仗的就是城墻。城墻一失,所謂巷戰都是浮云。中國幾千年戰爭史,從沒出現城池被破,守軍還能以巷戰將敵人打出去,并保全城池的戰例。
所以,在狄烈看來,這坊門、坊柵,與其說是防敵軍入侵,不如說是防霄小更合適。
狄烈一行在向導的引領下,經過南門正街的朝真坊、廣化坊、襲慶坊、觀德坊。再通過一座吊橋與甕城,這才進入子城。盡管在此之前,狄烈已看熟了沙盤上太原子城的各種建筑微觀景致,但此時身臨其境,仍不免嘆為觀止。
太原子城周長五里一百五十七步,幾乎占去整個太原城一半之地,與外城相對應,有四座城門。南門為正門,有“河東軍”城額,其它三門按所處方位分別命“子東、子西、子北”之名。子城中主要建筑群均為各類官署、倉庫和民居。堪稱是一座規模可觀的城中城。
當初宋太宗命三交都部署潘美重筑太原城之時,為了破壞太原風水,消除太原王氣,取諧音以“釘”死太原龍脈,在子城的官署中修了大量丁字街,弄得道路錯蹤復雜,初來乍到的人極易迷路。
進河東軍門,街東為大備倉,此倉極大。幾乎占去整個子城的三分之一,這也正是太原包括整個金西路軍戰備物資儲備處。這里邊的糧秣軍器等物資。有從宋國搜刮來的、有從西夏強奪來的、有從故遼西京云中運抵的,用堆積如山來形容毫不為過,足夠金西路軍十數萬大軍從夏天征伐到冬天。
比較值得一提的是,子城的正中是宣詔廳,它處于子城中顯赫的位置,從四座城門均可直達。顧名思義,這里是宣布和傳達皇帝制詔的地方。在過去,它是宣詔宋朝官家旨意的地方,而如今。它宣詔的對象變成了金國。
對于這個中心建筑,狄烈只是隨意瞄了一眼,他們這一行的目的地,當然不是這里,而是街北的太原府衙。
進入北街之時,左右兩個高大的倉庫入目,這是太原軍械重地軍器庫與軍貨庫。
狄烈注意到軍貨庫半開的大門里有軍士忙忙碌碌。正將一罐罐火油從庫房里搬出來,堆放在平場上,估計是準備搬到城墻上去。不過看這火油如此之多,而士兵人手卻少。看樣子今日未必能搬得干凈。
狄烈摩著下巴的虬須,目光閃動,若有所思。
經過軍器庫、軍貨庫兩個城中重地之后,太原府衙出現在眼前。
在這個時代,這種寬宅大院、雕梁畫棟或許在他人眼里已是不得了的星級建筑,但在狄烈眼里,遠不如后世平遙古宅。一個看慣了摩天大樓的現代人,會為這種大型四合院所震驚嗎?答案不言而喻。
狄烈一行到衙門廣場一側拴好馬匹后,韓常剛走到衙門前,就有一名管事出迎。兩人交談幾句后,韓常扭頭對一干金兵道:“你們到那邊棚子稍等,一會有茶水點心供應,我去去就來。”
韓常這話是對大伙說的,但目光卻停在狄烈臉上。很顯然,能讓他堂堂一個馬軍都指揮使,放下身段這樣說話,皆因這個武力強橫的伍夫長。無論是女真蠻子,還是北地漢兒,真正打心眼里佩服的,還是身手不凡的好漢,這一點,無關身份尊卑。
此時在府衙后院三進廂房內,又是另一番光景。
管勾太原府路兵馬事韓常,此刻便如一纏綿病榻的病夫,臉色臘黃,額頭搭一條濕布巾,寬大的圓餅臉已縮成一團,眼睛滿是血絲,嘴唇干裂,胡須糾結雜亂…似這般模樣,若把他扔到街角,十足一個病入膏肓的乞丐,都不用化裝。更離譜的是,不光樣子像,連身上的味都像——從他身上散發出的腐爛腥臭之氣,彌漫了整個屋子。
如果狄烈能看到完顏突合速這般模樣,估計會狠狠搧自個兩耳光:操!干嘛不在路上冒個險直接干掉銀術可,然后回大本營安心等著太原城內金軍為主將發喪就好。
沒錯,再沒見識的人都看得出來,完顏突合速,這位昔日不可一世的龍虎大王,命不久矣!
可惜的是,此時在完顏突合速面前的,不是狄烈,而是銀術可。這位金軍名將,正坐在床榻前,一臉肅然地看著突合速那張變形的臉,空氣中強烈的異味似乎對他并無影響。
“確認自己真的不行了”這是銀術可的第一句話。
突合速翻著眼睛,長長一嘆:“城內諸多名醫均持此論斷,我也覺得快頂不住了…傷口著實太疼,一宿一宿睡不著覺,我已經五日夜未合眼。痛過之后,這條腿就像木頭,快沒感覺了…還好,大帥來了,我也就放心了…”
銀術可皺眉:“擊傷你的,就是那種叫火槍的物事?”
突合速下巴動了動,算是點頭:“我太原守軍中,已有多人死傷在此利器之下。有不少傷到手足的,當時無事,過后全身發熱,傷口盡為膿血,不日潰爛而亡…這癥狀與我之傷勢極為相似。我之所以能挺到如今,皆因得到最好的藥物與治療而已。只是醫治良久,病根未去,遷延至今,已是病入膏肓,沉疴難起了…”
突合速就一老大粗,本說不來這樣文縐縐的話,但這段時日聽那些醫者說得多了,談及自己傷勢時,自然也就順嘴溜了出來。
銀術可突然伸手抓住被氈,揪開,頓時一股惡臭彌漫,但見突合速整條大腿腫脹發紫,創口潰爛,周邊膿腫,就象一條被切割下來丟進爛泥里的馬腿…
銀術可騰地站起,灰冷的眼瞳燃燒著一篷名為憤怒的火苗:“明白了,太原城,就交給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