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是在呼應這邊的動靜,奈何關方向,也是槍聲大作。遠遠可以看到,從環繞著亂石坡各個山崖上撤下來的近千金兵,因為撤得最晚,正與殺出奈何關的天誅軍第一步兵營及警備營一部迎頭相撞。一方是武器精良,氣勢如虹;另一方是敗逃氣沮,毫無戰意。兩下里一撞,天誅軍先一陣排槍,隨后又是一陣箭雨,當即將這伙金兵殺得四下逃竄。隨即被分割、包圍、繳械、殲滅…
正因為這上千金兵誤打誤撞的糾纏牽制,使得天誅軍的追兵,未能及時與前方阻截的友軍,形成前后夾擊的有利勢態,錯失了圍殲金中路軍的最佳時機。
張立與釋智和布下的口袋陣,僅僅一個照面,就將瘋狂涌來的金兵放翻了一大片,隨后第二、第三輪齊射,分別從正前方、左右兩翼,給予金兵重大殺傷。短短百余步的沖鋒路上,至少倒下了三百具金兵尸體。井陘道上,一片雪紅…
如果是正常作戰,僅僅一個沖鋒,就遭受如此慘重損失,金兵再強悍、再無懼生死,其攻勢也要被遏阻,甚至敗退回營。但是,眼下不是常規交鋒作戰,而是生死存亡之爭——沖過去,就能活著回家;停下來,就將長眠于此。而前方不足三十步,就是敵人薄薄的防線…
突圍在即,沖鋒的千余金兵已陷入狂化,甚至放棄了正常的攻擊方式——也就是沖至五十步時,以旁牌掩護,弓手在后方先射幾輪箭雨,給予敵人殺傷并動搖敵軍陣腳。隨后再以手持刀斧大棒的勇武之士,作為沖鋒之矢,一舉突破敵陣。
沖鋒中的金兵,幾乎沒有放箭。或許是他們知道天誅軍甲厚盾堅,箭矢作用不大;或許是他們根本顧不上放緩腳步蓄力放箭…在這個時候,用最短的時間靠上去,就是勝利。
但這時金兵沖鋒的腳步卻不得不慢下來。因為,前方,就是三重拒馬的障礙…
“指望發瘋就能突破我軍布下的口袋陣?嘿嘿,真是想得簡單。”張立向身邊的傳令兵打出一個手勢。早有準備的傳令兵立即飛快跑到散兵陣線之前,手持兩支紅旗。交叉揮動。列于陣后一個都的擲彈兵。早就在等候這個發動攻擊的指令,立即紛紛拎著藤筐上前。
擲彈兵行至在火槍兵陣后五步開外,放下藤筐,掀開布氈。露出一個個黑亮的霹靂彈…
金兵雖然發狂,但在宿將蒲察胡盞的指揮下,并未亂了章法。一部分金兵搬開拒馬,一部分金兵組成旁牌陣掩護,還有金兵弓手不斷將箭矢射入天誅軍的散兵陣線中。
由于最初的設伏計劃是在山坡樹林里。為了便于林間作戰,為火槍兵提供掩護的,是披掛普通鐵葉甲的刀牌兵。刀是手刀,牌是常規步兵旁牌,其防御性遠不及重甲刀斧兵。如果是在密林之中,敵騎不敢沖擊,步卒又結不成陣勢,箭矢也受到樹木枝葉的影響,自然準頭不佳。威力大減。這輕甲的防護,應對以上種種,倒也是足夠了。只是當陣形轉換到一馬平川的山谷之時,面對三十步外射出的箭矢,卻是不足。因此短短一會功夫。火槍兵與刀牌兵都傷了十幾個…
正當金兵士氣一振,怪叫連天之際,上百顆黑乎乎的鐵蛋,夾雜在飄揚飛舞的雪花之間。披頭蓋腦砸過來。
對這玩意,金兵可真是太熟悉了。他們只是狂化,卻還沒獸化,基本的理智還是有的。不跑或者跑慢一步的下場是什么,奈何關深谷之下,被狼叼狗咬的遍地碎尸,已經做了最好的證明…
近百顆霹靂彈連環爆炸,撕裂了金兵的肉體,也擊碎了金兵一鼓作氣突破重圍的勇氣。勝利的天平,已傾向天誅軍,張立一貫嚴峻的面容,也露出了一絲微笑…但很快,他的笑意就凝固在嘴角。
在張立的視線中,一團黑色的烏云,蒸騰而上,從金軍后方,被狂風裹脅著,張牙舞爪地撲過來。遠遠地,便嗅到一股刺鼻熏眼的焦臭味。
毒煙攻擊之策!張立又驚又怒,這些金狗為了逃命,果然是什么樣的狠招都使了出來。
西風呼嘯,黑云籠罩。
幾千斤的皮革燒起來所形成的濃煙,雖然很熏眼嗆人,但絕對算不上什么毒煙,不至于將人藥翻。但是,這熏人的黑煙,對火槍手的影響,卻是巨大的。
濃煙籠罩下的火槍兵們,劇烈地咳嗽,裝藥上彈的動作變形出錯,雙目難睜,無法瞄準,射速更是大大緩慢下來…更遭的是,此時天色已暗,加上黑煙蔽目,十步之外,難辯人影。這對于張立與釋智和的旗號指揮,是一個很大的困擾。在這樣數千人喊殺震天的戰場之上,看不清旗號,光憑嗓子,是沒法指揮作戰的。
大好的圍殲局面,一下被扭轉過來,金中路軍這條死咸魚,竟有了翻身的跡象。
張立眉頭積雪,額角竟有汗漬,眼睛急得發紅。便在此時,狂風驟緊,黑煙被吹淡了幾分,煙霧中,隱約可見前方百步之外,一精赤上身的雄壯大漢,高高聳立于戰馬之上。這名大漢右手執狼牙大棒,左臂卻已被炸斷,血如泉涌。大漢卻渾然不顧,血跡斑斑的臉上滿是猙獰之色,聲嘶力竭地吼叫著什么。在他周圍,不時傳來金兵的高聲應和。
張立雖然不知道這光膀子的大漢就是金中路軍臨時總指揮蒲察胡盞,但有一點卻很清楚,此時金兵已丟棄了大量軍馬,所有的騎兵都變成了步卒。在這個節骨眼上,還能有一匹戰馬供其乘騎,這人少不得是一員大將。既然看見了,斷沒有放過的道理。
張立飛快摘下弓——說起來,天誅軍都頭以上的軍官,絕大多數都棄弓玩槍了,唯有張立是個例外。這年頭,能使一石五斗強弓的射手極為罕見。張立有這樣的先天優勢,當然不會輕易放棄。不過,自從當上指揮使之后,張立幾乎沒有親自動手的機會。更多的時候,是在指揮作戰。而不是作為一名強弓手,發揮其神射之技。
長期不使用弓,自然得摘弦。所以張立取弓后第一件事,就是將弓臂支在地上,然后聚起全身的力量。將整個弓身壓彎。將弓弦勾上,這才能使用。雖然耽擱了不少時間,好在那金將正喊得起勁,也沒挪地方。還來得及…
張立搭上一支做工精良的雕翎箭,將弓弦咯吱吱地拉開…目標在百步左右,這個距離的確有點遠,從張立所在處看過去,一人一馬也就一個拳頭大小。但張立的信心卻很足。他用的一石五斗強弓,射程可達一百五十步之遠,而且用的又是上好的雕翎箭,又是射固定靶。不敢說百步穿楊,但百步穿巴掌還是有把握的。
唯一的問題就是穿透力,如果這員金將甲胄齊全,遵守戰場規則的話,張立這一箭,未必會射出。但偏偏這家伙大雪天玩裸體秀。那就是自做孽,不可活了…
咻!一道烏光穿透大團黑霧,越過天誅軍士兵頭頂、越過散亂的拒馬、越過紛亂的金兵,沒入那幾乎成了個血人的金將心口…
蒲察胡盞慷慨激昂的聲音嘎然而止,眼睛幾乎突出眼眶。剛要張口說什么,但嘴方張開,大股鮮血便狂涌而出。蒲察胡盞再也把持不住手中的狼牙棒,手臂一點點放下。狼牙棒一點點低垂…蒲察胡盞已說不出話,他用盡最后的氣力。將棒頭支在馬鞍之上,用棒尾撐住自己的身體不倒,獨臂前指,身體就此凝固…
或許是被蒲察胡盞英雄式地死亡所激勵,或許是看到了被濃煙籠罩的天誅軍戰士雙目難睜,嗆咳不止,作戰效率大為降低,有機可趁。殘余的數千金兵,齊齊發出聲震山谷的咆哮,如決堤洪流,滾滾涌來。
斷斷續續的火槍射擊,已無法阻止如此大規模的沖鋒,唯一可以壓制的,只能是霹靂彈。但是濃煙對擲彈兵視線及呼吸道的影響,也造成了投彈頻率降低,甚至無法吸氣蓄力投彈。更糟糕的是,頂在火槍兵與擲彈兵前面的,并不是鐵罐頭一樣的大櫓重甲兵。沒有這道鋼鐵人墻的堅實防御,如何頂得住驚濤駭浪般沖擊而來的金兵?
是拚著賠上整個第四步兵營的巨大損失,將這數千殘兵徹底截住?還是敞開口袋,暫且將這些困獸放出,將來再慢慢收拾?
短短幾息之間,張立陷入了取舍兩難中。沒有更多的時間讓他猶豫、選擇,前方三十步外,金兵已破開三重拒馬的阻礙,蜂擁而來。一旦短兵相接,就算想撤,也撤不下了。
“全營散開!分立兩側,從側翼打擊敵軍!”
張立不得不下達這個令他深感痛惜的命令。他是第四步兵營的指揮使,但他沒有權力拿整個營幾百好兒郎的性命,與殘敵同歸于盡…
濃煙蔽目,打旗號難以看清,這時就得靠司號兵吹響號角,用特定的長短聲來傳達軍令。
天誅軍平日的訓練,這時就可看出成果,命令剛下達,長蛇狀的散兵線居中一分為二,快速撤向兩側坡地,與第三步兵營連成一線。隊尾有幾名撤得慢了幾分的士兵,堪堪與蜂擁而來的金兵擦身而過,但是,雙方竟奇跡般地沒發生交火…
解除了危機的第三、四步兵營士兵,在各級長官號令下,一齊舉槍揚彈,將一腔怒火,傾泄到只顧瘋狂地奪路而逃的金軍潰兵身上…
“稟報都統,我軍已撕破敵軍重圍,只是…蒲察胡盞將軍以身殉職!”
“蒲察胡盞!啊!”撒離喝身體在馬上晃了晃,突然鞭梢戟指長空,發出負傷野獸般地嚎叫。
“都統,趁現在快走吧!再遲,天誅軍在后頭的追兵就要趕上來了…”
這一聲長嚎,仿佛將全身氣力都發泄出去,撒離喝皮鞭無力下垂,有氣無力道:“設也馬郎君呢?還沒找回來?”
護衛們惶恐地趴下磕頭告罪:“方才本已抓住郎君所乘戰馬的韁繩,偏生在這時,前鋒突破了敵軍包圍。結果全軍頓時亂了,人潮向前一涌,被擠得越來越遠…不過,已經有數名郎君的親衛,朝失散的方向追過去,想來不會有失…”
“都統。快些走吧。設也馬郎君吉人天相,一定不會有事…”
“不行!本都統一定要在此等到設也馬平安歸來!”撒離喝斬釘截鐵地道。天可憐見,這并不是因為他戰友情深,而是若沒了設也馬這塊“擋箭牌”,就算脫身逃回。也將面臨不測的命運。
撒離喝還在考慮將來。但他手下的護衛們卻沒功夫看那么遠,他們只看到眼前。若是再耽擱下去,后面追兵纏上來,前方裂口再度合攏。到那時。一切皆休,還扯什么將來?
眾護衛一使眼色,一擁而上,或牽韁繩,或抽馬臀。或抱住都統令其不能動彈,強行將撒離喝裹挾而去。縱使撒離喝高聲怒罵,奮力掙扎,但在這目不能視物的情形下,亦是徒喚奈何。
天誅軍第三、四步兵營近千名士兵,已經無法阻止這些瘋子的逃生之路。唯一能做的,就是整齊地排列在大道兩邊,開槍,為金兵送行!
四百支火槍與兩百擲彈兵。所組成的火力網,將井陘道變成了一條死亡通道。破圍的金兵沒得任何選擇,刀山火海也得趟,槍林彈雨也得過。沖過去,就能活!停下來。或者逃散到周圍的山林里,只有死路一條。
呼嘯的彈丸與爆破的破片,不斷地從金中路軍這條困獸身上,撕咬下一道道血淋淋的傷口。槍聲密集。火舌吞吐,外圍的金兵紛紛中彈倒下。許多金兵跑著跑著。就被不知打哪飛來的流彈或彈片擊中要害,一頭栽倒。但沒有一個人顧得上這些,所有人都只有一個念頭,沖出這張死亡大網,遠遠逃離這些噴火的惡魔,越遠越好…
天誅軍火槍兵們,完全就是排隊槍斃的架勢,槍管都打紅了都來不及換,扣板機的手指頭都輪換了好幾根,根根紅腫;彈藥以驚人的速度消耗,火槍也頻頻出故障,能夠打響的越來越少;而霹靂彈,更是投擲一空…
第四步兵營迫不得已自動讓出的這條逃生之路,已經變成一條九死一生之路——說是九死一生確實不為過,金中路軍突圍之前,全軍上下尚有九千余人,而短短兩個時辰的生死大逃亡之后,最終擺脫天誅軍剿殺的,不過二千余人,生還比例不足三成。
就是這兩千余碩果僅存的中路軍金兵,逃脫了人為的追殺后,還要面臨老天爺的懲罰。太行山潔白的雪花,非但掩蓋了遍布山谷的累累尸骨與滿地赤紅,更將丟棄了所有輜重的金軍殘兵凍死凍殘一大批。
當金中路軍殘兵逃到井陘關時,一路連凍帶傷,加上天黑路險,摔下山崖及失蹤的,超過五百人。這還不算完,井陘關比較完整的房屋本就不多,前幾日又被張銳與阿吉的“禮花計劃”炸塌了多處。此刻,為了爭奪一處能夠遮擋風雪的救命之地,許多剛剛逃脫大難的金兵,竟兵刃相向,大打出手。最后甚至演變成為了爭奪一頂皮帽、一塊粗餅、一撮鹽末而濺血豁命。
潰敗之軍本就是最難維持軍紀的,更何況此時潰兵的統帥、撒離喝本人還處在無法指揮軍隊的半瞎子狀態。結果井陘關之夜,成了火拼之夜。兵刃相擊聲、撕殺聲、瀕死慘叫聲不絕于耳。許多金兵沒死在天誅軍火槍炸彈之下,卻倒在自己人的刀鋒下…天明之后,撤出井陘關時,尚存的金兵已不足千人…
當最后一個金兵的身影消失在視線中時,期待以久的得勝鼓終于敲響,第三、四步兵營的戰士,無論是火槍兵、擲彈兵還是刀牌兵,全部都像空癟的口袋一樣,將兵器一丟,癱坐在地上。
張立同樣不好過,適才他連續射出十三支箭,盡管只將弓拉六分滿,但兩條臂膊還是有些抬不起來,氣力也耗去大半。此時卻不得不強撐著狠心一個個將士兵踢起來:“快起來!都起來!再累也不能坐臥在雪地中…把武器撿起來。刀牌兵分出一部分人手去熄滅毒煙,再到山上弄些枯枝下來生個火堆…”
這時釋智和也高一腳低一腳地走過來,道:“撲滅煙火的差事就讓三營去好了,四營的兄弟,委實吃苦了…”
張立苦笑搖頭:“和尚別這么說,三營的兄弟也不輕松,大伙都看在眼里…”
兩位指揮使嘴上說著話,目光卻不由得轉到尸橫遍野的山谷道上。由于雪花不斷覆蓋及凍結,盡管眼前積尸盈谷,觸目驚心,但血腥味并不太沖,好歹還能忍受。
縱然如此,眼前密密麻麻的尸體,仍然對張立與釋智和產生極大的沖擊。這么多的尸體,怕不下幾千具,這當真我們干的?
張立佇立無言。
釋智和則低聲念著佛號。
突然雪地一陣顫動,蹄聲轟隆,從谷口方向,涌出大批馬匹。前方十余名背插小旗的天誅軍傳令兵,快馬沖近,齊聲大呼:“軍主有令,第三、四步兵營兄弟,乘馬代步,立即返回奈何關軍營休整。打掃戰場及搜捕殘敵之事,由第一步兵營及警備營的弟兄負責。軍主口令嘉獎,第三、四步兵營的兄弟打得好、打得狠、打得痛快!無愧于我天誅軍之精銳營士!”
縱然大多數士兵已筋疲力盡,還不時被煙熏得揉眼嗆咳,但聽聞此令,仍禁不住雀躍而起。山谷中,回蕩著滿滿的歡呼,巨大的聲量,壓過了如雷轟鳴的蹄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