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烈臉上表情似笑非笑:“本城主前前后后埋葬了你們那么多的人馬,這口氣,你們那兩位郎君能忍得下?不會是打主意把本城主弄到燕京,架空之后,再宰了出氣吧?”
完顏習不古面皮一緊,隨即又舒緩下來,一派坦然地道:“城主有此疑慮亦屬自然,條款上說得很明白,若城主前往燕京,可自帶家將兵丁千人。城主手下兵丁之強悍,習不古亦見識過。有此千人隊在手,當可自保無虞。此亦為我家將主之誠心體現。”
狄烈心下冷笑,到燕京?別說帶一千人,就算帶個三、五千都沒用,到了人家的地盤,再多也不夠塞牙縫的。這險惡用心,只要不是利令智昏,誰看不出來?
眼見這位年輕的城主不置可否,完顏習不古只道對方已動心,趕緊趁熱打鐵道:“城主若是覺得這樣的條件尚可的話…”
狄烈卻截口打斷道:“本城主想知道,若是我們不答應,你們那兩位郎君想怎么辦?”
完顏習不古愕然,說得好好的,怎么轉變得那么快?不過做為一名談判使節,完顏習不古卻也知道何時該軟,何時該硬。他的臉色隨即也冷淡下來,平靜地啜了一口茶,贊道:“好茶!好似是宋國皇宮的貢品‘玉屑春’吧?當日我南略大軍大勝而還之時,也帶回不少這樣的好茶。習不古也有幸分得過少許,可惜每日一泡。很快就沒了。不想今日又得以再品,當真要多謝城主。”
完顏習不古顧左右而言他,狄烈也毫不著急陪他打太極,既然想扯茶的話題,他也奉陪:“說實話,本城主本不想弄這樣的好茶來招待敵軍來使。只是,本城主這里實在沒低劣的粗茶,所以,嗯,讓你賺到了…”
狄烈說到后面。已經很不客氣,甚至帶著譏誚。
完顏習不古臉上泛起青氣,聲音也轉冷:“不知這樣的好茶,城主府上還備有多少?若是不多的話,只怕今后再沒機會買到——這太行陘道固然只有一條路可以進來,同樣也只有一條路可以出去;城主固然有一座雄關擋住我大軍西進,我亦有數萬雄兵可攔截大金之敵東向。”
狄烈與凌遠愕然對視一眼,仰首哈哈大笑。用圍困這一招來對付天樞城,真不知金軍主將是怎么想的。那撒離喝不知道也就罷了。但設也馬也是易水之畔的槍下游魂,難不成竟忘了自己在易水南岸劫掠了金軍多少物資。打主意困死天樞城。只怕是敲錯算盤了。
完顏習不古站起身來,向西邊一指,厲聲道:“奈何關再堅固,比之太原城如何?當日太原城高壕深,防御堅固,我大軍死傷累累亦攻之不下。最后還不是以‘鎖城法’圍困九個月,硬生生將宋國這座牢不可破的堅城,鎖得箭盡糧絕,不攻自破?前車之轍。殷鑒不遠,何去何從,城主當三思。”
狄烈沉下臉,手中的信箋慢慢被揉成一團碎屑,聲若寒冰,一字一頓道:“讓撒離喝與設也馬來吧,我倒想看看他們那萬把人怎么在太行山的冰天雪地里熬上三個月——送客!”
完顏習不古拂袖而起:“城主可不要后悔!”
狄烈冷眼掃去:“你若不快滾。只怕就要后悔!”
完顏習不古一伸手:“請城主發還節旆。”
節旆是出使的象征,入關商談,自然不能帶著,臨走就得發還。
狄烈抬手示意身后護衛:“把節旆還給他。禮送出關。”
護衛很快將節旆拿過來。這東西說白了就是一根木杖上掛著幾串旆絨,很不起眼。你把它當一回事,它就是代表使節尊貴身份的節旆,你不把它當一回事,那就是一根打狗棒。
完顏習不古接過節旆,突然做了一個奇怪的動作——將本應豎持的節旆橫握,杖尾正好伸到那名舉白旗的隨從而前。
那隨從長臂倏伸,抓住杖尾,一旋一擰,錚地抽出一柄寒光閃閃,長約兩尺的細劍。劍一抽出,完顏習不古手持節杖,當胸一戳,將猝不及防的護衛戳翻在地。而那名隨從疾步如風,出手如電,迅捷無倫地刺向狄烈頸項。
這屋里只有五個人,除了兩名客串殺手的金使,剩下就是狄烈、凌遠與一名護衛。屋外倒是有一大票衛兵,但倉促之間,連發生什么事還搞不清楚,又怎么來得及沖進來護衛?
凌遠雖然也經過嚴格的軍訓,但他是士子出身,頂多就是強身健體而已,連那被擊倒護衛都不如。但在這電光石火之間,竟然潛力爆發,以極快的速度,不顧一切擋在狄烈面前。
只是凌遠正要以身為盾,突然一股大力襲來,身不由己被撥到一邊,耳邊只聽到狄烈平靜無波的聲音:“拙劣的伎倆而已,哪里值得賠上我的一個參謀。”
凌遠剛剛閃開,冷冽的鋒芒自其身側一掠而過,寒森森的劍鋒毒蛇般標向狄烈咽喉…當劍尖距離狄烈頸側尚有半尺之時,一直穩坐在椅子上的狄烈,雙手像彈簧一樣迸射而出,雙臂交叉如剪,開合絞切——叮地一聲脆響,以鑌鐵鍛造、韌性極佳的兩尺細劍,竟生生被居中折斷。
那刺客顯然也是個中老手,驚而不亂,腳步不停,身形不止。左掌抬起猛地朝劍柄一拍,雙手力量疊加,竟將只剩尺余的斷劍當成匕首,連人帶劍猛烈撞向狄烈。
狄烈暴喝一聲,雙手從劍刃側鋒一滑而過,搭上刺客腕脈,迅速扣實,一個大旋身,掄起刺客的身體,就朝身后的墻壁上砸去——嘭!整個石屋仿佛都震顫了一下,墻壁上多了一個清晰的人形血印子…
狄烈將筋骨寸斷的刺客扔破爛般甩到墻角。看都不再看一眼,大步逼向完顏習不古。
刺客拔劍、刺擊、劍斷、人飛,整個過程發生在極短的一瞬。完顏習不古一向自詡靈活的腦筋,竟一下轉不過彎來——難道眼花了?之前不是已將此人定位為書生么?怎么一眨眼就變成猛士了?
狄烈殺氣騰騰地逼近,完顏習不古亦被激發了骨子里的血勇,以杖當矛,吐氣開聲,當胸戳刺過來。
狄烈視若無睹,就那么一步步逼過來。在杖頭快戳到胸口時,狄烈雙臂倏張聚合。啪嗒一聲,將木杖格斷。順手抄起彈飛的斷杖,干脆利落地將銳利的斷茬那端插進完顏習不古的胸部。
完顏習不古慘嚎倒地,而眾多的護衛這時才急吼吼地沖進屋里…
一見屋里的血腥場面,護衛們無不駭然失色,頓時跪了一地,滿屋子都是請罪之聲。
好久沒跟人動手了,難得活動一下也不錯。狄烈一邊活動著全身關節噼啪直響,一邊對護衛們揮揮手:“算了。須怪不得爾等,誰知道金軍竟然會派一名長史來當刺客…他娘的。倒是舍得下本錢。”
驚魂未定的凌遠抹了一把冷汗,苦笑搖頭道:“其實金人本意確實是想談和,否則也不會派這軍中大員來,以表示誠意與重視。但是他們顯然也做好了兩手準備,一旦軍主拒絕,談判破裂,便暴起挾持軍主。屆時非但可全身而退,更可逼迫我等簽訂城下之盟,奈何關不攻自破…當真打得好盤算。”
狄烈笑顧凌遠一眼:“你倒看得真切。明白那刺客只是刺向我的頸側,并沒打算下死手。”
凌遠面露慚色,垂首長揖:“慚愧,軍主危急之時,屬下竟未能護衛,反而靠軍主施以援手,著實是…”
狄烈毫不在意地擺擺手:“子游何出此言。你是參謀,又不是護衛;你的工作是參贊軍務,不是挺身擋劍。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就行了,別的沒什么干礙。好了。把這兩個家伙弄出去。”后面那句話是對護衛們說的,包括了那名先前被完顏習不古戳翻的護衛。好在是木杖的鈍頭,雖然傷處極痛,卻只是皮肉之傷而已。
護衛們一擁而上,狠狠揪起兩名刺客。卻見那名正牌的主刺額裂胸塌,血肉模糊,身體扭曲得不成樣子,顯然已斃命多時。倒是那完顏習不古,盡管在胸部與鎖骨交界處被插了一桿子,血流不止,畢竟不是要害,雖傷而未死。
護衛們當場有幾個就要拔刀,卻被狄烈喝止:“干什么?真要宰人何時輪到你們?本城主直接扎他個透心涼豈不是更好?這家伙可不能讓他這么痛快。”
護衛們七嘴八舌應和道:“是極,絕不可便宜了這狗賊,該當千刀萬剮了…”
狄烈淡然下令:“用不著千刀,只須三刀,將此人雙耳及鼻子割下,遂出關去。”
不殺?還放了?!
護衛們大眼瞪小眼,驚愕無比。
狄烈渾不在意地對上完顏習不古怨毒的眼神,如同俯視一只爬蟲:“不殺你,是讓你帶個話。告訴撒離喝與設也馬,本城主給他們十二個時辰,滾出太行!超過時限,軀體可以離開太行,腦袋留下!”
從奈何關哨樓上,看著被削成一顆梨子形狀的完顏習不古,整個腦袋裹成木乃伊一般,亂棒打出奈何關,何元慶、高亮與朱婉婷等都是直呼痛快。葉蝶兒卻在開心一笑后,默默退到一邊,不斷地檢查、擦試著自己那把編號為“零零二”的鷹嘴銃。即便是如她這般的戰場新丁,也可以猜想得到,如此狠搧金軍的耳刮子,接下來,必將面臨瘋狂的報復…
凌遠低笑道:“軍主高明,如此羞辱之下,只怕金軍非得找回場子不可。咱們現今不是怕他來攻,而是怕他圍而不攻。金軍攻得越猛,死傷越多,圍困之策就越難實施。”
話說天樞城是不怕金軍圍困,城中積糧、鹽茶、肉蔬什么的都不缺,頂上個一、兩年都沒事,而且還不影響耕種。只要保證與平定那邊道路的暢通,依然可以與外界溝通。只不過對任何一個城市而言,長期被敵軍重兵圍困,軍心、民心、士氣、戰意,都是很大的傷害。所以自古守城最忌枯守,哪怕實力懸殊,也要時不時出城打一下,以提高守城軍民的信心及繼續戰斗的勇氣。
當日金軍重兵包圍汴京之時,以北宋軍兵之怯懦,仍然在守城之余,出動千余軍卒,雪夜出城襲擊金營。起初還真的殺得金兵措手不及,斬殺數十人。只是連老天爺都不眷顧大宋,白日里金軍攻城,護城河結成厚冰,怎樣踩踏都沒事。但夜里宋軍過河襲擊之時,護城河的冰面居然裂開,這千余北宋王朝最后的勇士,竟大半葬身護城河底,著實令人扼腕嗟嘆。
此戰失敗,直接的后果就是,從此汴京的宋軍,再也不敢主動出城一步,一直到汴京陷落…此戰的影響余波還沒完,主持此次襲擊行動的主將、禁軍大將范瓊,也只道天命將歸于大金,迅速從一名敢于主動攻敵的抗金將領,墮落為金人走狗。在欽宗屈辱地奉上降表出降之后,范瓊協助金軍將徽宗及其嬪妃、帝姬、宗姬等數百人一并誘騙出城,拱手將羔羊交到餓狼手上…
從金中路軍踏入井陘關開始,一直到奈何關血戰,天誅軍一直占據著軍事上的主導,打得相當順手,當然不愿意被金軍封鎖在這奈何關內,動彈不得。能多消耗金兵戰力,自然是最好。
但狄烈卻搖頭道:“撒離喝怎么想我不知道,但那設也馬卻多次與我等打過交道,強攻與圍困,那個更有利于金軍,他一定看得明白。這口氣,金軍或許還真會咽下…”
當日易水之畔,金軍被自己干掉了那么多個猛安謀克級數的大將,連宗望這樣的主帥都重傷而逃。這怨氣與羞辱,比起今日修理完顏習不古,簡直不堪一提。可就是這么大的怨懟,金軍高層也都忍了下來。在這奈何關前碰得頭破血流的設也馬,又怎會不向他的先輩看齊,縮縮他的烏龜腦殼呢?
凌遠倒被弄糊涂了:“若金軍未被激怒,軍主此舉之意…”
狄烈悠然地望向東南方向,金軍千帳綿延的屯營之處,燦然一笑:“我限時十二個時辰,讓這伙金軍滾出太行,你說他們會不會照辦?”
凌遠與何、高等人交換了一下眼神,苦笑道:“金軍怕不會那般聽話…”
狄烈不動聲色,拍了拍背后的槍盒,擲地有聲:“我說話算數,就給他們十二個時辰。時辰一過,再想走的話,就得問問我手里的伙計答不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