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察胡盞無能,請郎君治罪。”
撒離喝手下的頭號猛將,蒲察胡盞滿面硝煙與汗漬,一臉灰敗之色,伏在中軍帳下,向主將請罪。
撒離喝臉色難看,一時作聲不得。按說損兵折將到這個程度,身為指揮的蒲察胡盞斬首也不為過,可這畢竟是自己的得力手下,真要這般處理,自己這一關就沒法過。要是他獨立領軍,找個由頭,小懲大戒一番,也就混過去了。可眼下還有個設也馬…
撒離喝瞥向設也馬,卻發現這位真珠大王正盯住蒲察胡盞亂蓬蓬的大胡子,似乎上面長出什么花一般。撒離喝納悶地正要發問,卻聽設也馬開口道:“蒲察胡盞,你這胡須怎生變得這般模樣?”
蒲察胡盞的胡須,確實很礙要看書遮擋住脖頸的卷須,仿佛被利刃自上而下斜切一記,左邊齊根而沒,右邊也剩下不多,顯得頗為狼狽。
不過在撒離喝看來,倒沒什么奇怪的,蒲察胡盞是他手底下的拚命三郎,甭管野戰攻城,每戰皆為先鋒。十幾年刀里來箭里去,那張臉都糟踐得不成樣子,這胡須被削去,也沒什么好奇怪的。只是稍顯怪異的是,胡須的斷茬焦糊糊地,又不像是利刃切割,反倒似火焰燒灼所致…
設也馬仿佛也猜到撒離喝心頭所想,悠然地說了一句:“此為奪關之戰,一攻一守,只有遠擊而無近戰…”
撒離喝恍然。光為了戰事傷腦筋,這細節上的東西倒是疏忽了。惑然之下,冷聲道:“怎么回事?”
蒲察胡盞臉皮抽動幾下,眼里透出幾分痛恨又帶點驚懼之色:“末將在山道那頭督戰,眼見兩隊慘敗卻無寸進,急怒之下,抓過一面旁牌就往前沖。剛沖過那損毀的羊馬墻,一道勁氣襲來,末將本能側身閃避,勁氣從下頜刮過。胡子便成了這般模樣…而身后的護衛,則飲彈而亡,末將被護衛拚命拽下,而擋在身前的護衛,亦紛紛倒地血泊之中…”
帳中安靜下來,一時無聲。
隔了良久,設也馬的聲音響起:“蒲察胡盞,你督軍血戰累日,也親自沖鋒在前。并險些中彈飲恨…依你所見,敵軍有此利器守關。可否在數日之內拿下?”
“末將…”
“女真漢子,莫學南人口舌繞彎,有話直說!”
“是,末將以為,若無攻城器具輔助,加上投石車壓制催毀關墻,只是這般以人命相填,只怕這上萬大軍也不夠填的…”蒲察胡盞說到這遲疑了一下,咬咬牙道。“而且,即便有充足攻城器具,以奈何關之堅固與守軍武器之精良,若要強攻,莫說數日,便是數十日…因此末將以為,最好圍困封鎖…”
“好了。你去領三十鞭笞,算是折罪,去吧。”說這話的是設也馬。
蒲察胡盞是撒離喝的愛將,設也馬這樣做似乎有越俎代庖之嫌。但無論是撒離喝還是蒲察胡盞。都明白設也馬其實是變相放蒲察胡盞一碼,又不至于讓撒離喝難做,因此都默認了這個命令。
待蒲察胡盞退下后,撒離喝焦燥地道:“如今怎辦?難不成當真要長期圍困?”
設也馬沉吟著屈指輕敲案幾:“那倒不盡然,速戰速決的法子也不是沒有…”
撒離喝神色一振:“說說看,什么法子?”
“聽聞你手下有文武兩大將,武者,便是蒲察胡盞,而文者,則是完顏習不古。”設也馬目光閃動,一字一句道,“你舍不舍得讓你這位左膀右臂完顏習不古,去冒一次險?”
十一月初五,寒風呼嘯,天將欲雪。
駐守奈何關的天誅軍將士,一夜未脫戰甲,手不離槍,圍攏在火塘邊,半臥半靠著將就休息了一夜。天色放亮后,全軍吃了一頓天樞城后勤人員送來的熱騰騰的羊肉湯及肉夾膜,渾身暖融融的,開始各就各位,等待金軍新一輪攻勢。
從射擊孔中望去,山道百步之內,一片紫黑,當真成了一條血道。
昨日金兵狂攻數個時辰,在這條窄小的山道上伏尸逾千。撤退之后,自然也沒法帶走尸體。還是天明之后,由警備營的士兵們將金兵尸首上的衣甲兵刃收去,有帶環首領的,就直接割下耳朵,尸體全部推下山崖。若是時間充足,還可以給這些死亡的金兵來個人道些的火葬,但眼下是戰爭期間,兩軍激戰正酣,實在沒那閑暇與精力,直接來個干脆利落的亂葬。
忙活了大半天,尸體總算處理完了,但那一層層厚厚的鮮血,已深深滲入土中,被凍得瓷實,根本掘不動。只有待來年春天,泥土化開松軟,才能處理了。
天誅軍千余將士,枕戈待旦,嚴陣以待,這一等就一直到晌午。沒等到預想中的金兵大舉進攻,卻等來了兩個打著白旗的金軍使者。
兩人一前一后,出現在奈何關城下。前面那人高舉白旗,身長體壯,看穿著只是個普通簽軍士卒,昨日間這樣的人不知死了多少,根本不足為奇。倒是后面那人手持節旆,一襲裘袍,氣度儼然,像個人物,估計這人就是正牌使者了。
“金人竟然派了使者來,倒是異數。”狄烈從碉堡三層指揮室內向外看了幾眼,回頭笑道,“諸位怎么看?要不要放進來?”
何元慶滿不在乎一揮手:“管他什么狗屁使者,直接將這兩個狗槍斃在外頭得了。”
“還是放進來好。”高亮一開口,見到眾人都看向他,嘿嘿一笑,“放進來慢慢剁了,豈不比一槍斃了更痛快?”
葉蝶兒不滿地皺皺瓊鼻,嗔道:“殺人不過頭點地。何必折磨人?而且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咱們三不管殺了,豈不顯得太小家子氣了?”
凌遠只是淡淡一笑:“軍主心頭已有計較,子游就不多費唇舌了。”
狄烈笑著用手指點了點凌遠,目光轉到一直沒發言的朱婉婷臉上。
朱婉婷不屑地一哼:“金狗氣勢洶洶而來,折戟鎩羽而去。想必是知道我天誅軍厲害,硬取不成,改為誘降。他們帶來的那桿白旗,就是為了插在我奈何關城頭上的。言盡于此,放是不放。你是城主你作主。”
狄烈哈哈大笑:“好,那我就作主了——放進來,且看看這位使者有沒有能耐,將白旗插在我的城頭上。”
接見金軍使者的地方,當然不能在關防重地,以防窺視。只能在奈何關后方的軍營軍議室里,支起兩個火盆,再燒上一壺熱茶,就算是接待了。
朱婉婷與葉蝶兒當然是不能露面的。何元慶與高亮則各安職守,小心警戒。可不能因為金軍派使者來就大意了。如此一來,接待金軍來使的,就只有狄烈與凌遠了。事實上也唯有他們最適合,除了一個是城主老大,一個是隨機參謀之外,更主要的原因,他們是天樞城中,極少數能聽能說女真話的人。
不料這位金軍來使,一張口卻是宋語。雖然說得生硬艱澀,但基本意思還是能聽懂的:“某乃世襲謀克、雄州都統完顏撒離喝帳下長史、完顏習不古。拜見天樞城狄城主。”金使邊說邊將代表身份的銀質銘牌呈交勘驗。這完顏習不古與蒲察胡盞完全是兩個模樣,雖然臉上也有淡淡的疤痕,但面皮卻是女真人人少有的白,額闊顴高,眼細須長,竟有幾分女真人中罕見的儒雅之氣。
凌遠接過那銀牌。反復驗看后,向狄烈點點頭,表示認可。
狄烈以往聽陳規及關忠勇說過這個時代的軍政官職,雖然不全面。但大體了解,尤其是軍制方面更明晰。這長史之職,乃一軍主將的副手,相當于后世的參謀長。若是后臺或靠山比較硬的,甚至會帶點政委的味道。這樣一個職高權重的人物,竟然屈身充當使者,孤身前來自己這個在金軍眼里的強盜窩?看來這個長史的膽量,還真不遜色于那些陣前沖殺的將軍哩。”
仿佛看出狄烈眼中的驚訝,完顏習不古微微一笑:“某任長史之前,亦曾操戈上陣沖殺。”言下甚是以自己的文武之資而自豪。
凌遠卻是冷冷一笑:“持戈沖殺?殺誰?殺我北地漢兒,殺我中原子民么?”
完顏習不古神情微滯,隨即笑著拱手致意:“敢問這位將軍是…”
“這是本軍主的參謀副官,嗯,跟贊畫幕僚差不多。”狄烈示意身后的衛兵倒上三杯香茶,然后用茶蓋撇去茶水上飄浮的茶末,淡淡道:“完顏長史只帶了個隨從就大搖大擺來到我奈何關下,豈不知兩軍正在交戰,我隨時可以把你給剁了喂狗么?”
這話說得難聽刺耳,完顏習不古眼角跳了跳,卻保持一派淡定:“狄城主乃非常之人,自不會是那般粗陋山大王之流,斬殺來使之事,當不屑為之。某又何懼之有?”
狄烈頭也不抬地啜了口茶:“不要以為戴高帽就沒事。本城主軍務繁忙,你們女真人做事也講究利索。說吧,撒離喝或者設也馬叫你來,究竟是個什么打算?”
完顏習不古雙掌一拍,呵呵笑道:“果然是非常之人,說話辦事爽快利索,我大金最喜與狄城主這樣豪爽之人打交道。那么,習不古就不掖著藏著了。某家郎君撒離喝命習不古帶來了一份和談條款,城主不妨先看看,有什么需要商榷之處,習不古能做主的,可當場答復,若超出職權范圍的,可以代為轉達。”
兩名金使入關之時,曾被細細搜身,都是身無礙眼之物,唯有一封火漆密封的書信。這個狄烈是早就知道的,因此也不意外,先肅手讓兩名金使坐下品茗,然后挑開火漆,抽出信箋,展開細看。
完顏習不古邊以茶蓋撇去浮末,邊用眼角窺視那天樞城主與副官的神情。但見那副官臉色越來越冷,目中寒氣越來越重;而那天樞城主,臉上卻帶著笑,而且笑意越來越濃…按說笑表示滿意,這是好跡象。只是完顏習不古怎么也看不出,這究竟是滿意的微笑還是不滿的嗤笑…
“條款林林總總,倒是令人眼花繚亂,辨不出個好壞來…”狄烈抬手制止完顏習不古情急欲辯,淡然道,“本城主將這信中的內容條款歸納總結一下,貴使聽聽有無錯處。”
完顏習不古點點頭,危坐傾聽。他心下也是暗暗驚異,聽說宋國這邊的武將勛官,與文官大為不同。多數粗鄙無文,即便是將門世家出身,大字不識的也大有人在。世代將門尚且如此,底下的軍將更不消說。這太行山的賊寇,據說來源多為亂民與潰兵,能當頭的,也就是其中悍勇亡命者。
這位天樞城主,據聞乃太行賊寇中最強悍的一股,年紀輕輕就為眾寨之魁,這已夠令人驚異了,眼下居然不用叫來幕僚,自行展書觀看,竟也如自家一般,有文武之資。看完了還不算,還能歸納總結,這更非一般粗識文墨者所能辦到,非得有參加科舉拔貢的水準才行…莫非此人竟是文人出身,只是長著武人的體格而已?倘若當真如此,倒是讓接下來要進行的事,更多了幾分把握…
狄烈語調平靜道:“洋洋灑灑上千言,無非就是兩個意思,一是我天樞城歸附金國,將平定軍、遼州與這天樞城一并劃歸本城主管理,并授予本城主權知平定軍州事的職位,我天誅軍人馬依舊歸本城主節制;二是讓本城主前往燕京,任燕京留后…我記得這燕京留后現下是郭藥師,哦,是完顏藥師在當嘛,我去了人家怎辦?”
完顏習不古心下暗奇,果然總結得很簡要,完全不為那些天花亂墜的封官、賞賜、美姬所惑,直接戳到點子上,看來此人多半是文士無疑了。唔,這樣也好,文人視功名為天,有時比武夫更好對付。
完顏習不古微笑著欠了欠身:“完顏藥師在月初已經接到上喻,將要卸任前往上京,高升入朝,安享富貴去了。燕京留后一職,暫時空缺,但盯住這個位置的大有人在。但若是有我家郎君與設也馬郎君一并推薦,即便是這般高位,也是唾手可得。一州知州不過從五品,而燕京留后卻是正三品的高勛,且平定、遼州貧脊,而燕京繁華。這般對比,想來無須習不古多言,城主心中自有計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