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殺人者死 小馬坐的是張虎皮交椅。
交椅的意思,通常并不是張普通的椅子,當然也不是寶座。
可是交椅的意思,和寶座也差不了太多。
交椅通常是很寬大,兩邊有舒服的扶手,大部份人坐上去,都會覺得宛如坐入云堆里。
云是飛的,是飄的。
椅子不是,無論哪種椅子都不是。
這張椅子卻象是飛進來的,飄進來的,誰都看不見抬椅子的人。
因為抬椅子的人實在太矮、太小,大家只看得見這張寬大沉重的虎皮交椅,卻看不見他們。
他們的腰絕不比椅子腳粗多少,看來就象是七八歲的孩子。
他們絕不是七八歲的孩子,他們的臉上已有了皺紋,而且有了胡須。
他們的腰上,束著三道腰帶,一條金、一條銀,光華燦爛,眩人眼目。
交椅放下,大家才能看見他們的人。
朱五太爺道:“只要是劍,都能傷人。”
常無意道:“是!”
朱五太爺道:“一寸長,一寸強,一寸短,一寸險。”
朱五太爺道:“一柄劍是否可怕,并不在于它的長短。”
朱五太爺道:“人也一樣。”
朱五太爺道:“這兩人都是侏儒,可是他們從十歲已練劍,現在他們已四十一。”
磨劍三十年,這柄劍必是利劍;練劍三十年,這個人如何?
常無意道:“我知道他們。”
未五太爺道:“哦?”
常無意道:“昔年天下第一劍客燕南天,身高一丈七寸,但是劍法之輕靈變化,當世無敵。”
沒有人不知道燕南天。
沒有人不尊敬他。
一個人經過許多年渲染傳說,很多事都會被夸大。燕南天也許并沒有一丈七寸,但他人格的偉大高尚,卻是沒有人能比得上的。
常無意道:“當今最高大的劍客,號稱巨無霸,他的劍法卻比不上白玉京。”
朱五太爺道:“我知道他已敗在‘長生劍’下十三次。”
常無意道:“你也應該知道,當今江湖中練劍的人,最高大的人也不是他。”
朱五太爺道:“我知道。”
常無意道:“當今江湖中練劍的人,最矮小的卻無疑必是玲瓏雙劍。”
朱五太爺道:“你知道的倒不少。”
常無意道:“這兩人就是玲瓏雙劍,死在他們劍下的,至今最少已有一百一十七人。”
朱五太爺道:“差不多。”
常無意道:“他們的腰帶,就是他們的劍。玲瓏雙劍,金銀交輝,金劍長三尺七寸七,銀劍長四尺一寸,人短劍長,凌空飛擊,很少人能通過他們的劍下!”
朱五太爺道:“的確很少。”
常無意道:“要破他們的劍,只有一種法子!”
未五太爺道:“什么?”
常無意道:“要他們根本無法拔出他們的劍。”
這句話有十三個字。
說到第二個字,他的劍已在金劍的咽喉上。
說到第三個字時,他的劍又已到了銀劍的咽喉間。
說到第四個字時,劍鎊又到了金劍咽喉。
說到第十二個字時,他的劍鋒已在這兄弟兩人的咽喉間移動六次。
說到第十三個字時,他的劍已入鞘。
玲瓏雙劍呆住了。
他們的劍根本無法出鞘。縱然一個人的劍能有機會出鞘,另—個人的咽喉已被洞穿。
他們并不是完顏兄弟那種純真質樸的人,他們已看到完顏兄弟的教訓。
他們誰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兄弟象狡兔已死的走狗般,死在別人劍下。
他們的冷計已濕透衣裳。
大廳中又一陣死寂。
朱五太爺終于不能不承認:“好!好快的劍!”
常無意并不謙虛。
小馬更不是個謙虛的人,立刻道:“我的拳頭也不慢。”
朱五太爺道:“卻不知是你的拳快,還是他的劍快。”
小馬道:‘不知道。”
朱五太爺道:“你們不想試試?”
小馬道:“也許我們遲早總會試—試的,可是現在…”
朱五太爺道:“現在怎么樣?”
小馬道:“現在我只要我的朋友們安全無恙,太平過山。”
朱五太爺道:“他們太平過了山,你的拳頭,他的劍,就都是我的?”
小馬看著常無意。
朱五太爺大笑,道:“好朋友,果然不愧是好朋友。”
他的笑聲來得突然,結束得也突然,可是笑聲一發,珠簾就開始搖蕩,珠玉相擊,“叮當”作響,直到笑聲停頓很久,還在不停地響。
小馬看了看常無意,兩個人心里都明白,這位狼山之王的氣功,的確已練到登峰造極、駭人聽聞的地步。
就算他們的一雙拳頭、一柄劍同時攻過去,也未必是這人的敵手。
朱五太爺忽然又問:“你們是九個上山的。三個到了太陽湖,你們在這里,還有四個人在哪里?”
常無意道:“在一個安全之地。”
朱五太爺道:“那地方真的安全?”
常無意閉上了嘴。
他實在沒把握。
朱五太爺道:“在這狼山止,真正的安全之地只有一處。”
小馬忍不住問:“太平客棧?”
朱五太爺冷笑。
小馬道:“不是太平客棧是哪里?”
朱五太爺道:“是這里。”
他冷冷的接著道:“普天之下,絕沒有任何人敢在這里惹事生非,縱然丁喜和鄧定侯到了這里,也絕不敢放肆無禮。”
小馬道:“除此之外呢?”
朱五太爺道:“除此之外,無論他們在哪里,隨時都可能有殺身之禍。”
小馬的心懸起。
他知道這絕不是恫嚇,他忍不住問常無意:“現在他們究竟是否平安?”
“是的。”
回答他這句話的人并不是常無意,而是狼山之王朱五。
小馬的心又沉下。
常無意的指尖在顫抖,掌心已有了冷汗。
這是他握劍的手,他的手—向干燥而穩定,可是現在他竟已無法控制自己。
因為他已聽懂了朱五太爺這句話的意思。
小馬也懂。
既然只有這里才是狼山上唯一安全之地,既然朱五能確定張聾子、香香和藍家兄依舊平安無恙,那么他們現在當然也都已到了這里。
過了很久,小馬才長長吐出口氣,道:“他們是怎么來的?”
“是我帶來的。”
回答這句話的,既不是常無意,也不是朱五太爺。
門開了一線,一個人悄悄地走進來,竟是郝生意。
小馬的拳頭握緊,道:“想不到你又做了一件好生意。”
郝生意苦笑道:“這次我做的卻是件賠本生意,雖然沒賠錢,卻賠了不少力氣。”
小馬冷笑道:“賠本的生意你也做?”
郝生意道:“只此一次,下不為例。”
他嘆了口氣,接著道:“他們都是我的客人,我總不能讓他們糊里糊涂就死在那山洞里。”
小馬道:“什么山洞?”
郝生意道:“飛云泉后面的一個山洞。”
小馬道:“你怎知他們在那里?”
郝生意道:“這位常先生雖然覺得那地方又平安、又秘密,卻不知那地方才是真正有死無生的絕地。”
他又嘆了口氣,道:“狼山上沒有人不知道那地方,前面飛泉險洞,滑石密布,無論誰都很難從里面攻出來,后面更無路可退,若有人攻進去,你讓你們往哪里走?”
常無意的臉色鐵青。
小馬忍不住道:“那么秘密的地方,你能找得到,倒也不容易。”
郝生意立刻同意:“若不是有人帶路,實在很難找得到。”
小馬道:“帶路的人是誰?”
常無意不開口,郝生意又搶著道:“一定是獵狗。”
小馬道:“獵狗?”
郝生意道:“獵人先放條狗出去把老虎引到有陷阱地方,老虎才會掉下去,這種狗,就叫做獵狗。”
小馬道:“你知道那條獵狗是什么人?”
郝生意道:“當然知道。”
小馬道:“是誰?”
郝生意道:“就是我。”
這次小馬握緊的拳頭居然沒有打出去。
他的拳頭只打人,不打狗。
這個人的確是條狗,甚至比狗都不如,
郝生意居然還振振有辭,道:“我答應過那老太婆,要報她一次恩;我也答應過朱五太爺,絕對聽他老人家的話,現在我兩樣都做到了。”
小馬道:“哦?”
郝生意道:“你們要我帶你們來見朱五太爺,我已帶你們來了,因為朱五太爺也正好要我帶你們來見他,所以我不但還了那老太婆的情,也沒有違抗朱五太爺的命令。”
他長長吐出口氣,笑道:“我是個生意人,要做生意,就得兩面討好,誰都不能得罪的。”
小馬忍不住問:“你為什么要殺柳大腳?”
郝生意道:“要殺她的不是我。”
小馬道:“是誰?”
郝生意道:“只有朱五太爺才能叫我殺人。”
小馬道:“柳大腳得罪了他?”
郝生意道:“我是個生意人,只管做生意,別的事我從來不問。”
小馬道:“殺人也是生意?”
郝生意道:“不但是生意,而且通常都是好生意。”
常無意突然道:“這種生意我也常做。”
郝生意笑道:“我看得出。”
常無意道:“只不過我通常只殺人,不殺狗。”
郝生意笑得已有點勉強,道:“這附近好像沒有狗。”
常無意道:“有—條。”
郝生意退后幾步,笑得更勉強,道:“你既然從不殺狗,這次當然也不會破例。”
常無意冷冷道:“偶而破例一次也無妨。”
郝生意笑不出了,驟然翻身,想奪門而出。
門還沒有拉開,劍已飛來,四尺長的軟劍標槍般飛了過去,從他的后背穿入,前胸穿出,“奪”的一聲,活生生將他釘死在門上。
他死得實在很冤。因為他做夢也想不到竟有人敢在這里出手!
沒有慘呼。劍鋒一下子就已經穿透心臟。
大廳中一片死寂。過了很久,朱五太爺才緩緩道:“你好大的膽子。”
常無意不開口,小馬卻搶著替他回答:“他的膽子本來就不小。”
朱五太爺道:“你竟敢在這里殺人!”
小馬又搶著道:“他本來不敢的,只不過他也不愿壞了自己的規矩。”
朱五太爺道:“什么規矩?”
小馬道:“他一向不喜歡別人騙他,騙了他的人,從來沒有活過半個時辰的。”
朱五太爺道:“你知不知道這里的規矩?”
小馬道:“什么規矩?”
朱五太爺道:“殺人者死!”
小馬道:“這是條好規矩。”
朱五太爺道:“所以我也不愿有人壞了這條規矩。”
小馬道:“我也不愿意。”朱五太爺道:“那么現在你就替我殺了他。”
小馬道:“是。”
他轉過身,面對常無意:“反正我早就想試試,究竟是我的拳頭快,還是你的劍快。”
劍已拔下,劍鋒還在滴著血。
拳頭也已握緊。
常無意的臉色鐵青,全無表情。
小馬道:“快擦干你劍上的血。”
常無意道:“為什么?”
小馬道:“因為我若殺不了你,你就會殺了我。我不愿讓一柄上面還帶著狗血的劍刺入我喉嚨里去,我連狗肉都不吃。”
常無意道:“有理。”
他就在那張鋪著虎皮的交椅上擦干了他劍鋒上的血。
小馬卻已轉過身,面對珠簾,道:“不行,絕對不行。”
朱五太爺道:“什么事不行?”
小馬道:“我不能殺他。”
朱五太爺道:“為什么?”
小馬道:“因為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
朱五太爺道:“什么事?”
小馬道:“你這里的規矩,是殺人者死。”
朱五太爺道:“不錯。”
小馬道:“他殺的卻不是人,是狗。”
一個人若連自己都承認是條狗,別人為什么還要把他當作人?
小馬道:“我想你這里總不會有‘殺狗者死’這條規矩。”
無論什么地方都不會有這條規矩。
朱五太爺忽然大笑,笑聲振動珠簾,殊簾搖蕩間,鑼聲又響起。
門大開。
四個人搶著兩頂轎子大步走進來,還有兩個走在后面。
后面的兩個人是香香和張聾子,轎子里的當然無疑就是藍家兄妹。
朱五太爺道:“你們果然都不愧是好朋友,不管怎么樣,我總得讓你們先見上一面。”
小馬很想問:“見過這一面之后又如何?”
但是他沒有問。
他已經感覺到這次事件很不單純,其中有很多關鍵,都是他上山時沒有想到的,而且隨時隨刻都可能有變化,每個變化也會都出他意料之外。
現在他既然已上了山,憑一口氣上了山,就好像一個人已經騎上了虎背。
這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他只有騎在虎背上,等著看以后的變化。
就算他被這頭老虎吃下去,連皮帶骨都吃下去,他也只有認命。
可是他絕不能看著被他拖上虎背的這些朋友也被吞下去,尸骨無存。
幸好他現在還有一條命。
不管以后的事還有什么變化,他都已準備將這條命送給他的朋友,送給他心愛的人。
——只要死得有代價,死又何憾!
——可是為了自己的朋友,為了自己心愛的人,就算自己只能多活一天,就絕不能死。
——所以他現在絕不能死,他還要活著為他們的生存奮斗下去。
香香走得很慢,顯得很軟弱。
張聾子一步不離,一直跟隨在她身旁,目光一直沒有離開過她。
她卻連看都沒有看他—眼,就好像自己身旁根本沒有這么樣一個人,
他不在乎。
他關心的是她,不是自己。
世上有很多種感情都很難解釋,他這種情感無疑就是其中之一。
他落拓江湖,潦倒一生,現在年紀已老大,自知配不上香香。
只不過他也是人,在度過了空虛孤獨的半生之后,他也想找一個精神上的安慰和寄托。
他對香香的感情,并不完全是男女間的愛,更不是占有,而是一種奉獻和犧牲。
小馬不但了解這種感情,而且尊敬。
因為他知道這是真的,無論那種感情,只要是真的,就值得尊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