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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4)

二十二  已經快六點鐘了,為了及時趕到那里,同時又為了不用大家都認得的他自己那輛馬車,弗龍斯基坐上亞什溫的出租馬車,吩咐馬車夫盡量快跑。這是一輛寬敞的、舊式的、有四個座位的馬車。他坐在角落里,兩腿伸到前排的座位上,凝思起來。

  模糊地意識到他的事務已弄得有條不紊,模糊地回想起認為他是有用之才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友情和夸獎,特別是期待眼前的幽會——這一切融成了一股生命的歡樂感覺。這感覺是這樣強烈,使他不由得微笑了。他放下兩腿,把一只腿架在另一只的膝頭上,用手按住,撫摸了一下他昨天墮馬時微微擦傷了的小腿的富于彈性的筋肉,于是向后一仰,他深深地舒了好幾口氣。

  "好,很好!"他自言自語。他以前對自己的身體也常常體驗到喜悅之感,但是他從來也沒有像現在這樣愛過他自己和他的身體。他愉快地感覺著他的強壯的腿里的輕微的疼痛,他愉快地感覺著在他呼吸的時候他的胸脯筋肉的運動。晴朗的、帶著涼意的八月天,那使安娜感到那么絕望的,卻使他感到心曠神怡,使他那由于用冷水沖洗過還在發熱的臉和脖頸都感到涼爽了。他胡髭上的潤發油的香氣在新鮮空氣中使他覺得特別好聞。他從馬車窗口眺望到的一切,在清澈的冷空氣里的一切,映在落日的淡淡余暉里,就像他自己一樣清新、快樂和壯健。在夕陽的斜照里閃爍著的家家戶戶的屋頂,圍墻和屋角的鮮明的輪廓,偶爾遇見的行人和馬車的姿影,一片靜止的青草和綠樹,種著馬鈴薯的畦溝勻整的田畝,以及房子、樹木、叢林,甚至馬鈴薯田埂投下的斜斜的陰影——這一切都是明朗的,像一幅剛剛畫好、涂上油彩的美麗的風景畫一樣。

  "快點,快點!"他對馬車夫說,把頭伸到窗外,從口袋里取出一張三盧布鈔票,在車夫回過頭來的時候放在他的手里。馬車夫的手在燈旁摸索什么東西,鞭子突然響起來,馬車迅速地沿著平坦的大路行駛起來。

  "除了這種幸福以外,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他想,凝視著車窗之間的鈴鈕,一心回想著他最近一次看見的安娜的模樣。"我越來越愛她了。這就是弗列達別墅的花園。她在哪里呢?在哪里呢?怎么回事?她為什么指定這個地方和我會面,她為什么在貝特西的信里附上一筆呢?"他想,現在才第一次覺得詫異;但是現在已經沒有思索的余暇了。還沒有到林蔭路之前,他就叫馬車夫停下,打開車門,在馬車還在滾動著的時候就跳下來,走進直通房子的林蔭路。林蔭路上沒有一個人;但是向右手一望,他看到了她。她的臉給面紗掩蔽著,但是他用歡喜的眼光擁抱了她所獨有的那種特殊步態、肩膊的斜度和頭的姿勢,立刻像有一股電流通過他的全身。他又以新的力量從他兩腿的富于彈力的動作到呼吸時的肺部運動意識到他自己的存在,好像有什么東西使他的嘴唇抽搐起來。

  走到他面前去,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我請你來,你不生氣嗎?我非得見見你不可呢,"她說;他在她的面紗下看到的她的嘴唇的嚴肅莊重的線條,立刻使他的心情改變了。

  "我,生氣!可是你怎么到這里來的?要到哪里去呢?"

  "沒有關系,"她說,挽住他的胳膊,"一道走走吧,我要和你談談哩。"

  他明白發生了什么事情,這次幽會不會是歡樂的。在她面前,他沒有了自己的意志:還不知道她的憂愁的原因,他就已經感到那憂愁不知不覺地感染上他了。

  "什么事?什么?"他問她,用胳膊緊挽著她的手,極力想從她的臉上看出她的心事來。

  她默默地走了幾步,鼓起勇氣來,隨后突然間她停住腳步。

  "我昨天沒有告訴你,"她開口說,迅速而又痛苦地呼吸著,"在我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回家的路上,我把一切都告訴他了…告訴他我不能做他的妻子了…把一切都告訴他了。"

  他聽她說著,不覺把整個身子彎向她,好像希望以此來減輕她處境的困苦。但是她一說出這話,他就驀地挺直身子,一種高傲而嚴厲的表情顯露在他的臉上。

  "是的,是的,這樣倒更好,一千倍的好!我知道那對于你是多么痛苦,"他說。

  但是她沒有聽他講的話,她從他臉上的表情看出他的心思。她猜想不到那種表情與弗龍斯基心中所起的第一個念頭——現在決斗是不可避免的了——有關。她心中從沒有想到過決斗的念頭,因此她對于這瞬息間的嚴厲表情作了別的解釋。

  當她接到丈夫的信的時候,她就從心底知道一切都會照以前的樣子繼續下去,她沒有毅力放棄她的地位,拋棄她的兒子,投奔到情人那里去。在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家度過的早晨更堅定了她這個念頭。但是這次幽會對于她還是有極其重大的意義。她希望這次幽會能改變她的處境,能拯救她。要是一聽到這消息,他就堅決地、熱情地、沒有片刻躊躇地對她說:"拋棄一切,跟我一道走吧!"她是會丟棄她的兒子,和他一道走掉的。但是這個消息并沒有在他身上激起她所期待的變化:他只是好像感到受了什么侮辱的樣子。

  "這在我一點也不痛苦。這是自然而然的,"她激怒地說。

  "你看…"她從手套里掏出她丈夫的信來。

  "我明白,我明白,"他打斷她,接過那封信,卻沒有看,竭力想要安慰她。"我只渴望一件事,我只祈求一件事,就是了結這個處境,好讓我把我的一生奉獻給你的幸福。"

  "你為什么說這種話?"她說。"難道我會懷疑嗎?假使我懷疑…"

  "誰來了?"弗龍斯基指著迎面走來的兩個婦人突然說。

  "也許她們認識我們呢!"說著,他迅速地拉著她一道轉進一條小路去。

  "啊,我才不在乎哩!"她說。她的嘴唇顫抖著。他感到好像她的眼睛從面紗下面含著異樣的憤慨望著他。"我告訴你,問題不在那兒,我不會懷疑這個的;但是你看他給我寫些什么話吧。看看吧。"她又站住了。

  正像在聽到她和她丈夫決裂的最初那一瞬間一樣,弗龍斯基讀著信的時候,又不知不覺地沉入一種自然而然的感觸中,那種感觸是由于他自己和那個受到侮辱的丈夫的關系在他心中引起的。現在,他把信拿在手里,他不禁想像著大概他今天或者明天就會在家里看到的挑戰書,和決斗時他自己向空中放了一槍之后,臉上帶著像現在一樣的冷冷的傲慢表情,等待著被侮辱的丈夫的槍彈時那決斗的情景。這時候,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剛剛對他所說的話,以及他自己早晨所起的念頭——還是不要束縛住自己的好——在他的腦海里閃過,他知道這個念頭是不能夠對她說的。

  看了信,他抬起眼睛望著她,在他的目光里沒有堅定的神色。她立刻明白他自己早就想過這事。她知道不論他對她怎樣說,他都不會把他心里的話通通說出來。她知道她最后的一線希望落了空。這不是她所期待的結果。

  "你看他是怎樣一種人!"她帶著顫栗的聲調說。"他…"

  "原諒我,但是這樣我倒覺得很快活。"弗龍斯基插嘴說。

  "看在上帝面上,請讓我說完吧!"他補充說,他的眼睛懇求她給他解釋這句話的時間。"我覺得很快活,是因為事情決不會,決不會像他所想的那樣照舊繼續下去。"

  "為什么不會?"安娜說,她忍住眼淚,而且顯然已不重視他所說的話了。她感到她的命運已經決定了。

  弗龍斯基本來想要說在決斗——他以為那是不可避免的了——之后,事情就不能夠像以前一樣繼續下去了,但是他卻說了別的話。

  "這不能夠繼續下去。我希望你現在離開他。我希望…"他感到惶惑,漲紅了臉,"希望你讓我安排和考慮我們的生活。明天…"他開口說。

  她沒有讓他說下去。

  "但是我的兒子呢?"她叫了一聲。"你看見他信上寫的話嗎?一定要我離開我的兒子,但是我不能夠而且也不愿意那樣做。"

  "但是,為上帝的緣故,哪一樣好些呢?——離開你的兒子呢,還是繼續在這種屈辱的處境中過下去?"

  "對誰說來是屈辱的?"

  "對于大家,尤其是對于你。"

  "你說這是屈辱的!…請不要這樣說吧。這樣的話對于我已經沒有什么意義了,"她顫聲地說。現在她不愿意他說假話。她剩下的只有他的愛,而她也要愛他。"你要明白自從我愛上你以后,在我一切都變了。在我只有一件東西,一件東西——那就是你的愛!有了它,我就感到自己這樣高尚,這樣堅強,什么事對于我都不會是屈辱的。我為我的處境而感到自豪,就因為…我自豪…自豪…"她說不出引以自豪的東西來。羞恥和絕望的眼淚哽住了她。她停住腳步,驀地嗚咽起來。

  他也感到好像有什么東西哽在喉嚨里,使鼻子發酸,他生平第一次要想哭出來。他說不出是什么那么感動了他;他為她難過,而且感覺到愛莫能助,同時他也知道他就是她不幸的原因,是他做了錯事。

  "離婚不行嗎?"他無力地問。她默默地搖搖頭,沒有回答。"帶了你的兒子一道離開他也不行嗎?"

  "是的,但是一切都要看他怎樣。現在我就得回到他那里去,"她冷冷地說。她預感到一切都會照舊,這種預感并沒有欺騙她。

  "星期二我就回彼得堡去,一切都會解決的。"

  "是的,"她說,"但是我們不要再談這個了吧。"

  安娜打發走了馬車,吩咐再到弗列達花園門前來接她,現在馬車已經來了,安娜告別了弗龍斯基,就回家去了。

二十三  星期一,是六月二日委員會的例會。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走進會議室,照例向議員和議長打了招呼,就在自己的座位上坐下,把手放在擺在他面前的文件上。在這些文件里有必要的證據和他預備發表的演講提綱。但是實際上他并不需要這些文件。一切他都記得,他覺得不必要在他記憶里再三再西地重溫他要說的話。他知道,到了時候,當他看見他的政敵面對著他,而且徒然想裝出一副冷淡的表情的時候,他的演說就會比他現在能夠準備的還要好地自然而然地流出來。他覺得他的演說的內容是這樣重要,每一句話都是有意義的。同時,在他聽照例的報告的時候,他流露出一種最天真、最平和的態度。看見他那青筋累累、指頭很長的白凈的雙手,那么安閑地撫摸著放在面前的白紙的兩端,看見他的頭垂到一邊那種疲倦的神情,誰都不會猜到幾分鐘之內從他的嘴里就會吐出的滔滔的言辭,那將卷起可怕的風暴,使得議員們叫嚷和對罵,使得議長不得不起來維持秩序。報告完了的時候,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用他那平靜而尖細的聲音宣告,關于處理少數民族的問題他有幾點意見向大家申述,于是大家的注意力都轉移到他身上。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清了清喉嚨,不望著他的政敵,只像他平常演說的時候一樣,選中了坐在他對面的一個人,一個在委員會從來不發表任何意見的安靜的身材矮小的老人作為他的視線的對象,就開始陳述他的意見。當他說到基本組織法的時候,他的反對者跳了起來,開始抗議。同樣也是委員會的一員,同樣被觸怒了的斯特列莫夫開始辯解,會議簡直變得狂風暴雨一般了;但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勝利了,他的提議被接受了;任命了三個新的委員會,第二天,在彼得堡某些社交團體中,就會專門談論這一次的會議。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成功甚至比他預期的還要大。

  第二天,星期二早晨,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醒來的時候,懷著愉快的心情想起了昨天的勝利,當他部里的秘書長為了要奉承他,把他聽到的有關委員會上發生的事情的傳聞告訴他的時候,他雖然竭力裝出漠不關心的樣子,卻還是忍不住微微一笑。

  和秘書長一道忙著處理公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完全忘記了今天是星期二,是他指定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回來的日子,因此當一個仆人走來報告她來到的時候,他感到吃驚,而且產生了一種不快之感。

  安娜一大早就到了彼得堡;依照她的電報,派了馬車去接她,因此,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應該知道她的到來。但是當她到了的時候,他卻沒有出來迎接她。她聽說他還沒有出去,正和他的秘書長一道忙著處理公事。她差人告訴她丈夫她已經到了,隨即走進了她自己的房間,一面著手檢點行李,一面期待著他來。但是一點鐘過去了,他還沒有來。她借口吩咐什么事走進餐室,故意大聲說話,期望他走到那里來;但是,他沒有出來,雖然她聽到他送他的秘書長的時候走到了書房門口。她知道他照例很快就要去辦公,她想要在他出去之前看到他,以便確定他們相互之間的關系。

  她走過大廳,堅決地向他那里走去。當她走進他的書房的時候,他顯然是快要出門的樣子,穿著制服,坐在一張小桌旁,把胳臂肘擱在桌上,憂郁地凝視著前方。他還沒有看到她,她就先看到了他,而且她看出來他是在考慮她的事。

  一看到她,他本來想站起來,但是又改變了主意,隨即他的臉突然紅了…這是安娜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事,而后他迅速地站了起來,走去迎接她。他沒有看她的眼睛,卻看著她眼睛上面的前額和頭發。他走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請她坐下。

  "您回來了,我非常高興,"他說,坐到她的旁邊,顯然想說什么話,但是口吃起來。他好幾次想說,但都停止了。盡管她準備和他會面時曾告誡自己要輕蔑他,責備他,她還是不知道對他說什么才好,而且她可憐起他來了。這樣,沉默繼續了一些時候。"謝廖沙很好嗎?"他說,沒有等待回答,他又補充說:"我今天不在家里吃飯,我立刻就要出去。"

  "我本來想到莫斯科去的,"她說。

  "不,您回來做得非常、非常對,"他說著,又沉默了。

  看著他沒有力量開口,她自己開口了。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她凝視著他說,并沒有在他望著她的頭發那種凝神注視下垂下眼睛。"我是一個有罪的女人,我是一個壞女人,但是我還和以前一樣,和我告訴您的時候一樣,我現在來就是要告訴您,我不能夠有什么改變。"

  "我并沒有問您這件事,"他說,突然堅決而又懷著憎恨地望著她的眼睛。"我料到會這樣的。"在憤怒的影響之下,他顯然又完全恢復了鎮靜。"但是像我當時對您說過,并且在給您的信上寫過的一樣,"他用尖細刺耳的聲調說,"現在再重復一遍,我并不一定要知道這事。我可以不聞不問。并不是所有的妻子都像您這么善良,要這樣急急地把這種·愉·快·的消息告訴她們的丈夫。"他特別著重說"愉快的"這個字眼。

  "社會上不知道這事的時候,我的名字沒有遭到污辱的時候,我可以不聞不問。因此,我只是警告您,我們的關系還要和以前一樣,但要是您·損·害自己的名譽的時候,我就會不得不采取措施來保全我的名譽。"

  "但是我們的關系不能夠和以前一樣了,"安娜帶著膽怯的聲調說,開始驚惶地望著他。

  當她又看到他那種鎮靜的態度,聽到那種刺耳的、孩子一樣的譏諷的聲調時,她對他的嫌惡就消除了她剛才對他的憐憫,她只覺得恐懼,但是無論如何,她要弄清楚她的處境。

  "我不能夠做您的妻子了,我既已…"她開口說。

  他發出冷酷的惡意的笑聲。

  "想必您所選擇的那種生活影響了您的思想。我那么尊敬您或者說輕蔑您,或是兩樣都有…我尊敬您的過去,輕蔑您的現在…您對于我的話所作的解釋和我的原意相差很遠。"

  安娜嘆息了一聲,低下了頭。

  "但是我的確不能理解,以您所具有的獨立精神,"他繼續說,激昂起來了,"竟然對您的丈夫直言不諱地宣告您的不貞,而且不覺得這有什么該受譴責的地方,好像您覺得對您丈夫履行妻子的義務倒是該受譴責的。"

  "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您要我怎樣?

  "我要求的是,我不要在這里見到那個人,您的一舉一動都要做到·不·讓·社·會·上·和·仆·人·們責難您…不要去看他。這個要求,我想并不過分。而且這么一來,您沒有盡為妻的義務卻可以享受忠實妻子的一切權利。這是我要對您說的所有的話。現在我該走了。我不在家里吃飯。"

  他站了起來,向門邊走去。安娜也站了起來。他默默地點著頭,讓她先走。

二十四  列文在草堆上度過的一夜,對他并不是虛度過去的。他的農業經營使他厭煩,使他絲毫不感興趣了。雖然今年豐收,但是像今年這樣,遇到這么多的挫折,在他和農民之間發生了這么多的爭吵,卻是從來沒有過的,或者,至少在他看來是從來沒有過的;而造成這些失敗和敵意的原因,他現在完全明白了。他在勞動本身上體驗到的快樂,由于勞動而和農民的接近,他對于他們以及他們的生活所感到的羨慕,他想要過那種生活的愿望——那愿望在那天晚上對于他已經不是夢想,而是真正的目的,他已仔細考慮了達到那目的的辦法——這一切大大改變了他對于他所經營的農事的看法,使他再也不能夠對它像以前那樣感興趣了,而且不能不看到作為這一切的基礎的他和勞動者之間的不愉快的關系。一群像帕瓦那樣的良種母牛,全部用很好的犁耕過的土地,九塊用籬笆圍著的平坦的耕地,九十畝施足了肥的田地,各式條播機,以及其他等等——假如這勞動只是由他自己,或者是由他自己和他的同伴們——同情他的人們所共同完成的,這一切就都是很好的。但是他現在看得很清楚(他正在寫的一本關于農業的著作,說明農業的主要因素是勞動者,這對于他大有幫助),他所經營的這種農業不過是他和勞動者之間的一場殘酷的、頑強的斗爭,在這斗爭中,一方面,在他這方面,是不斷的竭盡全力,要把一切都做到十全十美的理想境地,在另外一方面,則是一切聽其自然。而且在這場斗爭中,他看出了盡管他這方面如何緊張,而另一方面卻是毫不努力或者甚至毫無目的,而得到的唯一結果是,工作進行得使任何一方都不滿意,而很好的農具、很好的家畜和土地,對誰都沒有益處地白白糟蹋了。主要的是,花在這種事業上的精力還不只是徒勞無益,現在,這種事業的意義他既已明了,他就不能不感到連他浪費的精力的目的也都是毫無價值的。實際上,斗爭是為了什么呢?他努力爭取自己的每一個小錢(而他不得不這樣,因為他只要稍許放松一點,他就會沒有錢去償付勞動者的工資),而他們卻只堅持要輕松愉快地干活,那就是說,照他們平常一樣地勞動。為了他的利益,每個勞動者都應該盡量辛勤地勞動,而且勞動的時候,應該步步留神,竭力不要把簸谷機、馬耙、打谷機弄壞,應該留神自己干的活兒。勞動者需要的則是盡可能快樂地、常常休息地、特別是漫不經心地、無憂無慮地勞動。這個夏天,列文隨時都看到這一點。他派人去割苜蓿做干草,他選定了長滿了雜草和莠草的、不能留種的最壞的田地讓給他們去刈割,一次又一次地,他們盡割最好的苜蓿地,他們辯解說是管家要他們這樣做的,而且說這會制成很出色的干草,這樣來安慰他;但是他知道這只是由于那些地比較容易刈割的緣故。他派去了一架翻草機,翻了不到幾行就壞了,因為坐在駕駛座位上,聽著巨大的機翼在頭上舞動,農民覺得很沉悶。而他們告訴他:"不要擔心,老爺,女人們馬上就會把草翻好的。"幾張犁實際上不能用了,因為農民在掉轉犁頭的時候,從來沒有想到要把犁頭提起,他使勁地把犁頭扭轉過去,折磨著馬匹,毀壞了地面,而他們卻要求列文不用擔心。馬自由自在地闖進了小麥田,原因是沒有一個農民愿意做守夜人,雖然命令不要這樣做,農民們還是堅決主張輪流守夜,而萬卡,在勞動了整整一晚之后,睡著了,為了他的過失,他很后悔,說道:"隨您怎樣處置我吧,老爺。"由于把牛放牧到再生的苜蓿地里,又不給牛水喝,他們糟蹋死了三頭最好的小牛,而且怎樣也不相信,牛是吃多了苜蓿死的。為了安慰他,他們告訴他,他的一位鄰人三天里損失了一百十二頭家畜。這一切事情的發生,并不是誰對列文或者對他的農場懷著惡意;相反地,他知道他們都歡喜他,把他當做一位樸實的老爺(他們的最高的贊辭);但是這一切事情的發生,只是因為他們老想快樂地、無憂無慮地干活,而他的利益不僅與他們無關,難于為他們理解,而且是注定和他們的正當要求相抵觸的。老早以前,列文就已不滿意自己對農事的態度。他看到他的小舟有了漏洞,但是也許是要故意欺騙自己吧,他并沒有找到而且也不去尋找那漏洞,但是現在他再也不能欺騙自己了。他所經營的農業,對于他不僅沒有了吸引力,而且使他覺得討厭了,他對它已不再感到興趣。

  現在又加上基蒂·謝爾巴茨卡婭正在離他僅僅三十里的地方,他想要和她見面,卻又不能。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奧布隆斯卡婭,在他拜訪她的時候曾經勸他再來,來向她妹妹重新求婚,而且她意思之間好像現在她妹妹一定會接受他的要求。列文自己在看到基蒂·謝爾巴茨卡婭的時候,也感到他愛著她;但是知道她在奧布隆斯基家里的時候他卻不能到那里去。他向她求過婚,而她拒絕了他,這件事,就在她和他之間設下了一道難于逾越的障礙。"我不能夠僅僅因為她不能夠做她所愛慕的男人的妻子,就要求她做我的妻子,"他自言自語,想到這個就使他對她感到冷淡和敵意。"我和她說話不可能不帶責備的意思;我看到她不由得會怨恨;她也只會更加憎惡我,這是一定的。而且,現在在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對我說了那些話以后,我怎么能夠去看她們呢?難道我能不表示我明白了她告訴我的話嗎?而我要寬宏大量地饒恕她,可憐她!我要在她面前扮演一個饒恕她、把我的愛情賞賜給她的角色!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為什么告訴我那些話呢?也許我可以偶然會見她,這樣一來,一切都會自然而然的;但是,現在不可能了,不可能了!"

  達里婭·亞歷山德羅夫娜給他寫了一封信,向他借一副馬鞍給基蒂用。"人家告訴我,您有一副女用的馬鞍,"她信上寫著。"我希望您親自給我們送來。"

  這是他所不能忍受的。一個聰明體貼的女人怎么可以使她妹妹處于這樣一種屈辱的境地呢!他寫了十次字條,都撕了,就把馬鞍送了去,沒有附回信。回信說他會去不行,因為他不能去;說他因事不能抽身,或是他要離開這里了,所以不能來,那就更糟。他沒有回信,而且帶著一種好像做了什么丟人的事一樣的心情,把馬鞍送去了;他把他感到厭煩的一切農事交給了管家,第二天,他就出發到一個遙遠的縣里去看望他的友人斯維亞日斯基,這位友人的鄰近有許多極好的松雞出沒的沼澤,他最近還來過信,要求他履行到他家里去小住的諾言。在蘇羅夫斯克縣有松雞出沒的沼澤,早就吸引了列文,但是由于田莊上的事務纏身,他一直拖延著沒去拜訪。現在他很高興離開謝爾巴茨基家的鄰近,主要是擺脫農事,尤其高興的是去打獵,那在他煩惱的時候常常成為他最好的安慰。

二十五  去蘇羅夫斯克縣,沒有鐵路,也沒有驛馬,于是列文就乘他自己的舊式四輪馬車去了。

  在半路上,他為了喂馬,停在一個富裕的農民家。一位長著濃密的、在兩頰上變花白了的紅頰須,禿頭,滿面紅光的老人打開大門,把身子緊貼在門柱上,讓三駕馬車通過去。老人指點馬車夫到院子里一間披屋里去,——那院子是新修的,寬大、干凈而又整齊,院里擺著一些燒焦了的木犁,——然后請列文走進客房。一個赤腳穿著套鞋、服裝清潔的少婦正在擦洗新門廊的地板。她被跟在列文后面跑進來的狗嚇了一跳,發出一聲尖叫,但是當她聽說狗不會咬人的時候,她立刻就因為自己的驚惶失措而發笑起來。用她裸露的手臂把通到正房的門指給列文,她又彎下腰去,掩藏起她的美麗的臉,繼續擦洗著。

  "您要茶炊嗎?"她問。

  "好的,麻煩你了。"

  正房很寬敞,有一個荷蘭式火爐,一個隔扇。在圣像下面擺著一張繪著花樣的桌子、一條長凳和兩把椅子。靠近門口,有一個擺滿了杯盤的食器櫥。百葉窗關上了,蒼蠅很少,房間是這樣清潔,使得列文很擔心那一路跑來、而且在泥水里洗過澡的拉斯卡會弄臟地板,他吩咐它在門邊角落里臥下。在正房里環視了一遍之后,列文走到后院里去了。穿套鞋的漂亮的少婦挑著兩只搖晃著的空桶,在他前面跑到井邊去打水。

  "快一些,我的姑娘!"老人愉快地向她叫著,而后走到列文面前。"哦,老爺,你是到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斯維亞日斯基那里去的嗎?那位老爺也常常到我們這里來的,"他把胳膊肘支在臺階的欄桿上,開始閑談起來。

  在老人正談到他和斯維亞日斯基的交情時,大門又軋軋地響了,干活的人們曳著木犁和耙從田間走進院子。套在犁和耙上的馬匹又光澤又肥壯。干活的人們顯然是這一家的人;兩個穿印花布襯衫、戴便帽的年輕人,其他兩個是雇工,都穿著麻布襯衫,一個是老頭,一個是年輕人。老人從臺階走下,走到馬匹前面,開始卸馬。

  "他們犁什么田?"列文問。

  "在犁馬鈴薯田。我們也租了一小塊地哩。費多特,不要牽出那匹閹馬,把它牽到馬槽那里去吧,我們把另外一匹套上。"

  "啊,爹,我要的犁頭拿來了嗎?"那高大健壯的漢子問,他顯然是老人的兒子。

  "在那里…在門廊里,"老人一面回答,一面把他解下的韁繩纏繞起來,投在地上。"趁他們吃飯的時候,你可以把犁弄好。"

  漂亮的少婦肩上挑著滿滿兩桶水走進了門廊。更多的女人從什么地方走了出來,年輕美貌的、中年的、又老又丑的、帶小孩的和沒有帶小孩的。

  茶炊開始發出咝咝的響聲;雇工們和家里的人安頓好馬匹,進來吃飯了。列文從馬車里取出食物來,請老人和他一道喝茶。

  "哦,我今天已經喝過了,"老人說,顯然很愉快地接受了邀請。"但是再陪您喝一杯吧。"

  喝茶的時候,列文探聽到老人農莊上的全部歷史。十年前,老人從一位女地主手里租了一百二十畝地,去年干脆就買了下來,另外還從鄰近一位地主手里租了三百畝地。他把一小部分土地——最壞的部分——租了出去,自己全家和兩個雇工種了四十畝地。老人訴說他境況不佳。但是列文明白,他這樣抱怨,不過是出于禮貌的關系,而他的農場的狀況是繁榮的。要是他的境況真不好,他就不會以一百零五盧布一畝的價錢買進土地,他就不會給他的三個兒子和一個侄兒都娶了親,也不會遭了兩次火災以后重新修建房屋,而且建筑得越來越好了。不管老人怎樣訴苦,但是顯然他是在夸耀,合乎情理地夸耀他的富裕,夸耀他的兒子們、他的侄兒、他的媳婦們、他的馬匹和母牛,特別是夸耀他把這一切農事經營得很好。從他和老人的談話中,列文看出來他也并不反對新式方法。他種了許多馬鈴薯,而他的馬鈴薯,像列文坐車走過的時候所看到的,已經開過了花,正在結果,而列文的卻剛剛開花。他用一架從鄰近一位地主那里借來的新式步犁來耕馬鈴薯地。他種了小麥。在篩黑麥的時候,老人把篩下的麥屑留著喂馬,這件細小的事特別打動了列文。多少次列文眼看著這種很好的飼料被糟蹋了,竭力收集起來,但總是不可能。這位農民卻辦到了,他對于用這個來做家畜飼料,真是不勝贊賞。

  "娘兒們做什么呢?她們把它包好送到路邊,大車就把它運走了。"

  "哦,我們地主拿雇工真是沒有辦法哩,"列文說,一邊遞給他一杯茶。

  "謝謝你,"老人說,接了茶杯,但是指著他咬剩的一塊糖,①他謝絕了再在茶里加糖。"你怎么可以靠雇工干活呢?"他說;"那簡直是糟透了!比方,看斯維亞日斯基家吧,我們知道他的土地是怎樣的土地——黑得像罌粟籽,但卻沒有什么值得夸耀的收獲。照顧不夠——就是這樣!"

  ①俄國農民為了節約,輕易不在茶里放糖,而只拿著一塊糖,一邊喝茶,一邊嚼著。

  "但是你不也是用雇工耕種土地嗎?"

  "我們干的是農活兒。一切事情我們都親自動手。要是雇工不中用,他可以走;而我們可以親自來做。"

  "爹,費諾根要一點柏油。"穿套鞋的少婦走進來說。

  "就是這么回事,老爺!"老人一邊說,一邊站起身來,一連在自己身上畫了好幾次十字,他向列文道了謝,就走出去了。

  當列文走進廚房去叫他的馬車夫的時候,他看見全家都在吃飯。女人們站在那里侍候他們。年輕力壯的兒子口里含滿麥粥正在說什么笑話,他們都在笑,正在把菜湯倒在碗里的、穿套鞋的少婦笑得最快活。

  這個農家給列文一種幸福的印象,這同那位穿套鞋的少婦的美麗的面孔大概很有關系;這個印象是這樣強烈,使列文永遠不能忘記。從老農民的家到斯維亞日斯基家的路上,他盡在回想著這個農家,好像在那印象里面有什么東西特別引起他注意似的。

二十六  斯維亞日斯基是他那一縣的貴族長。他比列文大五歲,而且早結了婚。他的姨妹,列文非常喜歡的一個少女,住在他家里。列文知道斯維亞日斯基夫婦非常希望這個姑娘和他結婚。他確切地知道這個,正像所謂合格的年輕人一樣地知道,雖然他決不會向任何人說起這事;并且他也知道,雖然他很想結婚,雖然無論從哪方面看來,這位極有魅力的少女一定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妻子,但是他要和她結婚,縱令他沒有愛上基蒂·謝爾巴茨卡婭,也還是和飛上天一樣不可能。意識到這點,他希望由訪問斯維亞日斯基而得到的快樂就減色了。

  在接到斯維亞日斯基邀請他去打獵的信的時候,列文立刻想到了這點;雖然如此,他還是斷定,以為斯維亞日斯基對他有這種意思,不過是他自己的毫無根據的猜想,因此他還是要去。況且,在內心里,他想考驗一下自己,再估量一下自己對這個少女的感情。斯維亞日斯基的家庭生活是極為愉快的,而斯維亞日斯基本人,是列文所認識的地方活動家的模范人物,而且他總覺得他是一個非常有趣的人。

  斯維亞日斯基是那種經常使列文驚奇的人們之一,那些人的見解雖然不是獨創的,卻是合乎邏輯的,獨自發展的,而他們的生活的方向是堅定不移的,與他們的見解大相徑庭,而且差不多總是背道而馳。斯維亞日斯基是一個極端的自由主義者。他蔑視貴族而且相信大多數貴族暗地里都擁護農奴制,僅僅由于膽怯才沒有把他們的意見公開表示出來。他把俄國看成像土耳其一樣衰亡的國家,而且他把俄國政府看得那樣壞,以致他覺得不值得認真地去批評它的作為;但他卻仍然是那個政府的官吏,而且是一位模范的貴族長,當他乘車出門的時候,他總是戴著綴著帽章和紅帽箍的制帽。他認為人類的生活只有在國外才勉強過得去,而且只要一有機會他就出國;同時,他也在俄國實行一種復雜的、改良的農業經營方法,而且帶著極大的興趣注視著和了解俄國所發生的一切事情。他認為俄國農民是處在從猿到人的進化階段,同時,在縣議會上,沒有人比他更愿意和農民握手,傾聽他們的意見。他不信仰上帝,也不相信魔鬼,但又非常關心改善牧師的生活和維持他們的收入的問題,而且特別盡力保存他村里的教堂。

  在婦女問題上,他站在極端派一方面,主張婦女絕對自由,特別主張她們擁有勞動權利;但是他和他的妻子過著這樣一種生活,他們那恩愛的、沒有小孩的家庭生活使得誰都羨慕,而且他這樣安頓他妻子的生活,使得她除了和她丈夫共同努力盡可能地過得快樂和舒適以外,她什么也不做,而且什么也不能做。

  要是列文沒有往好里想人的特性的話,那么斯維亞日斯基的性格是不會使他感到大惑不解或疑問的。他會對他自己說:"不是傻子就是壞蛋,"而一切就都明明白白的了。但是他不能說他是傻子,因為斯維亞日斯基無疑不僅是個聰明人,而且是教養很高,又十分樸實的人,沒有一個問題他不知道;但是除非萬不得已,他決不炫耀他的學識。列文更不能說他是壞蛋,因為斯維亞日斯基無疑是一個正直、善良、聰明的人,他愉快地、熱心地、不屈不撓地干著他的工作;他受到周圍所有人的尊敬,而且的確從來沒有蓄意做過,而且也決不會做什么壞事。

  列文竭力想理解他,卻又理解不了,他看待他和他的生活,始終像看待一個真正的謎一般。

  列文和他非常要好,因此列文常常大膽地去試探斯維亞日斯基,竭力想要尋究出他的人生觀的根底;但卻總是徒勞。每當列文竭力想從那向所有人都敞開著的斯維亞日斯基的心房的接待室再深入一步的時候,他總看到斯維亞日斯基顯得有點狼狽。他臉上顯出隱約可辨的驚慌神色,好像他害怕列文會看破他,于是他就愉快地婉言拒絕。

  現在,在列文對于農事感到失望以后,他特別高興到斯維亞日斯基那里去。且不說看見這一對待在舒適的安樂窩里、對己對人都心滿意足的幸福夫婦,總給與列文一種愉快的感覺,現在正當他對自己的生活感到這樣不滿的時候,他就更渴望找到使斯維亞日斯基這樣開朗、干脆和愉快的秘訣。此外,列文還知道在斯維亞日斯基家里,他會遇到許多鄰近的地主,現在聽聽和談談關于收成、雇農的工資等等農事上的話題,對于他是特別饒有興趣的,他知道這種談話照例被認為是非常庸俗的,但是現在在他看來卻是一個重要的話題。

  "也許這在農奴制時代并不重要,在英國也不重要。在那兩種情況下,農業的條件已經確定了;但是現在,在我們這里,當一切都已顛倒過來,而且剛剛開始形成的時候,這些條件會采取怎樣一種形式的問題,倒是俄國的一個重要的問題,"列文想著。

  結果打獵并不像列文預期的那樣好。沼澤干了,而且差不多完全沒有松雞。他到處走了一整天,僅僅打到三只,但是另一方面,正像他平常打獵回來一樣,他帶回來旺盛的胃口、愉快的心情和那種總是伴隨著劇烈的體力運動而來的興奮的精神狀態。在打獵當中,當他好像什么都不想的時候,忽然回想起那位老人和他的家庭,他們留下的印象好像不僅要求他注意,而且要求他解決好像和他有關的什么問題。

  傍晚喝茶的時候,座上有兩個為了監護權的事情而來的地主,于是列文所期望的有趣的談話開始了。

  列文坐在茶桌旁的主婦旁邊,他不得不同她和正坐在他對面的她的妹妹談話。斯維亞日斯基夫人是一位圓臉、金發、嬌小、面帶笑容和酒靨的女人。列文竭力想通過她找到解決她丈夫在他心中引起的重大疑團;但是他沒有充分思索的自由了,因為他感到非常局促不安。這種局促不安是因為那位姨妹正坐在他對面,身穿一件領口開成四方形的衣服,露出雪白的胸脯,列文簡直覺得她是特意為他穿的。雖然她的胸脯是這樣白,或者正因為這樣白的緣故,這個四方形使列文失掉了思想的自由。他想像,也許是想像錯了,這個領口是特意為他開的,他感到他沒有權利看它,于是竭力不去看它;但是他又感到領口開成這樣,仿佛是他的過錯似的。列文感到好像他欺騙了誰,好像他必須有所說明,但又不能說明,因此他不斷地漲紅了臉,局促不安。他的不安也傳染給美麗的姨妹了。但是主婦卻裝做沒有注意的模樣,盡在故意地引她參加談話。

  "您說,"她接著已經開始的話題說下去,"我丈夫對于俄國的事情都不感興趣。事實上恰恰相反,他在國外固然很快活,但是并不像他在這里一樣。在這里,他感到他適得其所,他有許多事要做,他具有對一切都感到興趣的才能。啊,您還沒有看見我們的學校吧?"

  "我看見了…是那所長滿常春藤的小房子,是不是?"

  "是的,那是娜斯佳的工作,"她指著她的妹妹說。

  "您自己在那里教書嗎?"列文問,竭力想忽視她的裸露的脖頸,但是感覺到他無論望著哪個方向,他都看得見它。

  "是的,我自己在那里教過書,而且還在教,但是現在我們有了一個第一流的女教師。我們已經開始做體操了。"

  "不,謝謝您,茶不要了。"列文說,雖然意識到這樣做是無禮的,但卻不能繼續談下去,他紅著臉,站了起來。"我聽他們那邊正在談有趣的事哩,"他補充說,就走到斯維亞日斯基和鄰近的兩位紳士坐的那張桌子的另一端。斯維亞日斯基側身坐在桌旁,一只胳膊擱在桌上,一只手轉動著杯子,用另一只手捻攏胡須,把它送到鼻邊,然后又讓它垂下,好像他在嗅它一樣。他的明亮的黑眼睛直盯著那位留著灰色胡髭的興奮的地主,顯然他覺得他的話很有趣。那地主正在抱怨農民,列文看得很明白:斯維亞日斯基本來知道怎樣駁斥這位地主的抱怨,他可以立刻粉碎對方的整個論點,不過處在他的地位上,他不能夠把這樣的回答說出來,于是不無樂趣地傾聽著地主的可笑的談話。

  這位留灰色胡髭的地主顯然是一個頑固的農奴制擁護者,一個終生住在鄉下的熱心的農業家。列文在他的服裝上,在他那顯然是不常穿的舊式的穿舊的外衣上,在他那精明的、愁悶的眼神里,在他那條理分明、流利的俄語上,在他那久而久之形成習慣的專橫的語調上,以及在他那無名指上戴著一枚舊的訂婚戒指的、被太陽曬黑了的粗大通紅的手的堅決的動作上,看到了這種種特征。

二十七  "只要我舍得把已經開辦的事情…已經花了那么多氣力的事情…全部拋棄的話,我真愿意把一切拋棄,賣掉,然后像尼古拉·伊萬內奇那樣一走了之…去聽《·愛·蓮·娜》去。"

  地主說,一絲愉快的微笑使他的精明的老臉容光煥發了。

  "但是您看,您還沒有把它拋棄,"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斯維亞日斯基說,"可見其中一定有好處。"

  "唯一的好處是我住著自己的房子,不是買的,也不是租的。此外,人總希望農民會變得聰明一點。可是,相反,說起來您真不會相信——只有酗酒、淫亂!他們盡在把他們小塊的土地重新分來分去,沒有一匹小馬或一只小牛的影子。農民在餓死,但是去請他做雇工吧,他會竭力跟您搗亂,結果還到調解法官面前去告您。"

  "但是您也可以到調解法官那里去控告呀,"斯維亞日斯基說。

  "我去控告?我才不干呢!那只會惹出許多是非,叫人后悔莫及。譬如,在工廠里,他們預支了工錢,就逃走了。調解法官拿他們怎么辦?還不是宣告他們無罪。只有地方裁判所和村長維持著一切。他們按舊式方法鞭打他們!要不是那樣,那就只有拋棄一切!逃到天涯海角去的一法了!"

  很明顯的,地主是在嘲弄斯維亞日斯基,但是斯維亞日斯基不僅沒有生氣,反而覺得很有趣。

  "但是您看,我們管理我們的土地并沒有用這種辦法,"他微笑著說,"列文,我,還有他。"

  他指著另外那個地主。

  "是的,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的事業在進展,但是問問他是怎樣個情形吧?您說那是合理的方式嗎?"地主說,顯然是在炫耀"合理的"這個字眼。

  "我的經營方式很簡單,"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說,"謝謝上帝。我的經營方式就是準備好秋天納稅的款子。農民們跑到我面前來說:'親爺爺,好主人,幫助幫助我們吧!'哦,農民都是我們的鄰人,我們可憐他們。所以,我替他們墊付了三分之一的稅款,卻說道:'記著,孩子們,我幫助了你們,當我需要的時候,你們得幫助我——不管是種燕麥的時候,或是割草的時候,或是收獲的時候,'就這樣,我們講好每一家納稅人干多少活——可是他們中間也有不可靠的人,這是真的。"

  早已熟悉了這種家長式方法的列文,和斯維亞日斯基交換了一下眼色,打斷了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的話,又轉向留著灰色胡髭的地主。

  "那么您以為怎樣?"他問,"現在我們應該用什么方法經營呢?"

  "哦,像米哈伊爾·彼得羅維奇一樣經營:把土地租給農民,或者平分收獲物或者收租金;可以這樣做——不過就是這種方法使國家的總財富受到損失。用農奴的勞動和良好的管理可以產生九分收成的土地,用收獲平分制就只會有三分。

  俄國已經給農奴解放毀了!"

  斯維亞日斯基用含著笑意的眼睛望著列文,而且甚至對他使了一個輕微的譏諷的手勢;但是列文并不覺得這位地主的話是可笑的,他對于他的話,比對于斯維亞日斯基的話了解得更清楚。灰色胡髭的地主繼續說了許多話,為的要指出俄國是怎樣被農奴解放毀了,這些話他甚至覺得非常正確,在他聽來是很新穎的,而且是不可爭辯的。這位地主無疑地說出了他個人的思想,——這是難得的事情,這種思想,并不是由于他想要替什么也不想的腦筋找點事干而產生出來的,而是從他的生活環境中產生出來的,在他村居的孤寂生活中冥思苦想過,而且從各方面考慮過的。

  "問題在于,您知道,一切的進步都是由于運用權力而造成的,"他說,顯然想要表示他并不是沒有教養的。"試看彼得大帝、葉卡捷琳娜、亞歷山大的改革吧。試看歐洲的歷史吧。農業方面的進步更是這樣——比方馬鈴薯,就是強制地移植到我國來的。木犁也不是從來就使用的。這也許是在封建時代輸入的,但是這大概也是強制輸入的。現在,在我們自己這個時代,我們地主,在農奴時代,在我們的農業上曾使用過各種各樣的改良設備:烘干機、打谷機、運肥機和一切農具——一切都是運用我們的權力輸入的,農民們最初反對,后來就模仿我們。現在因為廢除了農奴制,我們被剝奪了權力;因此我們的已經提到高水平的農業,不得不倒退到一種最野蠻最原始的狀態。這就是我的看法。"

  "但是為什么會這樣呢?如果這是合理的,那么,就雇人勞動,您還是可以這樣經營的呀。"斯維亞日斯基說。

  "我們沒有權力了。請問我靠誰去這么經營呢?"

  "正是這樣——勞動力是農業中的主要因素。"列文心里想。

  "靠雇工們。"

  "雇工不肯好好地干活,而且不肯用好農具干活。我們的雇工只會像豬一樣地喝酒,而且當他喝醉了的時候,他會把你給他的工具通通毀壞掉。他把馬飲傷了,弄壞很好的馬具,用車輪胎去換酒喝,讓鐵片落到打谷機里面,把它破壞。凡是他不能理解的東西,他看了就厭惡。這就是整個農業水平低落的緣故。土地荒廢了,長滿了莠草,或者是給農民瓜分了,本來可以收獲上百萬的土地,你只收到幾十萬;國家的財富減少了。同樣一件事只要稍加考慮…"

  于是他開始闡述他設想的農奴解放的方案,根據他的方案,這些缺陷都可以避免。

  這個引不起列文的興趣,但是當他說完了的時候,列文又回到他最初的話題上去,轉向斯維亞日斯基說,竭力想引他發表他的真實意見:

  "農業的水平在低落下去,而且以現在我們和農民的這種關系,要用一種可以產生利益的合理方式去經營農業是不可能的,這是實實在在的,"他說。

  "我不這樣認為,"斯維亞日斯基非常認真地回答,"我看到的只是我們不知道怎樣耕種土地,而在農奴制時代我們的農業水平并不是太高,而是太低。我們沒有機器,沒有好牲口,管理不當,我們甚至連怎樣記賬也不知道。隨便問問哪一個地主吧;什么是有利的,什么是沒有利的,他都說不上來。"

  "意大利式簿記法!"灰色胡髭的地主譏刺地說。"你可以隨便記賬,但是如果他們把你的東西都毀壞了的話,那你什么利益也得不到的。"

  "為什么他們會毀壞東西呢?一架蹩腳的打谷機,或是您的俄國式壓榨機,他們會損毀,但是我的蒸汽機他們就不會損壞了。可憐的俄國馬,您怎么叫的呢?…那種牲口您得揪著它的尾巴走,那種馬他們會糟蹋,但要是荷蘭馬或是別的好馬,他們就不會糟蹋了。所以問題就在這里。我們應該把我們的農業提到更高的水平。"

  "啊,只要花費得起就好了,尼古拉·伊萬內奇!這對于您倒是很合式的,但是我,要供一個兒子上大學,小的兒子們在中學讀書——因此我可買不起貝爾舍倫馬載重。"

  "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有銀行啊。"

  "結果您要我把剩下的東西通通拍賣掉嗎?不,謝謝您!"

  "我不同意說農業水平有再提高一步的必要或可能,"列文說。"我正從事這件事,而且我也有本錢,但是我卻什么也做不出來。至于銀行,我真不知道它對誰有好處。至少我個人在農業上花去的錢結果都是損失:家畜——是損失,機器——是損失。"

  "這是千真萬確的,"灰色胡髭的地主附和著說,滿意得笑出來了。

  "而且不只我是這樣,"列文繼續說,"我和那些用合理方式經營土地的所有鄰近的地主來往;除了少數例外,他們這樣做,都遭受了損失。哦,告訴我們,您的土地怎么樣——得到利益嗎?"列文說,他立刻在斯維亞日斯基的眼神里覺察出每逢他想要從斯維亞日斯基的心房外室再深入一步時所看到的那種轉瞬即逝的驚愕表情。

  而這個質問,在列文方面,并不是十分誠意的。斯維亞日斯基夫人剛才在喝茶的時候告訴過他,他們今年夏天從莫斯科請了一個德國簿記專家來,他得到五百盧布的報酬,核算了他們的全部財產,發現他們損失了三千多盧布。確數她不記得了,但是那個德國人似乎連一分一毫都計算了的。

  聽到提起斯維亞日斯基農業的收益的時候,灰色胡髭的地主微微一笑,顯然他知道他的鄰人兼貴族長大概得到了多少利益。

  "也許不合算,"斯維亞日斯基回答。"那也不過是證明我要么是一個拙劣的農業經營家,要么證明我把資金浪費在增加地租上了。"

  "啊,地租!"列文驚異地叫著。"地租在歐洲也許會有,在那里,土地由于花在它上面的勞動已經改良了;但是在我們這里,土地卻因為花在它上面的勞動而一天天貧瘠下去——換句話說,耗盡地力;所以,談不到地租。"

  "怎么談不到地租呢?這是規律。"

  "那么我們與規律無關;對于我們地租可說明不了什么問題,反而擾亂了我們。不,告訴我,怎么會有地租這套理論…"

  "你們要吃點凝乳嗎?瑪莎,給我們拿些凝乳或者馬林果來。"他轉向他的妻子說。"今年的馬林果結得特別晚。"

  然后,斯維亞日斯基懷著最愉快的心情站了起來,走開了,顯然,正在列文覺得這場談話剛剛開始的時候,他卻以為這場談話已經終結了。

  失掉了對手,列文繼續和灰色胡髭的地主談話,竭力想對他證明,一切困難都是由于我們不了解我們的勞動者的特性和習慣而來的;但是這位地主,正和所有與世隔絕、獨立思索的人一樣,理解人家的意見很遲鈍,而且特別固執己見。他堅持說,俄國農民是豬,貪戀豬一樣的生活,要把他從豬一般的處境中拯救出來,一定要有權力,而現在卻沒有;一個人一定要有一條鞭子,而我們變得這樣自由了,使得我們突然用律師和模范監獄代替了使用過一千年的鞭子,而在監獄里,還給不中用的、身上散發惡臭的農民吃很好的湯,而且還計算出來給他幾立方尺的空氣。

  "您為什么認為,"列文說,竭力想回到原來的話題上去,"要找到這樣一種對勞動者的關系,使勞動產生很高的生產率,是不可能的呢?"

  "就俄國農民來說,永遠不能這樣!我們沒有權力。"地主回答。

  "怎樣才能找得到新的條件呢?"斯維亞日斯基說,吃了一些凝乳,點上一支香煙,他又來參加爭論了。"對于勞動力的一切可能的關系,都已經確定了,而且是經過研究的,"他說。"野蠻時代的殘余,連環保的原始公社自然而然地消滅了,農奴制被廢除了,剩下來的只有自由勞動;而它的形式是固定了的、現成的、非采用不可的。長工,日工,佃農——不外乎這些形式。"

  "但是歐洲對于這些形式已經感到不滿了。"

  "不滿了,正在探求新的。而且多半會探求出來的。""那正是我所要說的,"列文說。"為什么我們自己不探求呢?"

  "因為這正和重新發明鐵路建筑法一樣。它們本來是現成的、早已發明了的。"

  "但要是它們不適合我們使用,要是它們并不高明呢?"列文說。

  他又在斯維亞日斯基的眼神里覺察出驚愕的神情。

  "啊,這樣我們真要目空一切了,我們居然探索出歐洲正在探索的東西!這套話我聽夠了,但是,對不起,您知道關于勞動組織問題在歐洲取得的一切成就嗎?"

  "不,不大知道。"

  "這個問題現在引起歐洲最優秀的思想家們的注意。舒爾茲·杰里奇派①…還有極端自由主義的拉薩爾②派論勞動問題的浩瀚著作…米爾豪森制度③——這一切都已成為事實,您大概也知道吧。"

  ①舒爾茲·杰里奇(18081883),德國經濟學家和政治家。儲蓄信貸銀行和獨立合作社組織的創辦人,他認為這可以調和工人和雇主的階級利益。

  ②拉薩爾(18251864),德國小資產階級社會主義者,"全德工人聯盟"的創辦人。他以得到政府支持的生產會社來對抗舒爾茲·杰里奇的獨立的合作社組織。在這個基礎上他和俾斯麥發生聯系。"拉薩爾派"在工人問題上和普魯士君主制度公開結盟。

  ③米爾豪森制度——工廠主多爾富斯在米爾豪森(法國亞爾薩斯的城市)創辦的"關心改善工人生活協會"建造房屋,由工人用分期付款的方法購用。多爾富斯的"協會"是帶有慈善目的的商業企業。它沒有解決,也不可能解決工人問題。

  "我稍微知道一點,不過很模糊。"

  "不,您只是這么說罷了;無疑的,關于這一切您知道得和我一樣清楚。自然,我不是一個社會學教授,但是這使我感到興趣,而且實在的,要是您也感到興趣的話,您應該研究研究。"

  "但是他們得出什么結論呢?"

  "對不起…"

  兩位地主立起身來了,斯維亞日斯基又一次制止住列文想要窺看他的內心深處那種令人不快的習慣,就去送客去了。

大熊貓文學    安娜·卡列尼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