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安娜在弗龍斯基對她說她的處境無法忍受的時候,頑強地、激怒地反駁了他,但是在她的心底,她也覺得自己的處境是虛偽而可恥的,她從心底渴望有所改變。在從賽馬場回家的路上,她在激動中把全部真相告訴了她丈夫,不管她這樣做有多么痛苦,她仍然覺得很高興。她丈夫離開了她之后,她對自己說她很高興,現在一切都弄清楚了,至少不會再撒謊欺騙了。在她看來,好像毫無疑問,現在她的處境永遠明確了。這新的處境也許很壞,但卻是非常明確的,不會有曖昧或虛偽的地方。她想,她說出那句話來以后使她自己和她丈夫遭受的苦痛,現在也將因為一切都明確了而得到補償。那晚,她看見了弗龍斯基,但是她卻沒有把她和她丈夫之間所發生的事告訴他,雖然為了要把她的處境確定下來,她必須告訴他。
第二天早晨她醒來的時候,她首先想到的就是她對她丈夫所說的話,那些話在她看來是這樣可怕,她現在簡直不能設想她怎么會說出那種荒唐粗俗的話來,簡直不能想像會有什么樣的結果。但是話已經說出口了,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一句話也沒有講就走了。"我見了弗龍斯基,卻沒有告訴他。他臨走的時候我本來想叫回他來,告訴他的,但是我改變了主意,因為我一開頭沒有告訴他,顯得有點奇怪。我為什么想對他說而終于沒有對他說呢?"回答這個問題的,是她羞得滿面通紅。她明白是什么制止她說出口,她明白她是感到羞恥。她的處境,昨天晚上看來是明朗化了的,現在她忽然覺得不但不明朗,而且毫無希望了。她對于以前所從未加以考慮的恥辱感到恐懼。她一想到她丈夫會怎樣做的時候,最可怕的念頭就浮上她的心頭。她幻想著管家立刻就會把她趕出家門,幻想著她的可恥的事情會傳遍全世界。她問自己要是她被趕出去的時候她到什么地方去好呢,她找不出答案。
當她想到弗龍斯基的時候,她仿佛覺得,他已不再愛她,他已開始厭倦起她來了,她不能把自己交托給他,因此她懷恨起他來。她仿佛覺得,她對丈夫說的話,那些不斷地在她想像里重復的話,她對所有人都說了,所有人都聽到了。她不敢正視自己家里的人。她不敢叫她的使女,更不敢走下樓去看她的兒子和家庭女教師。
使女在門邊傾聽了好久之后自動地走進房間來。安娜詢問般地望了望她的眼睛,帶著吃驚的神色漲紅了臉。使女請求她原諒她進來,說她仿佛聽到鈴聲。她拿來了衣服和一封信。信是貝特西寫來的。貝特西通知她,今早麗莎·梅爾卡洛娃和施托爾茨男爵夫人會同他們的崇拜者卡盧日斯基和斯特列莫夫老人到她家來玩槌球。"來吧,就當是來研究風俗。
我等候著你,"收尾時她這樣說。
安娜讀完信,沉重地嘆了一口氣。
"我什么,什么都不需要,"她對正在整理梳妝臺上的香水瓶和刷子的安努什卡說。"你走好了,我馬上就穿好衣服下來。我什么都不需要。"
安努什卡走出去了,但是安娜并沒有穿衣服,還是像原來那樣坐在那里,她的頭和兩手垂著,她時時渾身發抖,好像她要做個什么姿勢,說句什么話似的,但隨又陷入毫無生氣的狀態。她盡在重復著:"我的上帝,我的上帝!"但是"上帝"也好,"我的"也好,對于她都沒有什么意義。在困難之中求救于宗教,正如求救于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本人一樣,她是連想都不去想的,雖然她對于那曾把她教養大的宗教從來沒有懷疑過。她知道宗教的拯救只有在她拋棄那構成她生活的全部意義的東西的條件之下才有可能。她不只是愁苦,而且她對于她所處的這種以前從來不曾體驗過的新的精神狀態開始感到恐怖。她感覺得好像一切都在她心里成了二重的,正如有時物體映在疲倦的眼睛里成了二重的一樣。她有時差不多自己都不知道她恐懼的是什么,她希望的是什么。她恐懼的或希望的是已經發生了的事呢,還是將要發生的事,以及她渴望的到底是什么,她自己也說不上來。
"噢,我怎么辦呢!"她自言自語,忽然覺得頭的兩邊疼痛。當她清醒了的時候,她發覺她正用兩手揪住兩鬢的頭發,而且緊按住鬢角。她跳起來,開始來回地踱著。
"咖啡預備好了,女教師和謝廖沙正等候著,"安努什卡又走了回來說,看到安娜還是原來的樣子。
"謝廖沙?謝廖沙怎樣?"安娜突然變得興奮地問,今天早上第一次想起了她兒子的存在。
"他大概又淘氣了,"安努什卡含著微笑回答。
"怎么回事?"
"您的桃子放在屋角的桌子上。他大概悄悄地吃了一個。"
一想起她的兒子,安娜就突然從她所處的絕望境地擺脫出來了。她想起了她這幾年來所承擔的為兒子而活著的母親的職責,那職責雖然未免被夸大了,卻多少是真實的;她高興地感覺到在她現在所處的困境中,除了她同丈夫或是同弗龍斯基的關系之外還有另外一個支柱。這個支柱就是她的兒子。不管她會陷入怎樣的境地,她都不能舍棄她的兒子。盡管她丈夫羞辱她,把她驅逐出去,盡管弗龍斯基對她冷淡,繼續過著他獨自的生活(她又帶著怨恨和責難想起他來),她都不能夠舍棄她的兒子。她有了生活的目的。因此她應該行動起來,用行動來保障她和她兒子的這種地位,使他不致從她手里被人奪去。她得盡快地趁他還沒有被人奪去之前開始行動。她得把她的兒子帶走。這就是她現在所要做的唯一的事。她需要鎮靜,她得從這種難堪的境遇中逃脫出來。想到和兒子直接有關的問題,想到立刻要帶他到什么地方去,就使她稍稍鎮靜下來。
她連忙穿起衣服,走下樓去,邁著堅定的步伐走進客廳,咖啡、謝廖沙和家庭女教師照例在客廳里等著她。謝廖沙全身白服,彎著背和頭,正站在鏡子下面的桌子旁邊,帶著她所熟悉的、酷似他父親的那種聚精會神的表情,正在理他手里拿著的花。
家庭女教師露出格外嚴峻的臉色。謝廖沙像往常一樣尖叫了一聲:"噢,媽媽!"就停下腳步來,躊躇著不知道放下花來,走去迎她的母親好呢,還是做完花環,拿著花去的好。
家庭女教師道過早安之后,就開口冗長而詳盡地說了一通謝廖沙干下的頑皮事,但是安娜沒有聽她;她正在考慮要不要帶著她走。"不,我不帶她,"她決定道。"我一個人帶了我的兒子走。"
"是的,真是壞得很,"安娜說,一把抓住兒子的肩膊,她毫不嚴厲地,卻用一種使孩子又惶惑又歡喜的羞怯的眼光望著他,她吻了吻他。"把他交給我吧,"她對驚呆了的家庭女教師說,沒有放下兒子的手,在擺好咖啡的桌旁坐下。
"媽媽!我…我…沒有…"他說,極力想從她的表情上探索出由于桃子的事他會遭到什么結果。
"謝廖沙,"她等家庭女教師一走出房間就說,"你做了壞事,不過你以后不會再做這事了吧?…你愛我嗎?"她感到眼淚盈眶了。"難道我能不愛他嗎?"她自言自語,凝視著他那又驚又喜的眼睛。"難道他會站在他父親一邊來責斥我嗎?難道他會毫不同情我嗎?"眼淚已經淌下面頰,為了掩飾,她驀地站起來,幾乎跑一般地走到外面涼臺上。
下了幾天雷雨以后,寒冷的、晴朗的天氣降臨了。在透過剛被雨沖洗過的樹葉的燦爛陽光里,空氣是寒冷的。
她因為寒冷和內心的恐怖而顫抖了一下,那種恐怖在露天的清新空氣里以新的力量襲擊她。
"去,到Mariette那里去,"她對跟著她走出來的謝廖沙說,然后她就開始在涼臺的草席上來回踱著。"難道他們不饒恕我,不了解這一切是怎樣出于不得已嗎?"她自言自語。
她站住了,望了望白楊的梢頭在隨風搖曳,它那剛被雨沖洗過的葉子在寒冷的日光里燦爛地閃爍,她知道他們不會饒恕她,所有的人和所有的東西現在都會像那天空,那青枝綠葉一樣對她毫無憐恤。她又感到一切都在她心里變成二重的了。"我不要,不要想了,"她自言自語。"我得準備。到什么地方去呢?什么時候走呢?帶誰呢?是的,搭夜車上莫斯科去。安努什卡和謝廖沙,和幾件必需用的東西。但是我首先得寫信給他們兩個。"她迅速地走進戶內她自己的房間里去,在桌旁坐下,寫信給她的丈夫:
事已至此,我再也不能留在您家里了。我要走了,帶了我的兒子一道。我不懂得法律,所以不知道兒子應留在雙親的哪一方;但是我帶了他走,因為我沒有他不能夠生活。請寬大一點,讓他跟了我去吧。
她迅速而自然而然地寫到這里,但是請求他寬大,她不相信他會寬大的,以及必須用什么打動人的話來結束這封信,這就使她寫不下去了。
我不能說我的過錯和悔悟,因為…
她又停下了筆,她的思想連貫不起來了。"不,"她自言自語,"沒有必要這樣寫,"于是撕了信,她重新寫過,沒有提到寬大,然后封了起來。
另外還得寫封信給弗龍斯基。"我告訴了我丈夫,"她寫著,坐了好久,再也寫不出什么來了。這是那樣粗俗,那樣不像女人。"我還能再對他寫些什么呢?"她問自己。她又羞得滿面通紅;她想起了他的鎮靜,一種對他的怨恨之情使她把她已經寫下一句話的信紙撕成碎片。"沒有寫什么的必要,"她自言自語,于是關上帶吸墨紙的文件夾,她走上樓去,對家庭女教師和仆人們說她今天要到莫斯科去,就立刻動手收拾起行李來。
別墅里所有的房間都擠滿了走來走去搬運行李的挑夫、園丁和仆人。壁柜和大柜都打開了;兩次派人到店里去買繩子;報紙撒了滿地。兩口箱子、幾只手提皮包和用皮帶束住的毛毯被搬到了大廳。一輛馬車和兩輛出租馬車停在臺階下。安娜因忙于收拾行裝而忘記了內心的激動,正站在她自己房間里的桌子旁邊檢點著她的旅行皮包,正在這時,安努什卡使她注意到一輛馬車駛近的聲音。安娜從窗口望出去,看見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信差在臺階上按大門的門鈴。
"去看看什么事,"她說,抱著一種準備承受一切的鎮靜態度在圈手椅里坐下,兩手搭在膝頭上。仆人拿了一個上面有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筆跡的厚厚的小包進來。
"信差奉命要候回音,"他說。
"好的,"她說,他一走出房間,她就用顫栗的手指拆開了信。一卷還沒有折過的鈔票從信封里掉了出來。她打開信,開始從末尾讀起。"我為您的歸來做好了一切必要的準備…我特別重視我的這個請求…"她讀著。她看下去,隨后又倒回來,讀了一遍,又從頭到尾讀了一遍。當她讀完了的時候,她感到渾身發冷,感到一種出乎她意料的可怕的不幸降臨到她頭上。
早晨她還后悔不該對她丈夫說,她唯一希望的就是沒有說這話。而這里,這封信就當她的話沒有說一樣,而且給予了她所愿望的東西。但是現在這封信在她看來卻比她所能設想的任何事情都可怕。
"他是對的,他是對的!"她說。"自然,他總是對的;他是基督教徒,他寬大得很!是的,卑鄙齷齪的東西!除了我誰也不了解這個,而且誰也不會了解,而我又不能明說出來。他們說他是一個宗教信仰非常虔誠、道德高尚、正直、聰明的人;但是他們沒有看見我所看到的東西。他們不知道八年來他怎樣摧殘了我的生命,摧殘了我身體內的一切生命力——他甚至一次都沒有想過我是一個需要愛情的、活的女人。他們不知道他怎樣動不動就傷害我,而自己卻洋洋得意。我不是盡力,竭盡全力去尋找生活的意義嗎?我不是努力愛他,當我實在不能愛我丈夫的時候就努力去愛我的兒子嗎?但是時候到了,我知道我不能再自欺欺人了,我是活人,罪不在我,上帝生就我這么個人,我要愛情,我要生活。而他現在怎樣呢?要是他殺死了我,要是他殺死了他的話,一切我都會忍受,一切我都會饒恕的:但是不,他…"
"我怎么沒有料到他會這樣做呢?他做的正好符合他的卑鄙的性格。他要始終是對的,而我,已經墮落了,他還要逼得我更墮落下去…""您可以推測到您和您兒子的前途將會怎樣,"她想起了信上的話,"這是要奪去我兒子的威脅,而且大概照他們那愚蠢的法律他是可以這樣做的。但是我知道得很清楚他為什么要這樣說。他甚至連我對我兒子的愛都不相信,要么他就是輕視這種愛(正如他老是嘲笑它一樣)。他輕視我的這種感情,但是他知道我不會舍棄我的孩子,我也不能舍棄我的孩子,即使和我所愛的人一道,沒有我的孩子,我還是活不下去;但是他知道如果我舍棄了我的孩子,從他那里跑掉,那我的行徑就會和最無恥、最卑劣的女人一樣。他知道那個,知道我不能夠那樣做。"
"我們的生活應該照過去一樣繼續下去…"她又想起信上另一句話。"那生活過去已經夠苦的了,近來更可怕。今后又會怎樣呢?一切他都知道;他知道我不會因為我要呼吸,我要愛而悔悟;他知道這樣下去,除了說謊和欺騙以外,不會有別的結果;但是他要繼續折磨我。我了解他;我了解他樂于在虛偽中游泳,正像魚在水里游一樣。不,我不會給他那種快樂,不論怎樣,我都要沖破他想用來擒住我的那面虛偽的蛛網。隨便什么都比虛偽和欺騙好。"
"但是怎么辦呢?我的上帝!我的上帝!天下有過像我這么不幸的女人嗎?…"
"不,我一定要沖破,我一定要沖破!"她叫了一聲,跳了起來,忍住眼淚。然后她走到寫字臺前,打算再寫封信給他。但是,她從心靈深處感到她沒有力量去沖破一切,她沒有力量跳出她過去的處境,不管那處境是多么虛偽和可恥。
她在寫字臺旁坐下,但是沒有寫信,她把兩臂搭在桌上,頭伏在胳臂上,哭起來,胸脯起伏,嗚咽著,像小孩哭一樣。她哭,因為她曾夢想她的處境快要弄清楚,明確,而那夢想如今是永遠破滅了。她預料到一切仍會像過去一樣,甚至會比過去壞得多。她感覺到她所享有的社會地位,那在她今天早晨看來那么無足輕重的,那地位對于她還是非常寶貴的,她沒有力量拿它去換取拋棄了丈夫和兒子去投奔情人的那種女人的可恥處境;不管她怎樣竭盡心力,她總不能夠變得比本來的她更堅強。她永遠不會嘗到戀愛的自由,卻會永遠是一個有罪的妻子,時時感到罪跡被揭發的威脅,為了和一個她所不能共同生活的、同她很疏遠的、無拘無束的男子結上可恥的關系而欺騙自己的丈夫。她知道事情會弄到這種地步,同時這事情又是這樣可怕,她連想都不敢去想事情會如何了結。
她盡情地哭泣著,像小孩受了處罰時哭泣一樣。
仆人的腳步聲迫使她振作起精神來,她扭過臉不望著他,裝出在寫信的模樣。
"信差問有沒有回信,"仆人報告。
"回信?好的,"安娜說。"叫他等一等吧。我會按鈴的。"
"我能夠寫什么呢?"她想。"我一個人能夠決定什么呢?我知道什么?我需要什么?我愛什么呢?"她又感到她的心開始分裂成二重了。這種感覺又使她感到驚駭,于是她就抓住了她想到的可以排遣愁悶的第一個行動的口實。"我得去看阿列克謝(她心里是這樣叫弗龍斯基的);只有他能夠告訴我應該怎樣做。我要到貝特西家去,我也許可以在那里見到他,"她自言自語,完全忘記了當昨天她告訴他她不去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那里的時候,他說過既是那樣他也不去了。她走到桌前,寫了個字條給她丈夫:"來信收到了。——安。"于是,按了按鈴,把它交給了仆人。
"我們不走了,"她對走進來的安努什卡說。
"一直不走了嗎?"
"不,行李放到明天,不要解開,叫馬車等著。我要到公爵夫人家去。"
"我拿什么衣服來呢?"
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請安娜來參觀的槌球是由兩位貴婦人和她們的崇拜者組成的。這兩位婦人是彼得堡一個新的上流社交團體的主要代表人物,這個團體以模仿之模仿自稱為lesseptmervoillesdumonde①。這兩位婦人所屬的社交團體,雖是最上流的,卻和安娜所出入的社交團體是完全敵對的。而且斯特列莫夫老人,彼得堡最有權勢的人之一,麗莎·梅爾卡洛娃的崇拜者,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政敵。由于這一切顧慮,安娜原來不打算去的,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信上的暗示就是針對她可能拒絕而發的。但是安娜現在卻急于想去,希望在那里見到弗龍斯基。
①法語:世界七奇。
安娜到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家比其他的客人們都早。
正在她進門的時候,弗龍斯基的仆人,頰髭梳理得像侍從武官一樣,也走了進來。他在門邊站住,脫下帽子,給她讓了路。安娜認出他來,這時才想起弗龍斯基昨天對她說過他今天不來,他大概是送信來通知這事的。
當她在門廳脫下外衣的時候,她聽到那仆人連發卷舌音也像侍從武官一樣,說了句:"伯爵給公爵夫人的,"就把信交了。
她真想問問他的主人在什么地方。她真想轉回去,寫封信叫他來看她,或是她親自去看他。但是這幾個辦法都行不通了。她已經聽到鈴響通報她的到來,而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的仆人已經側著身子站在敞開的門邊,等候她走進里面的房間去。
"公爵夫人在花園里;馬上會有人去通報的。您愿意到花園去嗎?"另一個房間里的另一個仆人報告說。
猶豫不定的心情還是和在家里一樣,實際上是更加厲害了,因為不能夠有所行動,不能夠見到弗龍斯基,反倒要留在這里,留在這些不相干的、和她現在的心情那么不相投合的人們里面。但是她穿著她知道很合身的衣服;她不是孤單單一個人,周圍都是她所熟悉的那種奢華懶散的氣氛,她感覺到比在家里輕松一些了;她不用去想她該做什么。一切都聽其自然。看見貝特西穿著一件雅致得使她驚訝的雪白服裝向她走來,安娜像往常一樣地對她微微一笑。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同圖什克維奇和一位年輕小姐一道走著,那位小姐是她的一個親戚,她在有名的公爵夫人家里過夏天,這使她那在外省的父母大為高興。
安娜的神色一定有些異樣,因為貝特西立刻覺察出來。
"我沒有睡好,"安娜回答,注視著朝著她們走來的仆人,據她猜想,他一定拿來了弗龍斯基的信。
"您來了我多高興呀!"貝特西說。"我累極了,正想在他們來之前喝一杯茶呢。您去吧,"她對圖什克維奇說,"和瑪莎一道去試試槌球場,就是割了草的那地方。我們喝著茶還有時間談談心呢,we'llhaveacosy插t①,好嗎?"她用英語對安娜說,帶著微笑,握著她的拿傘的那只手。
①英語:我們來促膝談心吧。
"好的,特別是因為我不能在您這里逗留很久,我還得去看弗列達老夫人呢。我答應去看她總有一百年了,"安娜說,說謊原來是違反她的本性的,但在社交場中,說謊對于她不但變得又簡單又自然,并且給與她一種樂趣。
她為什么說了她在一秒鐘以前都沒有想到的事,她怎么也解釋不清。她說這話只是因為想到弗龍斯基既不會來這里,她就不如保留自己行動的自由,好想個別的方法去和他會面。但是她為什么單單說了老女官弗列達,她去看她同去看許多旁的人并沒有什么不同,這她可解釋不出來;但是結果證明,要想出一條去看弗龍斯基的妙計再沒有比這更好的了。
"不,我怎樣也不放您走,"貝特西回答說,緊盯著安娜的臉。"真的,我如果不是愛您的話,我簡直要生氣了。真要使人認為您是害怕我的朋友會妨礙您的名譽哩。在小客廳里預備好茶,"她照平常一樣瞇縫著眼睛對仆人說。從他手里接過信來,她看了一遍。"阿列克謝騙起我們來了,"她用法語說。"他信上說他不能來,"她補充說,用一種那么單純而又自然的口吻,好像她腦子里從來沒有想過,對于安娜,弗龍斯基竟會比槌球球員更有意義。
安娜明白貝特西什么都知道,但是,聽見她在自己面前這樣說弗龍斯基,她一時間幾乎要相信她什么都不知道了。
"哦!"安娜漠不關心地說,好像對于這件事情并不感到興味似的,她微笑著繼續說:"您的朋友怎么會妨礙人家的名譽呢?"這種語言游戲,這種隱瞞秘密,對于安娜像對所有的婦人一樣,有一種莫大的魅力。并不是非隱瞞不可,也不是隱瞞有什么目的,而是隱瞞的過程本身吸引了她。"我不能比教皇更信天主教,"她說。"斯特列莫夫和麗莎·梅爾卡洛娃,說起來,他們都是社交界的精華之精華呢。而且他們到處受人歡迎,而我,"她特別著重我這個字眼,"從不苛刻和褊狹。
我只是沒有時間。"
"不,您也許不愿意看見斯特列莫夫吧?讓他和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在委員會上去互相攻擊吧,那不干我們的事。但是在社交界,我知道他是一個最和藹可親的人,而且是一個熱心的槌球家。您等等就會看到的。以他那么大的年紀,做麗莎的癡心情郎,處境雖然很好笑,但是您該看看他處在這種境地是怎樣應付自如的。他真是有趣極了。薩福·施托爾茨,你不認識吧。啊,那是一個新的、完全新的典型。"
貝特西一口氣說下去,同時從她的愉快、機靈的眼光,安娜感覺到她有幾分猜到了她的處境,正在替她有所籌劃。她們是坐在小房間里。
"可是我得回阿列克謝一封信,"說著貝特西就在桌前坐下,寫了兩三行,把它放進信封里去。"我寫信叫他來吃飯。我說有一位太太在這里吃飯,沒有男子作陪。您看我這樣措辭會說動他嗎?對不起,我要走開一會。請您把信封起來,叫人送去,好嗎?"她從門口說:"我還有些事情要去吩咐呢。"
片刻也不思索,安娜在放著貝特西的信的桌子前坐下,連看也沒有看,就在下面寫著:"我急著要見你。請到弗列達花園來。我六點鐘在那里等。"她封好信,待貝特西轉來的時候就當著她的面把信交給人送走了。
茶已擺好在涼爽的小客廳里的小茶桌上,兩個婦人真的在客人到來之前作了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所應許的acosy插t。她們評論著她們在等候的人,談話落到麗莎·梅爾卡洛娃身上。
"她可愛極了,我一向很喜歡她,"安娜說。
"您應該喜歡她。她為您著迷了。昨天她看過賽馬后跑到我這里,沒有看到您,大為失望。她說您才是一個真正的傳奇中的女主人公哩,并且說她倘若是一個男子的話,她是一定會為您顛倒的。斯特列莫夫說她事實上已經顛倒了。"
"可是請您告訴我。我始終不明白,"安娜沉默了一會之后說,她的聲調顯露出她并不是在問一個無所謂的問題,她所問的問題對于她比實際上更重要。"請您告訴我,她和卡盧日斯基公爵,那個人們稱做米什卡的,他們的關系是怎樣的呢?我難得看見他們一次。到底是怎么一種關系呢?"
貝特西眼睛里含著笑意,緊盯著安娜。
"這是一種新的方式,"她說。"他們都采取了這種方式。
他們把什么輿論都拋到九霄云外了。只是拋法有各種各樣的。"
"是的,可是她和卡盧日斯基的關系到底是怎樣的呢?"
貝特西突然發出快樂的抑制不住的大笑,那種笑在她是少有的。
"您侵入米亞赫基公爵夫人的領域了。那是可怕的孩子才會提出的問題哩。"說著,貝特西顯然努力想控制自己,但是控制不住,終于迸發出不常笑的人們笑起來的時候那種富于感染性的笑聲。"您還是去問他們自己吧,"她含著笑出來的眼淚說。
"不;您盡管笑,"安娜也不由自主地笑了,"可是我始終不明白。我不明白丈夫做什么的。"
"丈夫?麗莎·梅爾卡洛娃的丈夫給她拿披肩,隨時供她使喚。但是其中的內情,是沒有人要打聽的。您知道在上流社會里,甚至像化妝的某些細節是沒有人去談論或是去想的。
這也是一樣。"
"羅蘭達克夫人的慶祝宴會,您去不去呢?"安娜說,為的是改變話題。
"我不想去,"貝特西回答,沒有望著她的朋友,她動手把芬芳的茶斟在小小的透明的茶杯里。把茶杯移到安娜面前,她取出一支煙卷,裝進純銀煙嘴里,把它點著。
"是這樣的,您知道:我處在一種幸運的地位,"她這回非常嚴肅地,一面端起茶杯,一面開始說。"我了解您,我也了解麗莎。麗莎是那種性情單純的人,像小孩一樣不懂得什么是好,什么是壞。至少她年輕的時候不懂得這些。而現在她感到不懂事對她正合適。現在,也許是故意裝出天真無知呢,"貝特西帶著一種俏皮的微笑說。"但是,無論怎樣,這對她正合適。您知道,同一件事可以從悲劇的方面去看,而變成一種痛苦,也可以單純地甚至快活地去看。也許您太偏于從悲劇的方面去看事情了。"
"我是多么想要理解別人就像理解自己一樣啊!"安娜說,嚴肅而又沉思地。"我比旁人壞些呢,還是好些?我想是壞些。""可怕的孩子!可怕的孩子!"貝特西重復說。"可是他們來了。"
她們聽到腳步聲和一個男人的聲音,跟著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和笑聲。不一會,她們期待的賓客走進來了:薩福·施托爾茨和一個叫做瓦西卡的健壯得容光煥發的青年。顯然可以看出,他從不缺少嫩牛排、塊菌和布爾岡紅酒的豐盛營養。瓦西卡向兩位太太鞠了鞠躬,瞥了她們一眼,但只有一秒鐘。他跟在薩福后面走進客廳,好像系在她身上似地跟著她走來走去,他目不轉睛地盯住她,就像要吃掉她一樣。薩福·施托爾茨是一位黑眼睛的金發婦人。她穿著高跟鞋邁著靈活的碎步走進來,好像男子一樣有力地和兩位太太握了握手。
安娜從來沒有會見過這位社交界的新星,看到她的美麗、她的過分時髦的裝束和她的大膽舉止,不勝驚訝。她頭上柔軟的金發(她自己的和假的混在一起)梳得那么高高的,以致她的頭就和她那大部袒露的、豐滿端麗的胸膛一樣大小了。她的動作是這般迅速,每走一步,她的膝頭和大腿的輪廓就在她的衣裳下面鮮明地顯露出來,使人不禁生出這樣的疑問:這位婦人的真正的肉體,那么細小苗條,上面那么袒露,背后和下部又那么隱蔽,在后面那像晃動的山峰似的裙子里面,實際上到什么地方為止呢。
貝特西連忙把她介紹給安娜。
"只想想,我們差一點壓死兩個士兵呢,"她立刻開口對她們說,瞟著眼睛,微笑著,扯好被她甩到一邊的裙裾。"我和瓦西卡一道坐車到這里來…噢,你們彼此一定還不認識吧。"于是她介紹了一下年輕人的姓,隨即微微漲紅著臉,因為她的錯誤——就是,向不認識的人叫他瓦西卡——而高聲大笑起來。
瓦西卡又向安娜鞠了鞠躬,但是沒有對她說一句話。他向薩福說:"您輸了。我們先到。交錢來吧!"他微笑著說。
薩福笑得更加開心了。
"現在不必,"她說。
"啊,好的。我以后來討。"
"好極了!好極了!啊,真的!"她突然轉向貝特西說,"我真是好人…我完全忘記了…我給您帶來了一位客人哩。他來了。"
薩福給邀來而又被她忘卻的這位不速之客倒是這么一個重要人物,雖然年紀很輕,兩位夫人卻都站起來迎接他。
他是薩福的一個新的崇拜者。他現在跟蹤著她,正如瓦西卡一樣。
不一會卡盧日斯基公爵到來了,還有麗莎·梅爾卡洛娃同斯特列莫夫。麗莎·梅爾卡洛娃是一個瘦瘦的黑發婦人,有著一副東方式的、慵懶的面孔和一雙美麗的、如一般人所說的那樣深不可測的眼睛。她的深色服裝的風格(安娜立刻注意到而且賞識了這一點)和她的那種美十分調和。麗莎之柔弱和嬌慵正如薩福之結實和灑脫一樣。
但是照安娜的趣味,麗莎是更魅人得多。貝特西對安娜說麗莎學天真未鑿的小孩的模樣,但是當安娜看到她的時候,她感覺得這不是真的。她實際上是既天真而又墮落,但卻是一個可愛而柔順的女人。固然,她的風度和薩福的相同;而且像薩福一樣,她也有兩個男子,一個年輕的和一個年老的,牢牢地盯著她,用他們的眼睛吞噬著她;但是在她身上卻有超出她周圍一切的地方,在她身上有那種混在玻璃制品中的真金剛鉆的光輝。這種光輝在她那美麗的、真正深不可測的眼睛里閃爍出來。那雙帶著黑眼圈的眼睛的疲倦而又熱情的目光以其完全的真誠打動了人。誰凝視一下那雙眼睛,都會覺得自己完全了解了她,而了解了她的時候就不能不愛她了。
一見安娜,她的臉上立刻喜笑顏開。
"噢,我看見您多高興啊!"她一面說,一面向她走去。
"昨天在賽馬場我正想到您跟前來,可是您走了。我是那樣想要見您,特別是昨天。那不是可怕得很嗎?"她說,用那種好像把她整個的心剖露出來那樣的眼色望著安娜。
"是的,我也沒有想到會那樣令人激動呢,"安娜說,漲紅了臉。
大家這時起身要到花園去。
"我不去,"麗莎說,微笑著,挨著安娜坐下。"您也不去吧?誰愿意玩槌球呢?"
"啊,我倒很喜歡,"安娜說。
"哦,您怎么會對什么事情都不感到厭倦呢?望著您,真叫人愉快。您是生氣勃勃的,我可什么都厭倦了。"
"您怎么會厭倦呢?啊,您是生活在彼得堡最快活的圈子里哩,"安娜說。
"也許不屬于我們圈子里的人們還要厭倦得多,但是我們——至少是我——并不快樂,倒是厭倦得可怕,可怕哩。"
薩福抽著煙,和兩個青年一道到花園里去了。貝特西和斯特列莫夫仍舊坐在桌旁。
"什么,厭倦!"貝特西說。"薩福說昨晚他們還在您家里痛快地玩了一夜哩。"
"噢,一切都是多么乏味!"麗莎·梅爾卡洛娃說。"看過賽馬之后我們大家一齊跑到我家里來。老是一樣,老是一樣!老是那種事情。我們整晚躺在沙發上。那有什么可快樂的?不,您是用什么方法才不厭倦的呢?"她又轉向安娜說。"人只消望一望您,就看得出這是一個可以幸福,也可以不幸,但決不是一個會感到厭倦的女人。告訴我,您怎么做的呢?"
"我什么也不做,"安娜回答,由于這尋根究底的盤問羞紅了臉。
"那是最好的方法,"斯特列莫夫插嘴說。
斯特列莫夫是一個發鬢半白、卻還顯得年輕,生得丑陋、但有一副極有特色的聰明臉相的五十歲上下的人。麗莎·梅爾卡洛娃是他妻子的侄女,他和她在一道消磨了他全部的剩余時間。一見安娜·卡列寧娜,他——在公務上是阿列克謝·亞歷山德羅維奇的政敵——就像社交界的聰明人那樣,竭力對她,他的政敵的妻子,表示殷勤。
"什么也不做,"他帶著含蓄的微笑說,"那是最好的方法。我老早就對您說過,"他轉向麗莎·梅爾卡洛娃說,"假如您要不厭倦,您就千萬不要想您會厭倦。正好比您如果怕睡不著,您就千萬不要想您會睡不著。這就是剛才安娜·阿爾卡季耶夫娜所說的。"
"我要是這樣說了,我一定高興得很的,因為這話不但說得很聰明,而且也很正確呢,"安娜帶著微笑說。
"不,您倒告訴我為什么人不能夠入睡,不能不感到厭倦呢?"
"要能夠入睡,必須勞動;要心情愉快,也必須勞動。"
"當我的勞動對于誰都沒有用處的時候,我為什么去勞動呢?而故意裝假是我不能而且也不愿意的。"
"您真是不可救藥,"斯特列莫夫說,沒有望著她,他又和安娜說話去了。
因為他和安娜見面的次數不多,他對她除了尋常的客套也說不出什么,但是他說這些尋常的話,如說她什么時候回彼得堡啦,利季婭·伊萬諾夫伯爵夫人多么喜歡她啦,等等,卻都帶著這樣的一種表情,暗示出他是全心全意渴望討好她,而且對她表示尊敬和甚至不止是尊敬。
圖什克維奇走進來,報告說大家在等候他們去打槌球。
"不,不要走,請不要走吧!"麗莎·梅爾卡洛娃聽到安娜要走,這樣地懇求著。斯特列莫夫幫著她請求。
"這真會有天淵之別,"他說,"離開這里在座的人到年老的弗列達夫人那里去。況且,您只會給予她誹謗的機會,而在這里,您卻會喚起完全不同的、極其高尚的、和誹謗正相反的感情,"他對她說。
安娜猶豫不決地沉思了一會。這個聰明人的諂媚的話語,麗莎·梅爾卡洛娃對她所表示的天真的、小孩般的好感,以及她所熟悉的這一切社交的氣氛,——這一切使她感到這么輕松,而在等待著她的事又是那么困難,以致她一時間躊躇不決了,不知道要不要留在這里,要不要把那痛苦的解釋時刻再推延一下。但是一想起假如她沒有作出決定的話,她一個人回到家里的時候等待著她的將會是什么,一想起她兩手揪著頭發時的那種姿勢(連那回憶都是可怕的),她就告辭了,走了。
雖然弗龍斯基過著表面看來是輕浮的社交生活,但是他卻是一個憎惡沒有秩序的人。當他年紀很小,還在貴胄軍官學校的時候,他有一次手頭拮據,向人借錢,嘗到了遭人拒絕的屈辱,從此以后他就再也沒有讓自己陷入那樣的境地了。
為了使他的事務保持著有條不紊的狀態,他每年總有五次左右(或多或少,看情形而定)一個人關起門來,整理他的全部事務。這在他通常叫做清理或是fairelalessive①。
①法語:洗滌。
賽馬的第二天弗龍斯基很晚才醒來,他穿著制服,沒有刮臉,也沒有洗澡,把錢、賬單和信件攤在桌上,就動手工作起來。知道他在這種時候脾氣大得很的彼得里茨基醒來看見他的朋友在寫字桌旁,就悄悄地穿起衣服,沒有打擾他就走出去了。
凡是對于自己的情況的一切繁雜事情了解得最為詳盡的人,總不免以為這些繁雜事情以及解決這些事情的困難是自己所特有的、例外的個人遭遇,決不會想到別人也像他一樣被他們自己個人的繁雜事務所包圍著。弗龍斯基就是這樣想的。他內心里不免帶著幾分自豪,而且也并非毫無理由,想隨便旁的什么人處在他這樣困難的境地,恐怕早已弄得十分狼狽,被迫做出不好的事來了。但是弗龍斯基感覺得如果他要避免陷于狼狽境地,那么,把他的狀況整頓一番,弄個清楚,現在對于他是極其必要了。
弗龍斯基先從錢財問題著手,認為它是最容易的問題。用纖細的筆跡把他欠的債務通通寫在一頁信紙上,他加起來一看,他的欠債竟達一萬七千盧布,另外還有幾百盧布,他為了便于計算起見把零頭略掉了。計算了一下他的現金和銀行存款,他發現他只剩下一千八百盧布了,在新年之前再也不會有什么進項。又計算了一遍他的欠債,弗龍斯基把它分成三類寫下來。第一類,他列入那些必須立刻償還,或者至少必須準備好錢以便債主來討時可以毫不拖延地償付的欠債。這種欠債大概有四千盧布的光景:一千五百是欠買馬的錢,兩千五百是給他的年輕同僚韋涅夫斯基作的保,韋涅夫斯基在弗龍斯基面前輸給一個賭棍這筆錢。弗龍斯基本來要當場償付那筆錢的(他那時手頭有錢),但是韋涅夫斯基和亞什溫堅持著說那應該由他們自己來付,不應該由沒有賭博的弗龍斯基來付。這樣倒也好,但是弗龍斯基知道,在這個骯臟的事件中,雖然他所參與的只是在口頭上給韋涅夫斯基作保,但是卻一定要預備好兩千五百盧布,這樣他就可以隨時把錢擲給那騙子,不和他多費口舌。所以為了這第一類,也是最重要的一類,他就得有四千盧布。第二類,有八千盧布,是比較不那么重要的欠債。這主要是欠賽馬房的債務,欠燕麥和干草的承辦人、英國人和馬具商等等的。對于這些欠債,他為了使自己安心,也得償付兩千盧布左右。最后一類欠債,是欠商店、旅館和裁縫的,倒不用擔心。這樣,他至少需要六千盧布作為目前開銷,而他手頭只有一千八百盧布。對于一個像一般人所斷定弗龍斯基那樣的每年有十萬盧布收入的人,這一點兒欠債似乎是毫無困難的;但是實際上他的收入和十萬盧布差得很遠。他父親的大宗遺產,單這一項每年就有二十萬收入,還沒有在兄弟之間分開來。當他哥哥負了一身債,和一個毫無財產的十二月黨人的女兒瓦里婭·奇爾科夫公爵小姐結婚的時候,阿列克謝幾乎把得自他父親的領地的全部收入都讓給了他哥哥,每年只給自己留下二萬五千盧布。阿列克謝當時對他哥哥說,在他結婚之前這盡夠他用了,而他大概永遠也不會結婚的。他哥哥,正統率著一支最奢華的聯隊,又是新婚,不得不接受這筆贈與。他母親,有她自己一份財產,每年除了他應有的二萬五千盧布再補助阿列克謝二萬盧布,阿列克謝把這些錢通通花光了。最近他母親因為他的戀愛事件和他離開莫斯科而生了他的氣,已經停止給他錢了。結果,過慣了每年花銷四萬五千盧布的生活的弗龍斯基,今年只收入了兩萬五千盧布,他就感到困難了。為了擺脫這種困境,他不能向他母親要錢。他昨天接到的她最近的一封信特別激怒了他,原因是那封信里暗示著她極愿幫助他在社交界和軍務上獲得成功,卻不愿幫助他過那種使整個上流社會丟臉的生活。他母親想要收買他的這種企圖,刺傷了他的心,使他對她更加冷淡了。但是他又不能夠收回他已經說出口的慷慨的話,雖然他現在模糊地預見到他和卡列寧夫人的關系中可能發生的事情,感覺得那種慷慨的話說得未免太輕率了,而且感覺得就是不結婚他或許也需要那十萬盧布的全部收入。但是收回是不可能的了。他只消回憶起他嫂子,想起那可愛而優美的瓦里婭怎樣一有機會就要提到她對于他的慷慨永不忘懷,就知道要收回那筆贈與已是不可能的了。這和毆打婦女、偷竊或說謊是一樣不可能的。只有一件事能夠而且也不能不做了,弗龍斯基毫不躊躇就決定那樣做:向放債人借一萬盧布,這是毫無困難的,此外就只好一般地節省費用,賣掉他的跑馬。這樣決定了之后,他立刻寫信給那位再三要求買他的馬的羅蘭達克。接著,他寫信請英國人和放債人來,照他要付的賬目分配好他的現錢。辦完了這些事務之后,他就寫了一封冷冷的尖刻的回信給他母親。接著,他從筆記簿里取出三封安娜的信,又讀了一遍,然后燒毀了,他回想起他們昨天的談話,又沉入深思中了。
弗龍斯基的生活是特別幸福的,因為他有一套明確規定了什么事該做、什么事不該做的準則。這套準則包括的范圍很有限,但是定下的準則卻是無可置疑的,而弗龍斯基從來沒有越出范圍一步,在做他所該做的事上從來不曾有過片刻的躊躇。這些準則明確地規定:該付清賭棍的賭債,卻不必償付裁縫的賬款;決不可以對男子說謊,對女子卻可以;決不可欺騙任何人,欺騙丈夫卻可以;決不能饒恕人家的侮辱,卻可以侮辱人,諸如此類。這些準則也許是不合理,不對的,但卻是無可懷疑的,因此弗龍斯基在他遵守這些準則的時候,就感覺得心安理得,可以昂起頭來。直到最近,涉及到他和安娜的關系,弗龍斯基這才開始感覺到他的準則并沒有包羅萬象,而且預見到將來他會有找不著指導原則的困難和迷惑。
他現在對安娜和對她丈夫的態度在他看來是簡單明了的。這清楚正確地規定在指導他行動的那套準則里。
她是一個把自己的愛情獻給他的品行端正的女人,而他也愛她,所以在他眼中看來她是一個應受到與合法的妻子同樣的、甚至更多的尊敬的女人。他如果讓自己用言語、用暗示侮辱了她,或甚至沒有對她表示出一個女人所能企望的那樣多的尊敬的話,他是寧愿先把自己的手砍斷的。
他對于社會的態度也是很明確的。大家可能知道,也可能猜疑到這件事,但是卻沒有人敢說出來。要是有人敢說的話,他就準備使那多嘴的人閉口,而且使他尊重他所愛的女人的不復存在的名譽。
他對她丈夫的態度最是明確不過。從安娜愛上弗龍斯基那一瞬間起,他就把他對于她的權利看成了不可剝奪的。她丈夫不過是一個多余的討厭的人罷了。無疑地,他是處在可憐的境地,但是那有什么辦法呢?丈夫擁有的唯一權利就是手里拿了槍要求決斗,而弗龍斯基從最初一瞬間就準備好這一著的。
但是最近,新的內在的關系在他和她之間發生了,那種關系的捉摸不定使弗龍斯基驚訝了。到昨天她才告訴他她有孕了。他感覺到這個消息以及她對他的期望要求一種什么東西,那在他一直用來指導他的生活的那套準則里是沒有規定下來的。他真個遭到了意外的襲擊,在她把她的情況告訴他的最初一瞬間,激情指點他要求她離開丈夫。他那樣說了,但是現在仔細一想,他清楚地看到還是設法避免那樣做的好;同時,當他暗自這么說的時候,他害怕那樣做也許不對。
"我要是叫她離開她丈夫,那就等于教她和我結合在一起。我做好那樣的準備了嗎?現在我一個錢都沒有,我怎么能帶她走呢?即令我能夠設法…但是目前我正在服軍役,我怎么能帶她走呢?如果我說了那種話——我就應當有所準備,就是說,我應當籌一筆錢,離開軍隊。"
他沉思起來。要不要退伍的問題把他引到另外一個隱蔽的、只有他自己才知道的、幾乎是主要的、縱然深深地埋藏在他心里的生活興味上去了。
功名心是他青少年時代的舊的夢想,這夢想他連對自己都沒有承認過,但卻是那么強烈,現在這種熱情竟和他的戀愛對壘交鋒了。他在社交界和軍界的第一步是很成功的,但是兩年之前他犯了一個不該犯的錯誤。急于要表示他的獨立性和上進心,他拒絕了提供給他的一個位置,希望這樣能抬高身價;但是結果證明他是太魯莽了,這么一來,人家就把他的升遷的要求置之腦后了。他既已無可奈何地采取了一個獨立人的立場,他就用極大的聰明機敏應付過去,表現得好像他對誰也不抱怨,絲毫也不覺得受了委屈,只愿一個人安安靜靜,這樣就已經很快樂了的樣子。實際上早在去年他到莫斯科的時候,他的心情就不快樂了。他感到一個本來有所作為,卻一事無成的男子的獨立立場已經開始變得乏味了,許多人開始覺得他除了是一個正直善良的人以外實在是無所作為的了。他和卡列寧夫人的關系,引起了社會上的轟動,給了他一種新的魔力,暫時鎮住了咬嚙著他的功名心的蠕蟲,但是一星期前那蠕蟲又以新的力量覺醒了。他幼年時代的朋友,一個屬于同一社會圈子的人,他的貴胄軍官學校的同學,和他一同畢業,在學科上、在體育上、在惡作劇和功名的夢想上都是他的競爭者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不多幾天以前從中亞細亞回來了,他在那里連升了兩級,獲得了一枚不輕易授與像他這樣年輕的將軍的勛章。
他一到彼得堡,人們就把他當作第一等的新星談論著。他和弗龍斯基同學又同年,現在已做了將軍,正等待著一個可以影響政局的任命;而弗龍斯基呢,雖然倜儻不羈,又被一個絕色女人愛著,到底不過是一個自由自在的騎兵大尉罷了。
"自然我不羨慕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而且也決不會羨慕他;但是他的升遷卻提醒了我,人只要等待時機,像我這樣的男子,飛黃騰達起來是很快的。三年前他也和我處在一樣的地位。假如我退伍,那就是破釜沉舟。假如我仍舊留在軍隊里,那我就什么都沒有損失。她自己也說過她不愿意改變她的處境。有了她的愛情,我是不能羨慕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于是慢慢地捻著胡髭,他從桌旁站起來,在房間里來回踱著。他的眼睛特別閃閃有光,他感到一種堅決、鎮靜和愉快的心情,那是每當他弄清楚了自己的處境之后常常感到的心情。一切都清楚明白,就像以前每次清理之后一樣。他刮了胡髭,洗了個冷水浴,就穿起衣服,走出去了。
二十一 "我來接你的。今天你的'洗滌'花去了不少時間哩!"彼得里茨基說。"哦,完了嗎?"
"完了,"弗龍斯基回答,只有眼睛里含著微笑,并且那么細心地捻著胡髭,就好像把他的事務弄得井井有條之后,任何太魯莽或者急遽的動作都會攪亂它似的。
"你每次這樣以后總是像洗了個澡似的,"彼得里茨基說。
"我從格里茨基(他們這樣叫那聯隊長)那里來,他們都在等你。"
弗龍斯基望著他的同僚,沒有回答,心里卻在想著別的事情。
"哦,音樂就是他那里發出來的嗎?"他一面說,一面聽著傳到他耳邊的那奏著波爾卡舞和華爾茲舞曲的管弦樂的熟悉的音調。"又是什么慶祝宴會呢?"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來了。"
"啊哈!"弗龍斯基說,"我一點也不知道呢。"
他眼睛里的笑意閃耀得更加燦爛了。
既已下了決心以自己的戀愛為幸福,愿意為戀愛犧牲功名心——無論怎樣,既已采取了這樣的立場,弗龍斯基就不能對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懷有羨意,也不能因為他到了聯隊沒有先來看他而感到不快了。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是他的好友,他來了他自然很高興。
"噢,我高興極了!"
聯隊長杰明住著一座地主的大房子。賓主全體齊集在下面的寬敞的涼臺上。在院子里,最先映入弗龍斯基眼簾的是站在一只盛伏特加的大桶旁邊的一隊穿著白亞麻布制服的歌手,和被士官們圍繞著的聯隊長的壯健的、快樂的姿容。他走到涼臺第一級臺階上,揮著手臂,對站在一旁的幾個兵士大聲地叫嚷著吩咐什么,那聲音蓋過了奏著奧芬巴哈的卡德里爾舞曲的樂隊。一隊兵士,一個軍需官,和幾個下士同弗龍斯基一道走到涼臺上。聯隊長回到桌子旁,又走到臺階上,手里端著一只酒杯,提議舉杯祝酒:"祝我們以前的同僚,英武的將軍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公爵健康。烏拉!"
跟在聯隊長后面,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含著微笑,手里拿著酒杯走到臺階上來。
"你越來越年輕了,邦達連科,"他對正站在他面前的兩頰紅潤、風度瀟灑的軍需官說,那位軍需官雖然在服第二期的兵役,卻還是顯得那么年輕。
弗龍斯基有三年沒有見到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了。他看上去好像更健壯了,蓄起了頰髭,但風采卻依舊不減當年,他的面貌和身姿的動人之處與其說在于它們的漂亮儀表,毋寧說是在于它們的文雅高貴風度。弗龍斯基在他身上看出的唯一的變化就是那種功成名就、并且確信自己的成功為世人所公認的人的臉上所表露出的沉靜的、不變的光輝。弗龍斯基知道那種光輝,因此立刻在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身上覺察出來。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走下臺階的時候,他看到了弗龍斯基。歡喜的微笑使他容光煥發。他猛然仰起頭,舉起手里的酒杯,和弗龍斯基招呼,而且用這姿勢表示他得先去和軍需官周旋一下,那軍需官已挺直了身子,噘著嘴唇在等待著接吻。
"他來了!"聯隊長叫著。"亞什溫告訴我說你又在憂郁呢。"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吻了吻那風度瀟灑的軍需官的濡潤、鮮嫩的嘴唇,用手帕揩拭了一下自己的嘴,就走到弗龍斯基面前去。
"我真高興!"他說,緊握著他的手,把他拉到一邊。
"您照顧他吧,"聯隊長指著弗龍斯基對亞什溫叫了一聲,就走到下面兵士們那里去了。
"你昨天為什么沒有去看賽馬?我原來希望在那里看到你的,"弗龍斯基說,打量著謝爾普霍夫斯科伊。
"我去了,但是遲到了,對不起!"他補充說,轉向副官說:"請盡這點錢平分給大家吧。"
說著,他急忙從皮夾里取出三張一百盧布的紙幣,微微漲紅了臉。
"弗龍斯基!要吃點或是喝點什么嗎?"亞什溫問。"喂,拿點什么來給伯爵吃!噢,來了,喝一杯吧!"
聯隊長家的宴會持續了很長的時間。
酒喝了不少。他們好幾次把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抬起來拋到空中又接住。接著,他們又抬起聯隊長往上拋。隨后,在歌手們面前,聯隊長本人和彼得里茨基跳起舞來。后來,聯隊長已顯出疲乏不支的模樣,在院子里的長凳上坐下來,開始向亞什溫說明俄國比普魯士優越,特別是在騎兵沖鋒方面,于是歡鬧就暫時停息了。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走進屋里盥洗室去洗手,看見弗龍斯基在那里;弗龍斯基正在用冷水沖洗。他脫了上衣,把他那曬紅的、多毛的脖頸伸在龍頭下面,用雙手搓擦著脖頸和頭。等他洗完了,弗龍斯基就在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身旁坐下。他們一同坐在盥洗室的小沙發上,開始談起他們兩人都非常感興趣的話題。
"我總是從我妻子那里聽到你的消息,"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我很高興你時常看到她。"
"她和瓦里婭很要好,她們是彼得堡我樂于會見的唯一的女人,"弗龍斯基微笑著回答。他微笑是因為他預見到談話趨向的題目,而他是喜歡那個題目的。
"唯一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帶著微笑反問。
"是的,我聽到你的消息,可不單是從你夫人那里,"弗龍斯基說,用臉上的嚴峻表情阻止對方的暗示。"我聽到你的成功非常高興,但一點也不驚奇。我期望的還要大呢。"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微微一笑。顯然,弗龍斯基對他這種看法使他很高興,他不覺得有掩飾這種心情的必要。
"相反,我原來期望的還要小呢——我坦白地承認。但是我高興,非常高興。我是有野心的,這是我的缺點,我承認這一點。"
"要是你沒有成功的話,你大概不會承認這一點的。"弗龍斯基說。
"我不這樣想,"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又微笑了。"我倒不是說沒有成功就不值得活下去,只覺得那會很沉悶罷了。自然我也許錯了,但是我感覺得我在我所選定的活動圈內有些才能,而且任何權力只要落到我手里,總比落到我認識的許多人的手里要好一些,"謝爾普霍夫斯科伊意識到自己輝煌的成功,這樣說。"因此我越接近權力,我就越覺得高興。"
"這在你也許是實情,但是不見得每個人都這樣。我也曾那樣想過,但是現在我生活著,而且覺得人不值得僅僅為此而活著。"
"正是這話!正是這話!"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大笑著說。
"我開始就說我聽到你的事情,聽到你拒絕接受…自然,我贊成你做的事。但是做任何事情都要講求方法。我以為你的行為本身是很對的,但是你的做法卻不太妥當。"
"事情做過就算了,你知道我做事從不翻悔。而且,我現在也還過得去。"
"還過得去——暫時的。但是你不會這樣就滿足的。我對你哥哥不會說這種話。他是一個可愛的小伙子,就像我們這里的主人一樣。這就是他!"他補充說,聽著"烏拉!"的叫聲。"他是快樂的,你可不會這樣就滿足的。"
"我并沒有說我這樣就滿足了。"
"是的;但是不僅如此,需要像你這樣的人啊。"
"誰需要?"
"誰需要?社會需要,俄國需要。俄國需要人才,需要一個政黨,要不然一切都成泡影。"
"你是什么意思?說的是反對俄國人的別爾捷涅夫黨嗎?"
"不,"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因為猜疑他有那種荒謬的意見而惱怒了,皺起了眉頭。
"Toutcaestuneblague①。那一向是如此,將來也會如此。本來沒有什么。但是玩弄陰謀的人們總是要捏造出一個什么有害的、危險的政黨。這是他們的慣技。不,需要的是有力的政黨,像你我這樣獨立的人所組成的。"
"但是為什么呢?"弗龍斯基舉出了幾個當權者的名字。
"他們為什么不算是獨立的人呢?"
"只因為他們沒有,或是生來就沒有獨立的財產,他們沒有門第,他們不像我們一樣出生在和太陽接近的世界。他們是可以用金錢或恩惠收買的。他們為了維持自己的地位就只好想出一種政策。于是他們想出一種什么花樣,一種連他們自己都不相信的、有害無益的政策,而那整個的政策實際上不過是一種謀得高官厚祿的手段罷了。你且窺看一下他們的內幕,Celan'estpasplusfinqueca②。也許我不如他們,或是比他們更蠢,雖說我看不出我為什么不如他們。不管怎樣說,你我有一種比他們強得多的地方,那就是我們可不那么容易被人收買。而這樣的人現在比什么時候都更需要哩。"
①法語:那全是胡謅。
②法語:不過如此而已。
弗龍斯基用心地聽著,但是引起他的興味的與其說是那番話的內容,毋寧說是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態度,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已在考慮和當權的人們斗爭,在那權力的領域里已有了他的好惡,而弗龍斯基自己對于權力的興味卻沒有超出他的聯隊以外。弗龍斯基還感覺到,謝爾普霍夫斯科伊以他那思考和理解事物的顯著的能力,以他那在他所處的社會里實不多見的聰明和口才,將會成為一位多么有力的人物。他有點嫉妒起來了,雖然他覺得有那種情感是可恥的。
"但是我在這方面缺少一種最重要的東西,"他回答說,"我沒有權力的欲望。我曾經有過,但是過去了。"
"對不起,這不是真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微笑著說。
"是的,這是真的,這是真的…說句老實話,至少現在是這樣!"弗龍斯基補充說。
"是的,現在這是真的,那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但是這個現在是不會持久的啊。"
"也許,"弗龍斯基回答說。
"你說也許,"謝爾普霍夫斯利伊繼續說,好像猜著了他的心思一樣,"但是我卻要說一定。我之所以想要見你也就是為了這緣故。你的行為是正當的。這我是理解的,但是你卻不能總是這樣。我只請求你給我carteblanche①。我并不是要來保護你…但是,說起來,我為什么不能保護你呢?你曾經庇護過我那么多次!我希望我們的友誼超過這個。是的,"他說,像女人一樣溫柔地對他微笑著。"給我carteblanche,退出聯隊,我會讓人覺察不出地把你提升。"
①法語:全權委托書。
"但是你要明白我什么都不需要,"弗龍斯基說,"只愿一切都照原樣。"
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立起身來,面對著他站著。
"你說只愿一切都照原樣。我懂得這意思。但是你聽我說:我們是同樣年紀,你認識的女人恐怕要比我多得多。"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的微笑和姿勢告訴弗龍斯基不用懼怕,他會很斯文地、細心地去觸那痛處的。"但是我是結過婚的人,相信我吧,正像什么人所說的那樣,只要了解了你所愛的妻子,你就會比認識一千個女人的人更了解所有的女人。"
"我們馬上就來了!"弗龍斯基對一個向房間里張望的士官叫道,那士官是來喚他們到聯隊長那里去的。
弗龍斯基現在想聽到底,聽聽謝爾普霍夫斯科伊究竟會對他說些什么話。
"這就是我對你說出的意見。女人是男子前程上的一個大障礙。愛上一個女人,再要有所作為就很難了。要輕松自在地愛一個女人,不受一點阻礙,那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結婚。我怎樣對你表達我的意思呢?"歡喜打比喻的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等一等,等一等!對啦,正好像你要拿著fardeau①,同時又要用兩只手做事,那就只有把fardeau系在背上的時候才有可能,而那就是結婚。這就是我結了婚以后感覺到的。我的兩只手突然騰出來了。但拖著fardeau而不結婚,你的手就會老給占著,你再也做不了什么事情了。看看馬贊科夫吧,看看克魯波夫吧!他們都是為了女人的緣故把自己的前途毀了。"
①法語:包袱。
"什么樣的女人啊!"弗龍斯基說,想起他提到的這兩個人所勾搭上的法國婦人和女演員。
"女人在社交界的地位越穩固,那就越糟。那就好像不單是用你的手拿著fardeau,而且要從什么人手里把它奪過來。"
"你沒有戀愛過,"弗龍斯基低聲說,望著前方,想著安娜。
"也許是的。但是你記住我對你說的話。而且還有一點,女人是比男人更實際的。我們由于戀愛創造出偉大的事業,但她們卻總是terre-à-terre①。"
①法語:講求實際。
"馬上來了,馬上來了!"他對走進來的仆人說。但是仆人并不像他所猜想的那樣又來叫他們的。仆人把一封信遞給了弗龍斯基。
"是你的仆人從特維爾斯基公爵夫人家里帶來的。"
弗龍斯基拆開信,漲紅了臉。
"我的頭痛起來了,我要回去,"他對謝爾普霍夫斯科伊說。
"呀,那么再見!你給我carteblanche嗎?"
"我們以后再談吧,我到彼得堡再來看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