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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危局

  寒風呼嘯著,吹散了薄霧,但天還是陰著,南邊的濕氣也移了過來,如果再過幾天還是這么陰的話,興許就是一場風雨了。

  這里是黃泥港鎮,騾馬河中游的一座小鎮,距離安慶城不到一百五十里。

  騾馬河是長江北岸的一條小支流,亦稱太湖河、皖河,發源于英霍山區(大別山)南麓,這條河由西北向東南流淌,在安慶城西二十里外入江,由于橫貫太湖縣境,這條河成為新軍秋操部隊運輸輜重補給的重要通道,再加上那條為秋操而專門修建的簡易馬路就在這黃泥港鎮穿過,鎮外還有一座工程營搭建的鐵架橋,因此,最近一段時間以來,這座平素默默無聞的小鎮竟變得車水馬龍起來,東來西往的部隊穿梭,輜重車輛也不時的從鎮里通過。

  現在,這座小鎮實際上已被新軍接管,而發布接管令的正是“欽命校閱秋操大臣”端方與蔭昌,此刻,兩人正坐在鎮中心一家大戶人家的堂屋里,相對無語,蔭昌不時的抬起手,用力在那光溜溜的腦門上撓著,而端方則是一臉愁容,不停的唉聲嘆氣。

  自從接到光緒皇帝駕崩的消息之后,太湖秋操實際上已經停止了,正當端方與蔭昌帶領一眾官弁對著光緒皇帝的神位號啕大哭的時候,慈禧太后死去的消息又接踵而來,一下子止住了所有人的哭聲,無論官職大小,幾乎所有的人的心里都有這樣一個疑問:為什么皇帝和太后會在兩日之內接連死去?尤其是光緒皇帝,還不到四十歲,正值壯年,怎么說死就死?京城里到底發生了什么變故?

  眾人議論紛紛,疑神疑鬼,如果不是端方盡力彈壓,恐怕已是訛言四起。其實不要說旁人,便是端方自己,也不相信光緒皇帝真是病死的,一定是有人謀害了皇上,這個人是誰?聯系到戊戌之后的政局,兇手幾乎呼之欲出。但這種誅心的話僅僅只在心頭繞了個圈,然后又悄悄的埋藏起來。

  無論兇手到底是不是端方心里猜測的那個人,事實就是,現在的大清帝國由一個三歲的黃口小兒統治,如果從同治初年算起的話,那么國朝已經連續出現了三位兒皇帝,誰都知道“國賴長君”的道理,但國家的氣運如此,端方當真是無話可說。

  唯一可以讓端方等人稍微放心的是,如今的那位大清國攝政王不是別人,正是新皇的親生父親、光緒的親弟弟小醇王載灃,俗話說“父子連心”,由攝政王來代行朝政,無論如何總是比太后垂簾乾綱獨斷的好。

  但端方等人沒慶幸多久,一個更讓他們目瞪口呆的消息傳了過來:

  安慶新軍嘩變,悍然炮轟省垣,火燒憲臺,只用了小半夜的工夫,叛軍就攻占了省垣,正式扯旗造反!

  可笑的是,這個消息不是由朝廷中樞傳達過來的,而是由秋操部隊的無線電臺接收到的明碼電報,發報的是安慶城外長江上停泊的一艘英國軍艦,顯然,英國人的消息遠比朝廷靈通,當然,也可能是因為朝廷有所顧忌,所以并未在第一時間通知秋操新軍部隊,以免引起連鎖反應。

  屋漏偏逢連陰雨,如今多事之秋,朝廷也實在是顧此失彼,造反的是安慶新軍,那是朝廷耗費國帑苦心打造的虎賁之師,餉高糧足,待遇優厚,連這樣的部隊都能倒戈相向,誰又能保證太湖秋操新軍的忠誠?

  至少端方和蔭昌不敢保證這兩鎮新軍的忠誠,尤其是江蘇新軍第九鎮,該鎮不少軍官都畢業于安慶武備學堂,還在安徽新軍中見習過,與安徽新軍中的軍官不是同學便是師生,雙方的關系相當微妙,萬一該鎮里有心向革命的“反賊”,鼓噪而呼的話,恐怕端方與蔭昌也彈壓不住。

  所以,在得知這一消息后,端方立即嚴令保守機密,絕對不可傳揚出去,以免軍心不可收拾。但掌管電臺的是幾個日本教官,觀操的還有不少洋人武官,端方管不住他們,所以,這個消息還是泄露了出去,不過半天時間,就傳得沸沸揚揚,各種改良版本也紛紛出籠,最夸張的傳聞莫過于起義部隊已攻占江寧的說法,傳到后來,就連端方自己也是將信將疑了,對于那些舊軍的戰斗力,端方是很清楚的,那些軍隊不僅武器龐雜,而且戰術陳舊,機關槍時代居然還在演練密集隊形,這種軍隊在新軍面前簡直不堪一擊,如果安慶新軍真的能夠奪取足夠的船只和大炮的話,未必不能順江而下,一舉攻占江寧。

  關鍵的關鍵是,朝廷一直沉默不語,即使端方他們拍電報過去詢問,也沒有得到明確答復,這怎能不動搖軍心?

  迫不得已,端方只得下令全軍迅速撤出太湖縣,一邊向朝廷拍發電報,一邊向黃泥港鎮開進,這里地處交通要道,向東的一條馬路可回師安慶,向西的那條馬路則可直通黃州,那是前往湖北的必經之地,湖北新軍就是從那里開來的,如果安慶的叛軍想攻擊湖北,這里是必經之地,沒有炮艦掩護,長江就是朝廷的,叛軍只能從這里走。

  前日午夜時分,湖北新軍和江蘇新軍全部抵達黃泥港,但朝廷的回電仍未過來,端方不敢擅自做主,于是不顧閱操副大臣、陸軍部右侍郎蔭昌的勸說,下令全軍在黃泥港鎮駐扎,等待朝廷明旨。端方是在害怕啊,他怕起義軍聲勢太大,裹挾秋操部隊一起造反,萬一走在半路軍隊嘩變,“辜負圣恩”是小事,丟了腦袋才是大事啊。

  如今世道變了,這底下的草民也不把朝廷命官放在眼里了,尤其是那幫叫囂排滿興漢的亂黨,更是橫行無忌,讓人膽戰心驚,他們組成的那些暗殺團、暗殺隊神出鬼沒一般,到處殺官造反——————光緒二十六年,亂黨史堅如謀炸兩廣總督德壽,光緒三十年,亂黨萬福華在上海槍擊廣西巡撫王之春,光緒三十一年,亂黨王漢在河南彰德火車站槍擊戶部侍郎鐵良,光緒三十三年,亂黨劉思復謀炸廣東水師提督李準…

  尤其讓端方心驚肉跳的是光緒三十一年秋天的那次刺殺,當時的他,作為欽命出洋“考察憲政”的五大臣之一,在鎮國公載澤的帶領下,意氣風發的在京城大前門外的火車站踏上征途,但還沒等火車啟動,一聲轟然巨響,五大臣乘坐的那節車廂就只剩下了一半,五大臣中,載澤、紹英渾身是血的被人抬下了火車,端方等人雖未重傷,卻也著實嚇得不輕。事后查明,那顆炸彈是革命黨人吳越隨身攜帶的,那吳越化裝成隨班皂吏,在內應的幫助下混上了車,本欲在火車啟動之后將炸彈投出,不料那顆炸彈過于敏感,提前爆炸,將吳越炸得粉身碎骨,若非如此的話,端方等人絕無生還之理。

  作為錦衣玉食的旗人貴胄,端方實在無法理解這些革命黨人的行為,就拿那吳越來說,他吳家本是桐城巨族,書香門第,其本人也應過科舉,也曾做過狀元夢,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卻在庚子年后毅然投身革命,拼著死后在名字上加一個“木”字偏旁,也要反清革命,為了革命不惜舍身與朝廷命官同歸于盡…這都是什么人啊,為了排滿,連命都不要了。

  從那次刺殺事件之后,端方就落下一個毛病,聽不得鞭炮響,逢年過節放鞭炮,他總是躲在書房里,將門窗關緊,生怕那爆竹聲中飛來一顆炸彈,就連此次秋操閱兵,他也沒敢聽那炮聲,坐在點將臺上的時候,他的耳朵里是塞著棉花的。據給端方看過病的洋人醫生說,這叫“彈震癥”,最早出現于日俄戰爭時期,通常只有那些在炮擊中幸存下來的士兵才會發病,這是心病,很難根治,其實,不止端方得了彈震癥,那次出洋考察的五大臣每一個人都得了不同程度的彈震癥,迫使朝廷不得不調整了出洋考察大臣的名單,就連那些沒挨炸的官員,也都人心惶惶,疑神疑鬼,出門之前總要向家人交代一番,免得走在路上被一顆子彈或一顆炸彈干掉,來不及留下后事安排。朝廷風聲鶴唳,百官鴉雀無聲,放眼如今的大清國官場,哪個不是談虎色變?這一切,都是拜革命黨的那些死士所賜啊。

  端方以己度人,當然不會明白這些革命志士前赴后繼的真正原因,為了這個國家的崛起,為了喚醒沉睡的民眾,他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哪怕是自己的生命,在這萬馬齊喑的時代里,唯有他們的生命之光不時的劃過漆黑的夜空,綻放出的光輝短暫,卻又是那樣的光彩奪目。

  駐蹕黃泥港鎮后,整整一天一夜,端方與蔭昌均是頭未沾枕眼未合,焦灼、彷徨的情緒讓他們無法入睡,對于朝廷中樞的反應遲鈍,他們很是不滿,但卻無可奈何,與他們一樣,兩鎮新軍官兵上上下下也是一天沒睡,由于端方疑心江蘇新軍第九鎮可能會發生騷動,因此下令收繳該鎮子彈、刺刀,尤其是炮彈,更是一顆不少的都搬到了輜重船上,并命令湖北新軍看住江蘇新軍,并將最不可靠的江蘇新軍三十三標調到南邊,讓他們靠近長江扎營,再命觀操的江北提督王士珍坐鎮營中彈壓,并從九江連夜調來幾艘炮艦,就近監視,因為該標的兵不是招募而來的,而是按照新兵制征募而來,等于是拉壯丁,所以軍心最為不穩。

  如此一來,不僅江蘇新軍群情洶洶,就連負責監視的湖北新軍也是忿忿不平,到了后來,為了穩妥起見,端方干脆將湖北新軍的子彈和炮彈也收繳了,只留下刺刀,讓他們和自己的衛隊繼續監視江蘇第九鎮。

  堂屋里一時靜得詭異,端方停止了嘆息,閉上兩眼,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蔭昌卻仍在腦袋上撓來撓去,兩人商議了一夜,卻連作戰計劃都沒擬好,這卻怪不得旁人,只怪端方疑神疑鬼,誰也信不過,放著新軍的參謀班子不用,偏偏拉著蔭昌在這里對著地圖指指點點,蔭昌固然懂得軍事,但他又不是全才,現代戰爭,不僅僅要制訂作戰計劃,后勤、輜重、補給,諸多方面都不可忽視,這是參謀們干的事情,端方叫蔭昌一人獨攬,他卻是力不從心,想叫來幕僚商議,這才想起,兩人是來觀操,根本就沒帶幾個幕僚。

  “若是北洋第一鎮在我手上,就好辦了。”蔭昌冷不丁冒出一句話。北洋近畿陸軍第一鎮的前身是京旗常備軍,聞名天下的“北洋六鎮”之一,該鎮兵員多為旗人,而且裝備之精良,堪稱北洋新軍第一,實際上充當著禁衛軍的角色,負責看住袁世凱的北洋五鎮。

  當然,這是一句廢話,第一鎮遠在北方,又必須保衛京城,根本不可能遠調南方,要調,也只能調袁世凱的那五鎮北洋新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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