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尋一支軍隊的位置、動向、布防,其實應該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
想想看,平民可以出入軍營,娼妓、小販、軍屬可以在軍營內搭窩留宿,從事各種交易;到了別國領土上,每到一處就搞得雞飛狗跳,宛如“蝗軍”進村一般。這樣的軍隊行動起來,談何機密性?
包括查理曼在內,諸國軍隊都進行了不同程度的近代化,從戰術條令到武器配備,與過去相比較,簡直是天翻地覆。
可這些都是表面上的,經過訓練的猴子穿上軍服一樣能隨著鼓點列隊行進,但猴子還是猴子,會走正步不代表它們就一夜間進化成了人。同理,各國軍隊的核心精神還是封建軍隊的舊瓶子,只是加了點民族主義的新酒,根本上還稱不上近代化軍隊,更不要說現代化軍隊了。
所以,要定位他們的動向,是相當容易的。
想要定位防衛軍的動向就沒那么簡單了。
先不說史塔西、憲兵隊、軍隊自身構成的多重防線,也不說貓貓狗狗一靠近就格殺勿論的高度警惕性,光是列車時刻表一般嚴謹縝密的輸送體系便足以讓各國間諜頭疼不已。
完全封閉、誤差以秒為單位、輸送速度比情報傳遞更快——這樣的運輸體系讓各國諜報人員根本無處下口。
無線電定位和直接偵察也行不通。相關設備的匱乏、嚴密的監控體系和加密措施使上述手段不具備可行性。到目前為止,“恩尼格瑪”機依然是各國情報機構無法逾越的絕壁,缺乏無線電定位設備的各國間諜也完全不可能在防衛軍的防區內鎖定各級電臺的位置。
僅從理論角度,防衛軍的保密體系是完美的,是不可戰勝的。
但理論之外,尚有非常手段。
三角測量法。
獲知a、b兩點間的距離及兩點和x的角度,即可算出x與a、b兩點的距離和夾角,進而確定x的位置。以該原理為基礎,各種測距定位技術得以發展應用。先是光學測距,再是無線電定位,基本上都是應用三角測量法的技術。
防衛軍的體系確實是科學且嚴謹的,可正是這種一板一眼的個性在他們的安全大壩上留下一個幾乎無法察覺的漏洞。
精靈們的嚴謹不僅表現在組織結構和體系方面,他們的語言文字同樣嚴謹,還長的可怕,書寫時還不大用縮寫。這個改不掉的壞毛病不光體現在文書工作當中,一路延伸到了部隊標識上,但凡有心人看看防衛軍士兵胳膊上的標識,基本上就知道這幫家伙所屬部隊是哪里了。此外防衛軍各種會議也很多,作戰和行政工作會議之外,技術裝備的使用,專業培訓和講解,生產廠家和部隊的互動等等。這些會議的日程安排都相當有規律。
如果掌握各時段路況,部隊發起攻擊的時間,例行技術會議的時間跨度,禁止進入區域的范圍等等數據,加以計算分析,剔除其中誤差。運用三角測量法,完全可以將防衛軍各部駐地的位置縮小到誤差概率100公尺的范圍內。
只是要這么做的話,事前必須熟悉防衛軍的作息規律,了解他們猶如奧義天書般復雜的部隊標志和編制,精于計算,且能在不引起精靈們懷疑的狀態下與之近距離接觸。
查理曼這邊正好有這么一個人。
早在少年軍校時期,羅蘭就切身體驗到一頓“給人吃的東西”對防衛軍軍營生活來說是何等的奢望,看看傾倒軍用口糧后寸草不生的花壇,再瞅瞅吃了黑豆和米的卷餅燉午餐肉后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的貓貓狗狗。人們完全有理由相信,每天吃軍用口糧的防衛軍戰士是一群真正的猛士,他們不但有著鋼鐵般的意志,更有無比強大的腸胃…
在食物面前,他們雖不至于全無防范,但絕無法和正常狀態下的警戒心相提并論。如果是通常狀態,他們絕不會做出駐足停留的舉動,就算停留也會下意識的遮擋標志,而不是像現在這般將半履帶摩托擋板上的三片橡葉為背景,正中為一只躍起的黑豹和字母n交疊的營標曝露在陽光之下。
654重裝甲殲擊營的出現讓羅蘭有些吃驚,他預料到會遇見裝甲兵甚至是戰車,但沒想過會遇上裝甲殲擊部隊。
裝甲殲擊部隊裝備的都是無炮塔的固定戰斗室驅逐戰車,相比擁有360度射界的戰車,驅逐戰車只能通過移動車身來調整攻擊角度,容易遭受攻擊的死角范圍也比戰車要大得多。所以盡管有著比同級別戰車更強大的火力和防護,驅逐戰車卻不適合投入攻勢作戰,即使是從事防御作戰的本職工作,也必須配置一定數量的戰車和步兵進行協同。
在這里會看見裝甲殲擊營,要么是戰車數量不足以突破對面的陣地,用驅逐戰車來湊數;要么是協同步兵去鞏固陣地;還有就是組成第二道防線,掩護部隊撤退。
防衛軍裝甲部隊幾乎沒露面過,根本談不上損失;一條隨時都能突破的防線也不可能對他們產生威脅。掩護部隊撤退看起來是最有可能的,可為什么是現在?
亞爾夫海姆正處于一個相當微妙的態勢中。各國對“反抗查理曼暴政的精靈義軍”表達了相當程度的支持——盡管都是些停留在口頭程度的支持,以他們目前的狀況和一貫對尖耳朵異端的反感,再考慮到教會給各國施加的壓力,已經算是很難得的善意表達了;查理曼暫時無力打破僵局,正在不斷聚集資源準備反擊;
如果防衛軍繼續加強攻勢,毫無疑問能拿下呂德斯,完成他們長久以來的心愿——執政官在凡爾賽宮鏡廳加冕為皇帝,吞并查理曼的土地建立一個大帝國。以他們眼下的實力,做到這一步并不存在任何困難。可如果真的這么干了,政治和戰略層面就會面臨困境。
眼下各國支持亞爾夫海姆,僅僅是因為查理曼的威脅超過了對異族勢力崛起的恐懼。和陷入歇斯底里的反查理曼情緒的公眾不同,各國上層內心對亞爾夫海姆并不比對查理曼更加友善,大家根本稱不上盟友,只是為了對付查理曼才走到一起的同伙。他們竭盡全力撲滅軍國主義查理曼之后,怎么可能允許另一個更強更恐怖的查理曼出現。要不是亞爾夫海姆打著“自衛反擊戰”的旗號,愛扯后腿和攪屎的盟友們早就偷偷使絆子了。
如果亞爾夫海姆此時強攻下呂德斯,恐怕除了精靈自己,沒有人會對這個帝國表示歡迎。在西面,殘余的查理曼將勵精圖治,不僅要恢復失去的土地,更要奪回自己大陸頭號強國的桂冠;在東面,公國會為失去干涉人類陣營內部紛亂的影響力而扼腕嘆息;永遠遵循“聯合大陸第二強國收拾第一強國”這一攪屎棍戰略的阿爾比昂一定會想盡辦法遏制亞爾夫海姆獨霸。如果伊密爾再跳出來添亂,新生的精靈帝國將徹底陷入四面楚歌的境地。
李林不會看不到潛在的戰略風險,他一定會選擇一個合適的機會撤退,轉入下一步行動。問題是合適的機會是什么時候?下一步行動又是什么?
羅蘭之前推測最佳撤退時機是半個月之后,屆時無法承受壓力的查理曼會將入侵奧斯托利亞和圣伊斯特萬王冠領的部隊撤回來防御首都。達成解救盟友這一戰略目標的防衛軍將迅速撤回國內,依托齊格菲防線給予查理曼陸軍以重創,之后再以“保家衛國”、“終結戰爭的名義”以裝甲部隊長驅直入,徹底打翻查理曼。可如今第654重裝甲殲擊營的出現,等于是推翻了之前的推演。
和一般驅逐部隊不同,第654重裝甲殲擊營除“獵豹”驅逐戰車外,還裝備有部分“象”式驅逐戰車。那可是頭正面裝甲200㎜,體重72噸的巨獸,除了被執政官親手槍斃的“獵虎”,是已知的防衛軍驅逐戰車中最大最重的量產型戰車,可謂名副其實的鋼鐵之象。
部署“象”式驅逐戰車可不是輕松的事情,盡管設計時特意把履帶加寬以將少接地壓強,72噸的體重可是實實在在的,稍微脆弱一點的道路就會被它搞的支離破碎,橋就更不用說了。查理曼各地的道路橋梁承載極限基本都在26噸上下,10噸級別的“追獵者”也就算了。沒有事先經過加固,40噸級的“獵豹”都無法通過,更不要說70噸級的“象”了。
沒有充足的事前規劃和準備,第654重裝甲殲擊營不可能在水系發達地域投入進攻。只有依托經過工兵部隊強化加固的道路橋梁,利用事前構筑的陣位進行縱深機動防御作戰,掩護主力部隊后撤,之后按事前規劃好的道路逐層抵抗撤退——這才是可以在這片地域發揮出他們戰斗力的作戰方式。
聽上去似乎不算太復雜,可其中每一個步驟背后都有大量的事前調查測繪與計算,陣地的設置、野戰修理廠、零配件的輸送、備用的補給和撤退線路、應急的調度預案——相關保障工作足以忙死一堆后勤參謀。考慮到如此龐大的工作量,這個重裝甲殲擊營顯然不可能是倉促間被部署到這里。恐怕在進攻部隊抵達這附近的時候,相關工作就已經展開了,為的就是能在撤退日之前完工,以便重型驅逐戰車部隊早早進場,熟悉環境。
換句話說,幾天之內,防衛軍就會開始撤退作戰,這個營是準備接手防區的。
(從一開始,巴爾就是攻擊的終點嗎?為什么是這里?如果拿下特魯瓦再撤退,戰略態勢會更加有利,之后的談判交涉也好,戰略戰術上的選擇也好,都會更加輕松。為什么現在就要撤退?不…情報還不夠充分,還不能太早下結論…)
將躁動和疑問壓入心底,羅蘭依舊熱情的將活禽交給軍士,周遭多少有些異樣的目光似乎并未影響到他。
在諸多鄙夷、不屑、木然的目光中,混雜著一道有些冰冷的目光。
(——這個女人不簡單。)
慢慢傾吐出煙霧,施陶芬貝格上尉撣掉了長長的雪茄灰燼。
看上去似乎和普通雞販子毫無區別,可“女人”和“與防衛軍交易”著兩個要素結合在一起,在上尉眼里就不太自然了。
作為一支占領軍,無論防衛軍表現出怎樣嚴明的軍紀,展現出和其它國家軍隊的差異,他們始終是進入別人家園的異族軍隊。不同的語言和外貌,宗教信仰和生活習慣的差異,長期妖魔化宣傳帶來的負面影響,加上一點民族自尊心——沉淀在占領區人民心中的這些東西使得他們不甘心被征服,一小部分人加入形形色色的抵抗組織以武力抗爭,更多人則是頂著“良民”的外皮進行消極抵抗——不接觸,不來往,不交易。盡管商人都是些為了利潤,節操和祖國都可以不要的利益動物。不過形勢尚未明朗的現在,除了不做生意就活不下去的那些,敢頂著“賣國賊”帽子和防衛軍交易的商販還不多,更不要說讓一個花季少女單身出來和占領軍接觸。在查理曼人眼里,防衛軍眼下軍紀確實不錯,沒禍害女人什么的,可誰知道會不會一直這樣呢?萬一哪天尖耳朵太君來興致了,要搶花姑娘了,到時候你找誰哭去?家家戶戶平日里都是嚴禁女眷出門,就算非出門不可也是罩得嚴嚴實實,只露出兩眼睛。
這種背景下,一個村姑,和防衛軍交易,怎么看都有些可疑。
一般人遇上這種情形還會琢磨一下那個女孩家里會不會有什么隱情,可施陶芬貝格上尉是職業軍人,只善于從軍事角度來看待問題。一旦認為某人可疑,是潛在威脅,他會做出的反應也只有一個。
施陶芬貝格下意識的把手伸向公文包,持有爆破特種技術證的上尉已經擬定了一個測試兼陷阱的計劃,如果那個女孩真的是一個間諜的話…
就在上尉開始構思如何改裝公文包之際,觸碰到文件紙的手指停了下來,看著那張印著鷹徽的紙張,施陶芬貝格上尉足足停頓了十幾秒,最終長嘆出一口氣。
“…真是個幸運的姑娘啊。”
拉上窗簾,上尉略帶惆悵的目光被隔絕在屋內,碧藍色的眼瞳重新逐字逐句的審視那份只有一句話的電令,良久才松開那張紙片。
飄落桌面的文件紙上印著一句話——即日起轉入撤退作戰,不必干預查理曼情報人員的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