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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2章 【于校董】

  自打改換門庭之后,陳炯明的人生有了一個翻天覆地的變化。首先,他在上海的租界有了一幢花園洋房,房子不大,但在寸土寸金的租界,還是讓陳炯明心虛不已。他從一個沒有多少薄產的‘國黨’高官,一下子成為了準上流社會的一員。

  另外,他還有了一輛在他名下的汽車。

  更怪異的是,鄰居發現,守著大房子的新搬來的鄰居,竟然只有兩個大男人在家里,不知道房子打理要女傭,修剪花草要花匠的嗎?

  從王學謙的辦公地點出來不遠處就是布道路上的三一教堂,陳炯明抬頭仰望高達的八音鐘塔,祥和的贊美詩鐘聲響起,驚起一群暫息在鐘樓上的白鴿。而心頭卻是空落落地,忽然間好像有點感覺累了,似乎他轉悠了一大圈,忙的飛起,等到短暫的停頓之后,卻發現自己竟然被時代所拋棄了!

  巨大的落差讓他有種不寒而栗的緊張的慌亂,低頭上了汽車。

  搬家才一兩天的功夫,迎來了第一位客人,對方饒有興致的看著客廳的擺設,不時的看一眼客廳大落地窗外花園的景色,似乎有點不忿。這房子根本就不適合陳炯明,偌大的花園里,死氣沉沉的,一點人氣都沒有,白瞎了這么好的房子。

  “于老弟!”

  “競存兄。”

  來的是于右任,已經很少在‘國黨’露面的元老級人物,在上海專心辦學。陜西人,說話一口關中的豪爽味道,說是稀客也不為過,因為兩人幾乎沒有來往。

  于右任也覺得開場挺費勁,但受人之托,不得已而為之:“你這沙發不錯。咖啡也很好,不過我沒有吃出來是哪兒的產地?”說完,于右任端著咖啡微微往上抬了一下,表示自己很滿意。

  對于臉皮如此之厚的于右任。陳炯明的嘴角扯東了一下,表示非常無奈。他知道自己的弱點,不善于言辭,可于右任的文采,口才。都是過人一等的人物。他自認在這方面不是對手。這時候,邱明達偷偷地拉了一下陳炯明的衣袖,后者心知肚明地退后了兩步,就聽到邱明達抱怨道:“叔,這人誰啊!譜太大,說家里的茶葉是榆樹葉子,有一塊大洋一斤的榆樹葉子嗎?”

  陳炯明無力道:“你給他端上來的是咖啡?”

  “是他自己弄的,我當時說茶葉沒有了,只有‘洋中藥’,黑不拉幾的。聞著倒是挺香的…不過煮咖啡的那個壺不太好弄,都是他一個人在擺弄。”

  “他擺弄的時候你都看清楚了?”陳炯明有點詫異,他的這個副官,其實就是一個村子的晚輩,叫叔也合情合理。只是,這家伙平日里不太勤快,沒想到今天改性子了,難得。

  邱明達搖了搖頭:“沒看明白,好像挺復雜!他還抱怨家里面沒有牛奶,也沒有砂糖。盡糟蹋好東西。好不容易翻出來一包紅糖,他還不樂意了,看我的眼神就像是看村口的二傻子。”

  “沒眼力界的東西,平日里好吃懶做。不知道學著點。”

  陳炯明感覺自己也挺丟人,怪誰?只能是怪自己,當督軍的時候沒怎么享受好東西,導致連他的副官像是沒見過世面的‘土包子’。邱明達表示很無奈:“叔,我們連肉不經常吃,學這些玩意您還舍得讓我去洋人開的餐館吃飯?”

  “洋人開的餐館做的飯菜不好吃!”陳炯明想了想。說出一個他認為很正確的理由來;另外一個理由是貴。

  “盡用這些話來對付我。”邱明達無助地抗議。

  遇到這么沒有眼力界的跟班,陳炯明也只能表示無奈了,扭頭走向于右任,面對面坐下,感慨一句:“沒想到他們連你都請動了,這兩年聽說你安心辦學,不大參加政治上的事了。”

  “正因為辦學,才來。”于右任表示很憂傷,民辦高校日子難過啊!至于學校的名稱,在后世是很牛叉的一個學校,復旦。

  陳炯明笑了,笑的很吃力,因為理由很牽強。

  于右任不悅道:“很好笑嗎?當初我的老師提議辦學,資金都是我去找來的,可是前十年,畢業的學生不到一百。你知道這對于一所大學來說意味著什么?每四年才能招一個班級,這比私塾都看著恓惶,白瞎了當初買下的那么一片好地。”

  陳炯明表示奇怪,好地是用來種糧食的,和辦大學有什么關系?

  如果王學謙坐在對面,肯定會欣喜道:“恭喜你,精英教育的大方針沒有錯。”

  可于右任并不清楚精英教育,反而是一肚子的苦水。在上海灘,有民氣的學校實在太多了,民國最被人用人單位看重的不是國立大學,也不是私立大學,而是教會大學。

  圣約翰、齊魯大學、東吳、滬江…

  民國排名前五的教會大學,上海附近就有三所,圣約翰,東方哈佛;東吳,法學圣堂;滬江大學從民國六年開始,畢業證竟然傷心病況的變成了美國弗吉尼亞州立大學的畢業證,也就是說,這所大學的學生只要不太傻,能夠順利畢業,等同于留美學生的待遇。

  這樣的學校就不說了,教授都是美國常青藤畢業的博士、歐洲著名大學的學者。杜威、羅素來上海講學為什么去了圣約翰;愛因斯坦來上海講學為什么去了滬江?

  這就是很好的說明,這些學校牛逼,牛逼大發了。

  反倒是后世上海聲望最隆的大學復旦,卻成了受氣的小媳婦,甚至地位還不如小媳婦,比通房丫鬟都不如。

  當校董的自然不肯說自己的學生在求職道路上處處碰壁,可實際上也差不多,前面說的三所學校,畢業之后能在大學找到職位。最明顯的就是在洋行大公司找到高薪的職務。比如說圣約翰,畢業之后去大銀行找工作,幾乎很少有被拒之門外的,月薪一百五十塊大洋起。和東京帝國大學畢業生一個價…什么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復旦畢業,一個月的月薪只能是人家的三分之一,還一年培養不出幾個學生。并不是于右任等人沒想辦法。而是找不到好學生。

  如果國立東南大學的校長郭秉文在場,一定會深有同感。

  不僅僅是找不到一流的學生,連一流的教授都不搭理這些學校。感情老失落了。

  當然,出校門找到的第一份工作,并不能確定一個人的人生。

  人生很漫長。需要一輩子的努力。

  這些大道理,讀過幾年書的人都會說。可問題是,出門就輸一半,就和跑步比賽的時候,起跑的時候摔一跤,而且還是臉先著地,是一個道理。于右任決定改變這種惡性循環的教學環境,聘名師,樹名校風范。可惜,手頭太緊。施展不開。他要是有王學謙的財力,沒說的,民國沒有的,去歐洲請,去美國請。可他連國內的知名教授都請不起,比如說胡適,一年的薪水三千大洋左右,承受不起,太貴。

  對于于右任來說,最理想的當然是物美價廉的。比如說不花錢就能辦大事的那種。

  要不是章太炎找來,他還真的把這位爺給忘記了。并不是說章太炎在民國的名氣不夠大,而是請這位爺出來講學,并不容易。論名氣。章太炎是和梁啟超一個級別的大拿,功底也在伯仲之間。可要想請章太炎,砸錢沒用。章太炎壓根就不缺錢;給榮譽,于右任給得起嗎?沒有能夠打動人家的東西,只能等著天上掉餡餅。

  而這個機會,正好來了。章太炎也不知道哪里不對勁。或者哪根筋沒別過來,自打孫大先生灰溜溜地給趕下非常大總統的寶座,逃到上海之后,他一直想要找機會緩和孫大先生和陳炯明之間的關系。這個想法一度讓人覺得天真到可怕。

  章太炎可能覺得自己一個人的面子不太夠,找了不少人。當然找人也是要看身份的,至少要在‘國黨’內說話有人聽的元老,于右任就是其中一個。

  也是被逼到這個份上,于右任答應下來,不過提了一個條件:甭管成不成,讓他去復旦講課,三年。章太炎是民國有數的國學大師,要是能來復旦,絕對能夠引起一波報考熱潮,換句話說,章太炎坐鎮復旦,復旦就火了。

  可章太炎不干,老頭子年紀大,都不知道自己能不過活三年,這種咒自己的話,也就章太炎這類毫無顧忌的人會說的出口。

  于右任說:那好,就一年。

  章太炎還是覺得虧得慌。

  于右任最后發狠,半年,不然,愛誰誰。

  最后,章太炎勉為其難地答應了下來。

  這其中的曲折,讓陳炯明聽得如同云里霧里一般,隨口問了一句:“你辦的那個大學前后投入了多少錢?”

  “第一期十多萬大洋,買地。在江灣那地方,大…就是偏了一點。”好在不是買的河灘荒地,于右任的底氣至少比南開的張伯苓要足一點,但也僅僅是足了那么一丁點。

  “后來斷斷續續的,加起來有三十多萬吧!”

  這個答案真的不算太理想,國立的大學教授,待遇最好的北大,一共有二十多位,月薪一般是二百起,最多的有五六百。如果復旦按照這個工資給,還敢請這么多教授的話,募集的教育基金還不夠教授和職工三年的薪水。

  所以,這方面于右任覺得自己很吃虧,不敢太鋪張,緊著花,才能細水長流。

  可陳炯明壓根就沒想這些,而是若有所思道:“怪不得我在閩南的時候,辦的大學沒有成功。”

  于右任陪著小心問道:“你當時籌備了多少錢?”

  “五萬?”

  “五萬能干啥。”

  “不少了,五萬大洋,能讓多少老百姓吃飽?能買多少斤糧食…”

  于右任有些心酸,他和陳炯明壓根就不在一個頻道上。他辦的好歹還是大學(私塾級規模),雖說是民辦的,哦,不,是私立大學。可瞅著陳炯明的做法,這貨壓根就沒辦大學的意思,而是本著大食堂的宗旨去的。這都能成事。像他這樣的有一個算一個,都該去撞死。

  不辦學,不知道辦學難。

  看看南開的張伯苓,二十年耗在一所學校上。終于在一年多前有了些許的起色。主要是南開闊了,怎么闊的,聽說和王學謙有關系,后來還有江蘇督軍李純死后一部分遺產捐獻。總之,南開闊了。學校名氣就直線上升,可其他私立大學沒有這么好的命,只能苦苦掙扎。于右任就是其中之一。

  “說起辦學來,不得不說你大老板。”

  “什么大老板?”

  “就是王子高,在上海灘都這么說。闊氣,敞亮,這個辦的叫一個漂亮,兩百萬投入,浙大一下子聲名鵲起,據說去年一年的投入是一百萬。還追加了二十萬英鎊購買儀器設備,成立了工學院,物理研究所,還弄了一個天文望眼鏡。太任性了,這那里是辦學啊!燒錢也不為過,不過我算是看出來,要辦名校,王子高的路,用錢挖人。你知道國立西南大學的校長郭秉文吧?王學謙的校友,這位老兄也夠可以的。剛籌備妥當,一個大學三個學院,經濟學院的教授都讓王學謙給挖走了。差點急的沒上吊,不過這人也是運氣好。天天堵著王學謙的家門,最后拿到一筆錢,據說不老少,還修起了教學大樓。”于右任自打說起辦學就滔滔不絕,主要是牢騷居多。

  陳炯明卻不明白了:“你到底是幸災樂禍,還是羨慕郭秉文?”

  “羨慕。至少郭秉文還能籌備起值當王學謙挖墻腳的經濟學院,復旦要是有這么好命,我也天天堵王學謙的家門,狠狠的撈一筆。這樣教學樓有了,還有富余不少,請教授的錢也省下來了。”

  “你買地之后,連教學大樓沒每起?”

  “要有錢,我能不起大樓嗎?這不是重點。”于右任感慨生不逢時的同時,也有點期待:“不過,王學謙也給我們掃清了一條辦學的思路。”

  “什么思路?”陳炯明雖然也辦過大學,但以失敗告終。不過他很好奇,在于右任這種前輩面前,他顯然是個新手,不合格的新手。

  “挖人。”于右任感慨道:“教會大學就不想了,我準備去南洋公學挖人。”

  陳炯明驚呆了,良久,才磕磕絆絆道:“你好像就是南洋公學畢業的啊!”

  “沒錯,能挖的也就是母校了,不過這屬于人才流動,是社會進步的表現。”于右任底氣十足的說道。

  陳炯明都不知道該說什么了,無恥?于右任是在為民族教育而奮斗,不為名,不求利的,還往學校里搭錢。可做到這些事,讓陳炯明看不上了,盡都是歪門邪道,難道就不能堂堂正正的辦名校嗎?他也不想想,名校,哪所名校不都是用錢堆起來的?

  心里存不住事的陳炯明,臉色有點不太好看:“你來就跟我說這個事?”

  “不是,章先生找我讓我說和你和孫先生之間的關系,畢竟…”于右任眨了眨眼睛,直白地讓陳炯明都覺得不要意思了:“估計我要是這么說,在你這兒連喝咖啡的資格都沒有。所以扯些沒用的,待上兩個鐘頭,不管是你趕我出門,還是送我出門,都沒事,我的承諾辦到了,章先生就要履行他的承諾…”

  “你就一點沒有話事人的覺悟?”陳炯明語氣有點冷淡。

  于右任嘖著嘴,笑道:“對,你就這寧死不屈的臉,我都不認為自己有這么大的面子。”

  陳炯明很煩,他發現自己一下子成了‘國黨’非常緊張的關鍵人物,不管有沒有聯系的人,都往他的跟前湊,躲都躲不開。

  好在談判一天之后在銀行公會新建的馬廄邊上的跑馬場進行,陳炯明很詫異的是,見到孫某人對方竟然笑了,一開口就是:“競存,你能來我很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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