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下雪了,窗子上結了一層冰花,穆連恒捧著一杯熱咖啡站在窗前,用手指在玻璃上畫了個鬼臉,窗外是一派空曠蕭瑟的景象,自打實行新的工資獎懲制度之后,就再也看不到無所事事在廠里閑逛的人了。
辦公室里暖氣很足,穆連恒只穿了件襯衣,從玄武集團總裁高級助理一下跳到紅旗鋼鐵常務副總,起初他還有些不適應,現在已經慢慢融入了新角色。
穆總使用的辦公室,是原來廠里退休老書記的辦公室,桌椅都是九十年代的舊貨,行政部準備全套換新,卻被穆連恒拒絕,他還下令不許添加任何新的辦公設備,并且以身作則,除了一臺筆記本和一盆水仙花,辦公室的陳設沒有任何改變。
房門被輕輕敲響,三個年輕人走了進來,他們是穆連恒親自挑選的干將,行政助理、財務助理、人事助理,都是二十六七歲年紀,朝氣蓬勃,敢作敢為。
“工人們情緒怎么樣?”穆連恒淺酌一口咖啡問道。
行政助理說:“論壇關閉之后,工人們的負面情緒增長極為迅速,說怪話的,當面頂撞領導的都有大比例增加,而且集團內部手機短信量突然放大,我推測他們采用了短信方式進行串聯…穆總,我有些想法。”
“你說。”
“我認為企業內部論壇作為發泄工人負面情緒的一個閥門,還是有實際存在意義的,希望穆總考慮是否可以重開。”
“你的想法很好,但是在網絡上,任何負面因素都可能被無限放大,導致更大規模的反感情緒,所以必須關掉。”
“可是,我怕他們壓抑的太狠,鋌而走險做出過激的事情。”
穆連恒輕蔑的一笑:“一切盡在我掌控之中”
行政助理心悅誠服的說:“我明白了,穆總。”
穆連恒點點頭:“財務那邊進行的怎么樣了。”
“這幾天我們基本上每天只睡四個小時,爭分奪秒對賬目資產進行盤點,紅旗鋼鐵的財務狀況遠比我們預計的要好的多,去年扭虧,今年實現利稅零的突破,資產負債率和壞賬率都在允許的范圍內,如果投入資金和技術的話,這家企業或許可以成為集團的優質資產。”財務助理推了推眼鏡,很認真的說道。
穆連恒皺了皺眉頭:“那不是你要考慮的事情,你現在要做的事情是盡快將除了保證必要運轉之外的流動資金抽出,做好固定資產清理工作,為開展下一步計劃打好鋪墊,對了,人力成本方面的工作進展的怎么樣了。”說完將目光投向了人事助理。
人事助理拿出一疊資料說:“這是我統計出來的,四十歲以上,高中學歷以下工人名單,以減員增效為由對這批人進行待崗處理,效果應該比較理想。”
行政助理說:“這個年齡層次的人,老人體弱多病,小孩子初中階段,正是需要用錢的時候,待崗處理是否發放基本薪酬?”
穆連恒搖搖頭:“現在不是心慈手軟的時候,不論從哪個層面考慮,這批人都是必須要拋棄的,這樣,按照基本薪酬的本分之…六十發放吧,這批人作為試點,下一步就是清理中層干部,就以中級職稱、本科學歷為標桿吧,不夠這個杠杠的全部待崗。”
一陣沉默,三位年輕的助理低頭不語,似乎在思索著什么。
穆連恒嘆口氣,拍了拍行政助理的肩膀說:“小王,叢林法則就是這樣,任何仁慈之心都會帶來滅頂之災,難道你們忘了陳總的教誨么,我們來到玄武集團的目的是什么?責任是什么?”
三人立刻挺起腰桿:“明白了!”
最新通知下達了,紅旗鋼鐵領導層為了節能減排,減員增效,做出關停四臺煉鐵高爐,三座氧氣頂吹轉爐以及六臺燒結機,三臺制氧機的決定,同時對四百名四十歲以上、高中學歷以下的職工做待崗處理。
和通知一起張貼在布告欄里的還有廠房對關停設備、工人待崗做出的說明,說由于國際鐵礦石價格居高不下,鋼企面臨巨額虧損,在不得已的情況下只好減產,待崗也只是暫時的,廠方絕不會將這些工人推向社會,而是和相關部門合作成立培訓機構,幫他們充電補習,同時每月發放百分之六十的工資作為生活費云云。
幾十張布告貼出去之后,助理們惶惶然躲進了廠辦大樓,準備迎接暴風驟雨,但是奇怪的是,這么爆炸性的消息發布之后,竟然沒有工人鬧事。
沉寂,死一般的沉寂,工人們默默的走到布告欄前,在待崗名單上看到自己的名字,然后默默地離開,沒有一句牢騷,沒有一聲抱怨,仿佛那上面引的根本不是自己的名字一樣。
憤怒的總工程師找到穆連恒,質問他為什么要關停正常運行的設備。
“設備均已老化,跟不上時代發展,達不到省委省政府提倡的綠色環保企業標準,我認為關停減產,有利于紅旗廠的長遠發展。”穆連恒對答自如。
總工程師氣的太陽穴直跳:“你把設備停了,訂單怎么辦,工人干什么去,別的不說,你知不知道廠里取暖用的是高爐煤氣,寒冬臘月的,你讓家屬區幾千號人怎么過冬!”
穆連恒神色自若:“生產的越多,虧損的要多,我堅持認為停產是負責任的決定,至于過冬的暖氣問題,不是還有空調么。”
“關停設備,必須領導班子同意才行,你經過誰的批準了,就做出這個決定!”總工程師依然怒不可遏。
穆連恒冷笑:“您還以為是以前的國企么,干什么都要領導班子表決,現在紅旗鋼鐵是民營企業,我是常務副總,完全可以拍板做主,如果您有異議,可以向集團申訴,或者辭職。”
總工程師一臉鐵青的轉身走了。
廠區宿舍,一群穿著工作服的男子在花壇邊抽著煙,低聲議論著什么,當他們看到衛淑敏踩著積雪從遠處走來的時候,都丟下煙頭,招呼道:“衛總好。”
衛淑敏打量著他們:“怎么都站在這兒?不去上班。”
“衛總,廠子停機減產了,我們都沒活兒干了。”
“衛總,我和我們家那口子都待崗了,每月只能拿六百塊錢,這可怎么活啊。”
“衛總,玄武集團這幫人欺人太甚,您要幫我們拿著主意啊。”
衛淑敏擰起了眉頭:“居然來的這么快,走,上樓去說。”
來到家里,卻發現房間里冷的像冰窖一樣,原來廠里的暖氣是用高爐煤氣燒的,現在高爐停機,暖氣自然就停了。
職工們又是一陣咒罵。
衛淑敏說:“同志們,不要急躁,當前的形勢非常危急,玄武集團關停高爐只是第一步,接下來他們還會有更陰險的招數,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他們的目的是在最短的時間內把我們紅旗廠搞破產。”
職工們紛紛問道:“那是為什么?咱們廠不是能盈利的么。”
“鋼鐵廠的盈利水平比起房地產來,差的太多太多了。”衛淑敏拿出一張地圖在桌子上鋪開,指點道:“你們看,這里,這里,都是玄武集團買下的地皮,正好能和紅旗廠連成一線,我們廠以前算是偏僻地區,現在卻是搶手的臨江地段,這正是玄武集團急于收購紅旗廠的原因,他們的目的不是我們廠,而是地皮!”
職工們面面相覷,有人問:“那在南泰縣建設新廠區的事情是怎么回事?”
衛淑敏說:“我這段時間進行了大量的調查工作,南泰縣工業園只是存在于藍圖上,建設一座鋼鐵廠比建造一個居民小區花的時間、精力、代價都要大的多,少說也要三年周期,你們覺得,玄武集團能等三年么?”
眾人目瞪口呆,一個中層干部問道:“衛總,照您這么說,下一步就是關停全廠,強迫我們搬遷了?”
衛淑敏說:“你怎么還沒明白,不會有什么新廠,他們要的只是這塊地,僅此而已。”
“衛總,那我們怎么辦?”職工們毛骨悚然,緊張的看著衛淑敏。
“團結起來,堅持斗爭,紅旗廠是我們五千紅旗人的,不是玄武集團和少數腐敗分子的,大家一定要認清這一點。”
幾個分廠廠長和車間主任七嘴八舌的說道:“衛總,您領著我們干吧,狗日的玄武集團斷我們的活路,和他們拼了!”
工人們也喊起來:“罷工!上訪!”
衛淑敏說:“冷靜,大家一定要冷靜,罷工正中了他們下懷,上訪不能解決問題,只能激化問題,現在我們要做的是,一方面組織生產,證明紅旗廠存在的價值,一方面通過正常渠道進行反映,尋求上級領導部門的支持,使玄武集團徹底退出紅旗鋼鐵廠。”
“衛總,我們聽您的,你下指示吧!”
外面的雪更大了,北風呼嘯,在衛總家里開會的職工們心里卻如同熔爐般滾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