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四十八、靠不住的外國友人們(中)
一百四十八、靠不住的外國友人們(中)
就如同從來沒有貓兒不偷腥一般,古往今來的草原游牧民,也從來沒有遵紀守法不喜歡劫掠的。
起家于大草原上的圖坎汗國,創立迄今不過數十年,而且出于游牧民族時常遷移的散漫天性,政治結構也相對松散。即使建立起了統一的國家,內部依舊是各部落分治的傳統狀況,相當于獨立性很大的分封制,或者說比較緊密的部落聯盟。只不過可汗家族的部落最為強盛,一直都能穩穩地壓服群雄罷了。
因此,會被帖木爾可汗認為不值得珍惜,能夠輕易打發到海外異國,去給龍巫教特使送人情當炮灰的騎兵,自然不會是他本部族的帳下健兒,也不是某個強大部落的部眾——首先,即便是以可汗的權威,也不能無緣無故地逼迫這些實權派獻出視為命根子的戰士;另一方面,也是防備麾下這些野心勃勃的諸侯,借此機會繞過王庭,搭上龍巫教這個至關重要的強大外援,從而影響和動搖自己的王位。
所以,這位慷慨豪爽的可汗陛下,主要是從那些長期被邊緣化,在政治上沒有威脅性,也比較聽話的弱小部族當中,征召了兩千多名精悍騎兵,讓他們自備干糧、馬匹、軍械,一股腦兒打發過來送人情——王庭在此過程中分文不花,連渡船都是無償強征高麗屬國的,看似慷慨而又義氣,其實吝嗇得可以…
這批圖坎騎兵雖然成分上比較雜牌,但同樣長期追隨帖木爾可汗征討四方,個個都是從尸體堆里鉆出來的廝殺漢子,只要裝備上了優質兵刃,戰斗力并不比王庭的精銳近衛軍相差太多。在此地多年不識干戈的文弱島民心目中,簡直就是地獄里爬出來的嗜血狂魔。
只是由于所屬部落過于弱小,政治地位長期邊緣化,導致他們在戰利品分配方面也總是被邊緣化——需要流血犧牲的苦仗硬仗從不落下,能夠大發橫財的屠城洗劫卻很少輪得上。偶爾輪到一回進城洗劫的機會,通常也要等其它大部落的人先搶過一遍,才允許他們進去在旮旯里搜索若干剩余之物,往往只能撈到一些破瓦罐和幾匹爛布,而孝敬給王庭貴人的貢品卻依然不能缺少…所以這些小部落出身的騎兵,一個個驍勇善戰歸驍勇善戰,家里卻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窮得叮當響。
這次奉命遠征陌生的東瀛海島,他們最初還以為是一樁賠錢又賠命的苦差事,一路上愁眉苦臉、怨聲載道,只是迫于可汗王庭的詔令,以及沖著龍巫教無償提供的一整套精良甲胄、弓弩、火槍、刀劍和鍋瓢炊具,不得不硬著頭皮拿命去搏——廣袤的草原上素來物資匱乏,特別是極端缺少鐵器。
除了某些特別富庶的頭人貴族之外,其他牧民連一副盔甲都湊不齊。一把平凡無奇的鋼刀,都能作為貴重財產代代傳承,珍愛若寶物,輕易不敢使用。在平常時候,這些窮苦的游牧民,只能拿著一撇就斷的粗劣輕弓,用近似于原始人時代的石簇骨箭,去湊合著打打野物,有時候甚至連兔子皮都射不穿。
在一些最為偏遠的小部落之中,甚至連鐵鍋都是稀罕之物,時常需要好幾戶牧民共用一口鍋…
即使是帖木爾可汗在這些年東征西討,占據了偌大的疆域,但是在極不公平的利益分配之中,也只是肥了王庭和當權的大部落,那些邊緣化的小部落依然所獲極少,和過去一樣潦倒窮困到了可悲的程度。
因此,一整套火槍馬刀輕裝鎧甲的近代化騎兵裝備,以及附帶的工兵鏟、手斧、短鋸、行軍鍋灶等生產生活工具,對這些窮苦游牧民的誘惑力,自然是可想而知,也難怪他們肯來搏命了。
沒想到真正渡海登陸之后,這些窮困潦倒的游牧民卻極為驚喜地發現,自己簡直是耗子鉆進了米屯——與苦寒貧瘠、物資極度匱乏的戈壁草原,以及久經鐵騎蹂躪、到處殘破不堪的翔龍帝國北方諸省相比,數百年未經戰禍的東瀛島國,簡直可以說是富得流油了。
更妙的是,這個國度已經偃武修文數百年,雖然號稱還是武士掌權,實際上卻半點看不出武夫當國的強悍鐵血之風。眼下又驟發內亂,地方秩序全面崩潰,豪族流民彼此攻殺,在數千名圖坎騎兵的馬刀和弓箭面前,根本組織不起什么像樣的抵抗力量,基本上只能任憑這些天皇請來的“外國友人”肆意橫行。
于是,本著不能做虧本生意白跑一趟的原則,這幫窮鬼剛一渡海登陸,就開始大肆劫掠,一路上不管啥小村小鎮都不肯放過,鍋碗瓢盆全都要搶走,然后很快就發現自身的運輸能力遭遇瓶頸,連人帶馬都是渾身大包小包的,已經快要走不動路了。
無奈之下,他們先是丟了鐵鍋瓦罐之類的粗笨家什,帶上更有價值的糧食和牲口,接著又丟下了攜帶不便的糧食和牲口,只留下容易攜帶的銅錢和布匹——反正這一路上盡是人煙稠密之地(與時常數百里緲無人煙的空曠草原相比),只要刀槍在手,就絕對不愁搶不著吃的。
等到這班窮鬼進入京畿之地,從奈良城開始四處劫掠佛寺之后,更是被金碧輝煌的佛像、雕梁畫棟的佛堂和種種華美至極的法器飾品給迷花了眼,為了騰出空位置,連銅錢和布匹也統統扔掉了。
由于馬背上能馱的東西實在有限,他們又從這些寺廟的佛田莊園里搜刮來大批牛車,裝的全是從佛堂神龕中搶來的各類玉石佛像,金銀杯盞、寶石念珠、香木掛飾、綾羅綢緞、還有用名貴貝殼和珊瑚做成的小擺設。連馬鞍下墊著的老羊皮,也被換成了最上等的雪狐和紅狐毛皮坎肩…如此天翻地覆的奇妙際遇,也難怪諸位窮怕了的將校們,對于征伐劫掠這般踴躍了 遺憾的是,面對著將校們的殷切期盼,艾克林恩卻只是斜著眼睛,望了他們掛滿玉石瑪瑙、金銀珠串的脖子幾眼,然后對前來探詢的蠻族將領反問道,“…怎么?你們這兩月來可是走一路搶一路,居然到現在都還沒有搶夠嗎?阿爾斯楞千騎長,閣下剛才縱兵洗劫延歷寺的時候,似乎是就連房梁上涂的金粉,還有壁畫頂端鑲嵌的水晶寶石,都叫人用繩索吊著拉上去,拿刀一點點全都刮下來了吧”
“…嘿嘿,這個…底下的小子們這些天確實搶得挺多。這都是托了大人您的福,才讓咱們這些苦命人發了一回橫財…不過,像金銀珠寶這樣的好東西,又有誰會嫌多呢?”
阿爾斯楞千騎長呵呵地傻笑著,抬手搔了搔不知多少年沒洗過的油膩頭發,捉出幾只虱子來,“…再說了,在我們草原上有句名言,人生最大的快樂,不就在于到處追殺你的敵人,侵略他們的土地,掠奪他們的財富,享用他們的妻女,然后得意地傾聽他們的痛哭聲嗎?”
此話一出,帳內諸將紛紛點頭附和,艾克林恩卻是以手扶額,有些無奈地嘆了口氣。
“…唉,恐怕要讓你們感到失望了。那位仁孝天皇可沒安什么讓大家繼續發財的好心他希望我們前去討伐的東山道,可遠比不得這富庶的京畿之地,在這個國家乃是著名的窮山惡水,沿途盡是走不完的陡峭山路、羊腸小徑、溪谷激流,管保教諸位的坐騎活活累死摔死,一不留神還會陷進峽谷中的伏擊圈,被土石擂木什么的在谷口一堵路,接下來你們就會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啦 而且,那邊山里的女人都窮到沒衣裳穿,想要搶到一點大米都難更別提什么財寶了。雖說曾經有過幾個還算不錯的金礦,但是眼下也都已經枯竭了…莫非你們真愿意過去送命受罪?”
一聽得接下來的討伐對象居然這般窮困潦倒,已經被豐厚擄獲養刁了胃口的諸位將校,頓時紛紛打了退堂鼓,改作其它盤算。
而那位最先開口詢問的阿爾斯楞千騎長,也是把玩著手腕上新搶來的翡翠觀音像,嘟嘟囔囔地嘮叨著說道,“…哦,既然東山道這么沒油水,路又不好走,山里頭的黑瘦女人似乎也沒啥意思,那么索性就別去理會這個勞什子圣旨了吧反正咱們也不是那個什么天皇的臣子…艾克林恩大人,還請您仔細說說,這個國家還有那些地方比較富庶?我們也好接著過去發財…”
諸位圖坎騎兵軍官也跟著一起附和著出聲鼓噪。
“…是啊,再說說還有什么更富饒的地方天底下像這么容易揉捏又有油水的國度可不多啊”
“…沒錯沒錯,這么難得的發財機會,咱這輩子恐怕也就這么一回了,不撈個夠本可不成吶”
“…對啊,京都那幫龜孫子想要咱們去東山道受窮吃苦,肯定是想把富庶的好地方留給自己人…”
望著諸位明明已經所獲甚豐,卻依然毫不知足的蠻族軍官們,艾克林恩只能繼續無奈地嘆氣。
“…恐怕又要讓諸位失望了,在我看來,眼下差不多是該到收手的時候啦等到全軍拔營撤離比睿山之后,就不必南下再回京都,當然也不須繼續東征殘敵,而是沿原路向西返回,從出云渡海入高麗,再穿越高麗半島,北上草原…對于諸位來說,這一次遠征已經結束,可以回家去看老婆孩子了。”
軍帳內霎時間一片寂靜,由于得到了完全出乎意料的訊息,所有將校全都聽得目瞪口呆,半響才有人吶吶地吱聲,“…怎么說走就走了?這才沒幾個月啊,弟兄們都還沒到想家的時候…”
“…你們這些瞎了眼睛的財迷…再不走就走不了啦”
見到眾人依然執迷不悟,艾克林恩恨鐵不成鋼地跺了跺腳,就差沒有指著鼻子破口大罵了,“…你們這一路燒殺屠戮,有多少尸骨被曝露野外任憑腐爛?佛門崩潰之后,這個國家更是幾乎沒了治療師,眼看著就要爆發一場大瘟疫…往城池里丟死人引發瘟疫,不正是你們草原騎兵的常用故伎嗎?
這一次出征,諸位的部族普遍準備不足,軍中沒幾個薩滿巫師,龍巫教的法師數量同樣不多,治療藥水也帶的很少,更沒有地方補充。故而軍中一旦瘟疫蔓延,只怕是有覆滅的危險啊莫非你們寧愿讓麾下兒郎病死在異國他鄉,也不想就這樣帶著他們腰包鼓鼓地安全回家嗎?”
說到這里,他略微喘了一口氣,又接著從另一個角度解釋道,“…而且,就算你們自認為皮糙肉厚,不怕瘟疫侵染,這個國家也已經沒有多少容易下手的軟柿子可搶了,更沒有什么地方能夠比近畿這些千年古寺囤積更多的財貨——像這種佛陀驟然隕落長眠,一切僧尼大德法力盡喪,導致京畿佛寺守備極度空虛的特殊狀況,可是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剩下的那些村鎮市集,本來就為饑荒困擾,多半窮苦不堪,無財可取。而囤積著財富的諸侯城堡和著名神社,又全都堅固難攻,防備森嚴,往往還建立在地形險要的山頭上。想要拿下來,就得費時費力用命去填…你們加起來又有多少人?幾門重炮?多少攻城器械?夠填幾座城堡的壕溝啊?
除此之外,耐色瑞爾帝國遠東艦隊依然完好無損,掌握著絕對的制海權,而我們這邊卻是連一艘戰艦都沒有,只是趁著他們的封鎖線空隙,乘坐民船甚至漁船溜進來的而已。
眼下這支艦隊要留駐大阪,協助舊幕府殘軍鞏固城防,一時還無力干擾從高麗半島進入這個島國的海路運輸。但萬一他們從大阪城騰出手來,把艦隊轉移到對馬島,封鎖住海峽通道…帖木兒可汗雖然是草原和陸地的王者,卻對海洋無可奈何。而龍巫教之主薩馬斯特先生新近又遭重創,尚未復活,也不可能給我們提供什么援助。屆時你們可就是再也無路可退,只能埋骨于此了啊 既然已經可以不用再流血犧牲,也不用冒任何多余的風險,就能夠輕輕松松地帶著這么一大筆橫財回到家鄉去,讓你們的妻子兒女歡呼雀躍,為什么還要這樣的貪心不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