奧格瑞瑪氏族聯盟的合法元首,剛剛才登上金帳可汗大位的“龍之心”阿索格燃刃,此時當然不可能有半點登上人生巔峰的心情。
此時此刻,擺在他和他麾下三十萬子民面前的困境,是非常現實的。
自從十天前,當南方陸陸續續有聯軍抵達雷霆崖要塞,和諾德大軍會和的時候,他就赫然明白,自己的戰略御敵計劃已經完全破產。下路和中路,啊不,南線和中部的戰線已經完全崩潰,往極端的方向來考量,兩路大軍或許已經全軍覆沒。自己的好友和左右手,“風之子”瑟爾和“碎顱者”古洛克也已經兇多吉少。
不會再有任何一支援兵會來了。雷霆崖要塞內部的三十萬奧格瑞瑪軍民,便成為了被完全困死了的孤軍。
“今天,便連天氣都不給我留面子嗎?”做完今日白天例行檢查的獸人大汗,看了看天空,自嘲地苦笑了一聲。
隨著黃昏的末尾,最后一縷陽光最終消失在了遠處巍峨的亞特拉斯山巒之后。于是,陰沉沉的天空之中再也看不到任何的光彩。厚厚的烏云遮蓋住了天空中所有的星相,而凜冽的寒風也隨即發出了宛若鬼哭神嚎一般的呼嘯聲。這是比以往的北風更加劇烈的一次。即便是已經習慣了嚴寒天氣,皮粗肉厚的獸人,也覺得那風聲吹打在臉上,便如刀割一般的痛。
“至少我們可以確定,城外的敵人們會比我們更不好受。”阿索格對自己的部下們說,頓時引來了一陣笑容。至少在這個時候,他可決不能隨便失去心氣。越是絕望的時候,就越應該保持著積極向上的革命浪漫主義。對于一個合格的政治領袖來說,這應該是常識才對。
“敵人出動了這樣的大軍,必然會掏空國庫里最后一塊金幣,堅持不了多久的。到了那個時候,要不要退兵,要不要強攻,要不要和談,這本身便會分裂我們的敵人。無論多么強大的軍隊,但凡是分裂了,便不再值得畏懼了。”他又對大家解釋,外加忽悠道:“瑟爾和古洛克雖然兵敗了,但沒事,還是將大部分的軍隊撤了下來,正在修整。等到修整完畢,依然有再戰之力。那個時候,也正是我們面前的敵人精疲力盡,軍心渙散之際!到時候,我們兩路夾擊,勝利便依然屬于奧格瑞瑪!屬于氏族聯盟!”
“勝利將永遠屬于戰神的子民們!”一名看上去很是孔武有力的牛頭人薩滿提起鐵杖大聲地道。
這家伙嚴格意義上應該是在符合兼捧哏,但阿索格卻微不可聞地皺了一下眉頭。
“是的,勝利必然屬于戰神的子民們。”阿索格這樣地補充道,眼神隱蔽地瞥了一眼坐在不遠處,一言不發的天靈薩滿隆薩斯。
我們都知道,金帳可汗理論上便是奧格瑞瑪氏族聯盟的最高領袖,是終身制而并非世襲制,而且也并不是常設的職位。而另外一方面,作為薩滿教團首席的天靈薩滿,就相當于是獸人在精神和信仰領域的最高宗教領袖,不但是薩滿中的最強者,同時也一定在獸人社群中享有崇高的地位。事實上,許多“虔誠”一點獸人氏族可汗,在面見天靈薩滿的時候,往往是會匍匐在地卑躬屈膝表示尊敬的。
但凡有點政治常識的人,用膝蓋想也知道,這兩者之間的關系能好得起來才怪了…不過,阿索格和隆薩斯至少都算是識大體的人,他們當然不可能成為朋友,但至少在處理正事的時候,卻不會因為這點微小的芥蒂而誤事。
“是的!我看到了戰神的旨意。這是我們在取得一場輝煌的史詩級凱旋之前,必須要經歷的考驗,是最艱難,最痛苦,也是最后的考驗!只有真正的勇士能夠跨過千山,抵達榮譽的彼端!”天靈薩滿冕下微微頷首,這樣地對各級將領們道。
但凡是奧格瑞瑪的獸人,就沒有不認為自己是“真正的勇士”的,一個個都嗷嗷叫著拍著胸口,個個表態說明天進來的人類面瓜精靈娘炮和矮人矬子,來一個砍一個來兩個剁一雙來上一打就一勺燴了,頓時充滿了激情燃燒的革命浪漫主義情懷,仿佛再也無所畏懼。
于是,總體來說,這一頓賓主盡歡的晚餐。為了準備這一頓,阿索格拿出了自己作為金帳可汗的“特供口糧”,讓這些獸人的各級將領吃到了自十天前雷霆崖要塞被徹底封鎖之后,最豐盛的一頓晚餐。各級的獸人將領也都確實受到不小的鼓舞,無論是體力和精神都得到充分的治愈,覺得明天又可能和城外的敵軍大戰上八百回合了。
可是,普通的士兵和將領需要革命浪漫主義,最高層卻決不能腦子發熱。于是,在晚餐之后,便發生了隨后這樣的對話。
“古洛克和瑟爾,真的還活著嗎?”隆薩斯道。
“我希望如此…但是,從常理來看,應該是兇多吉少吧?他們如果還活著,哪怕是失去了所有的軍隊,也一定會想辦法聚集力量再戰,盡全力給他們緩解壓力。敵人根本不可能如此輕易地將所有的主力調到雷霆崖之下。”說到這里,阿索格不由得停滯了一下,心中一抽。作為一個殺伐果斷六親不認的政治人物,在實際的選擇中,他或許的確是將這兩位當做了棋子——當然是非常重要,不能隨便犧牲的棋子,但依然是棋子——可是,在現在這一刻,他確實是感受到了真正的悲傷。不過,在這一刻,便連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這悲傷到底是在為他們的逝去,還是為了他們麾下覆滅的強軍。
“原本以為,南線和中路的戰線,都可以維持到一年以上,那個時候,敵人自然會失去繼續對峙下去的信心。”他微微地嘆了一口氣:“如果事情如我們所想像的這樣發展,黑土丘陵和龍爪半島列國將被迫用掉他們國庫內的最后一枚金幣,國政也會為之動蕩。然后,原本就有世仇,只不過是看在共同利益,看在維吉亞帝國和聯邦強勢號召之下,才勉強合兵作戰的他們,現在將會怎么樣呢?”
會再一次打出狗腦子出來。這一點并不難猜,只要是有正常智商,并且對龍爪半島和黑土丘陵的歷史政治有一定了解的人,都能做出這樣的判斷。
“維吉亞從來就不是一個富裕的國度,長時間的大軍遠征未盡全功,桀驁不馴的諾德領主們也必然會有自己的小算盤。在這種情況下,亞諾爾皇家就算是竭盡全力,也只能保住五大湖區新得的土地。這樣一大片土地,是會讓地廣人稀的諾德人營養不良的。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也將失去了北顧的能力…而我們,也就得到了喘息的機會。”
“長時間的對峙,也會讓我們耗干最后一點點存糧。就算是你的計劃能成功,明年的饑荒,也至少會讓我們餓死四分之一的人民…老人們大概不會有一個能活下來,寧愿讓自己變成年輕部民們的口糧吧?”隆薩斯嘆了一口氣。
實際上,奧格瑞瑪的土地永遠離肥沃相距甚遠,游牧氏族式的社群,對天災的抵抗能力也遠遠比不上農耕社會。雖然這個世界上存在著地精和狗頭人這種繁衍能力極度不科學的種族,獨眼巨人和巨魔不會挨餓,牛頭人、獸人乃至于“比較吃素”的半人馬,在沒有辦法的時候也并不排斥用地精肉來充饑——于是,蛐蛐的游牧原始氏族社群居然能養得起那么多大型肉食類兵種,這也是可以很愉快地解釋了。
可即便是如此,在大多數時候,普通獸人一年的放牧和打獵收獲,也不可能維持家庭全年充足的食物供給;于是,到了冬季,失去了勞作和戰斗能力的獸人老者和病人,往往會選擇自我了斷。
獸人再沒有神經,再“豪邁”,也不可能把同胞的尸體當做糧食,然而他們馴養得各類牲畜和戰獸,卻都有食肉的習性。這些選擇結束自己性命的獸人老者們,成為了它們能夠熬過冬季的最重要的口糧。這聽起來似乎有些殘忍,卻又帶著些許的悲壯。可是,這數千年來,獸人便是這樣在奧格瑞瑪大荒原,這片被大多數文明國度似乎毫無價值的荒原凍土上,艱難地繁衍生息了下來。
“我已經做好餓死一半部民的準備了。”金帳可汗的臉上露出了一絲毫無動搖的殘忍和猙獰:“熬過了這一關,我們便有了喘息的機會!那時候便完全可以靜待國際社會必然產生的劇烈動蕩。時間,其實是站著我們這一邊的。我有信心,只要給我一點時間,我便能夠最大程度地強化奧格瑞瑪的國力,強化戰士們的戰斗力。只要再有一點點時間,我們依然有進軍南方的可能性!”
獸人們當然想著能獲取南部溫暖的肥沃土地,甚至想要聞到大海充滿生命氣息的腥味,并且歷史上也有好幾次無限接近了成功,然而卻最終還是只能在大荒原中艱難掙扎著。這是他們的執念,也是他們數十代人努力的目標。
“只要想到了這一點,我便覺得悲哀。有的時候,仔細想想,也不由得會覺得,上古的諸神們,甚至那至高的創世意志,竟然是這樣的不公平…我們從誕生在這個世界的那一刻,便是格爾薩人的奴隸,而等到我們付出幾代人的心血,終于再也不愿意為奴的時候,奧格瑞瑪卻再不復諸神時代的肥沃。我們就像是被發配到世界最偏僻地方的盲流,沒有希望,沒有未來。”說到這里,已經有些上了些年紀的薩滿教團首席,獸人們在嗜血之王之下的最高精神和宗教領袖,有些羨慕地看了看面前比自己年輕許多的最高政治領袖,微笑道:“阿索格,年輕的大汗唷,你已經做了能夠做的所有的一切。如果,你沒有生在奧格瑞瑪,或許會有更大的作為吧。”
“我已經是金帳可汗了,親愛的冕下,還想要什么最大的作為呢?”阿索格不由得笑了。
“連金帳和九纛大旗都失去了的金帳可汗嗎?”
“喂喂喂,冕下,最早教我學會用斧頭,同時也教我會我用腦子的便是您了,但認識了幾十年,我還不知打您是這樣一個毒蛇的冕下呢。”年輕的金帳可汗忍不住露出了苦笑。
“然而,我最不討人喜歡的學生便是你了,阿索格!千萬不要讓我回憶起當時給你們這群氏族可汗接班人上課時的噩夢!”
“是嗎?我倒是以為,那是我此生最幸福的一段時光呢。”阿索格咧嘴一笑,笑容依然和往常一樣,顯得非常明朗。這位年輕的獸人可汗,身上似乎從來都看不到任何悲觀和絕望的情緒,也正是因為這樣,才有那么多杰出之輩愿意無怨無悔地跟隨他吧。
“你又有什么想法了?”隆薩斯收起了緬懷的笑容,正聲問道。
“…嗯,等待戰神圣座的救援?您不是感受到了嗎?所有的薩滿祭司,以及所有的戰神神官們都應該感受到了啊!他回歸了,而我們便有了主心骨。”阿索格一本正經地道。
“…這玩笑可一點都沒有意思。”隆薩斯嘆了口氣,聲音中多了一絲譏諷:“獸人永不為奴!對于我們來說這并不是一句空話。我們需要一個能夠激發奧格瑞瑪所有氏族血性的圖騰對象,我們需要一個統一聲音來號召所有的奧格瑞瑪氏族,我們需要把獸人、牛頭人、半人馬、巨魔以及獨眼巨人們統一成一個整體。在那個時候,帕肯斯圣座出現了,我們需要他,他也需要我們,就這么簡單。”
“喂喂喂,老師…我一直覺得我已經夠桀驁不馴了,所以的氏族可汗中,或者說歷任金帳可汗,對戰神圣座最缺乏虔誠之心的便是我了。但您身為天靈薩滿,理論上可是戰神圣座的神官首席啊!相當于是大圣堂那邊的教宗什么的。說這種話真的好嗎?”
“呵呵,你這個不學無術的笨蛋學生!薩滿魔法的力量來源來自于遠古的傳承,和戰神圣座可沒什么關系。過了這么多年,連你們這些氏族可汗都覺得薩滿等同于帕肯斯圣座的神官,這讓遠古的薩滿祖師們情何以堪啊!”天靈薩滿撇了撇嘴,又沉沉地嘆了口氣:“終究我們還是要靠自己的…一千年來,我們一直靠的就是自己。”
阿索格也收起了嬉皮笑臉,聲音也隨著表情慢慢地沉了下來:“那么,老師,憑著我們現在的力量,能守得住雷霆崖嗎?”
天靈薩滿沉默著搖了搖頭,也不知道是在說“守不住”,還是在說“不知道”。他只能用自己都不是太相信的口吻,慢慢地道:“歷史上,無論是格爾薩人還是獸人,都有憑借雷霆崖的堅固城防,擊退敵人的經歷。”
“…歷史在現實面前往往只是故事。更何況,那個人現在已經在軍中了。”可汗的臉上露出了無奈的挫敗感:“有他在,我真的沒有信心。”
是的,正是因為他的存在,阿索格自以為萬無一失的“御敵于國門之外”的計劃徹底破產。可是,這并不是可汗的錯。誰又能想到,一支有烏合之眾才組建起來的偏師,能沖進奧格瑞瑪腹地豬突莽進,所向披靡呢?
阿索格可汗一定不認識項羽,但這時候卻真的有一種“天亡我,非戰之罪”的悲涼。
“我們只能孤軍奮戰下去了。”隆薩斯笑著拍了拍可汗的肩膀:“反正也不過是唯死而已。然后,獸人總是能再次崛起,歷史上,同樣也不缺乏戰死的天靈薩滿和金帳可汗,不是嗎?”
阿索格攤開了手,露出了釋然的笑容,剛想要說什么,一個聲音卻突兀在兩人身邊響起。
“并不是孤軍奮戰啊!我原本以為,你們應該是對我有一點信心的呢。”
一個外表平平無奇普通的獸人青年,不知道何時正站在二人談話的房間內,無聲無息,仿佛幽靈一般。他抄著手,似乎毫無惡意,臉上掛著友善的笑容。然而,對著獸人社群的政治和宗教兩方面的最高領袖,他并沒有特意掩飾眼神之中的居高臨下。
阿索格和隆薩斯交換了一個眼神,幾乎在同一時刻猜到了對方的身份。
“圣座…”隆薩斯微微頷首,姑且算是在行禮吧。他在幾分鐘之前還在說對方的壞話,但現在卻一點尷尬的反應都沒有。
“您已經復原了嗎?尊敬的圣座。”阿索格笑道。
“法身的損傷,尤其是受到神罰之歌的灼燒,這并不是簡單就能復原的傷害,但我的神國還在,神火依然還在燃燒。所以,我還活著啊!依然還會和你們并肩作戰的,就如同千年前的無數次戰役那樣。”化身為普通獸人青年的帕肯斯倒是并沒有擺出神祗的架子,他知道在什么人面前該用什么樣的態度:“我有一個可行的計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