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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第十六章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鈞的嫂嫂從前那樣熱心地為世鈞和翠芝撮合,翠芝過門以后,妯娌間不大和睦。翠芝還是小孩脾氣,大少奶奶又愛多心,雖然是嫡親的表姊妹,也許正因為太近了,反而容易發生摩擦。一來也是因為世鈞的母親太偏心了,俗語說新箍馬桶三日香,新來的人自然得寵些,而且沈太太疼兒子的心盛,她當然偏袒著世鈞這一方面,雖然這些糾紛并不與世鈞相干。

  家庭間漸漸意見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鈞說,還不如早點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象欺負了他們孤兒寡婦。分家這個話,醞釀了一個時期,終于實行了。把皮貨店也盤掉了。大少奶奶帶著小健自己住,世鈞在上海找到了一個事情,在一片洋行的工程部里任職。沈太太和翠芝便跟著世鈞一同到上海來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慣,而且少了一個大少奶奶,沒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漸漸的不對起來。沈太太總嫌翠芝對世鈞不夠體貼的,甚至于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又恨世鈞太讓著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時候就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和翠芝嘔氣。沈太太這樣大年紀的人,卻還是像一般婦人的行徑,動不動就會賭氣回娘家,到她兄弟那里一住住上好兩天,總要世鈞去親自接她回來。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訕笑,笑她那樣幫著二房里,結果人家自己去組織小家庭去了,她還是被人家擠走了。

  沈太太最后還是回南京去的,帶著兩個老仆賃了一所房子住著。世鈞常常回去看她。后來翠芝有了小孩,也帶著小孩一同回去過一次,是個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歡喜。她算是同翠芝言歸于好了。此后不久就回去了。

  有些女人生過第一個孩子以后,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這樣,豐滿中更見苗條。她前后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這些年來歷經世變,但是她的心境一直非常平靜。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里,比在水果里吃出一條肉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

  這已經是戰后,叔惠回國,世鈞去接飛機,翠芝也一同去了。看看叔惠家里人還沒來,飛機場里面向來冷冷清清,倒像戰時缺貨的百貨公司,空柜臺,光溜溜的塑料地板。一時擴音機嗡隆嗡隆報告起來,明明看見那年輕貌美的女職員手執話機,那聲音絕對與她連不到一起,不知道是從哪一個角落里發出來的,帶著一絲恐怖的意味。兩人在當地徘徊著,世鈞因道:叔惠在那兒這些年,想必總已經結婚了。翠芝先沒說什么,隔了一會方道:要是結婚了,他信上怎么不提呢?世鈞笑道:他向來喜歡鬧著玩,也許他要想給我們驚奇一下。翠芝別過頭去,沒好氣的說道:瞎猜些什么呢,一會兒他來了不就知道了!世鈞今天是太高興了,她那不耐煩的神氣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的說道:他要是還沒結婚,我們來給他做個媒。翠芝一聽見這話,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著氣冷笑道:叔惠他那么大歲數的人,他要是要結婚,自己不會去找,還要你替他操心?

  在一度沉默之后,翠芝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她說道:這明天要好好的請請叔惠。我們可以借袁家的廚子來,做一桌菜。世鈞微笑道:呵喲,那位大司務手筆多么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這么排場?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這么些年不見了,難不成這幾個錢都舍不得花。世鈞道:不是這么說,與其在家里大請客,不如陪他出去吃,人少些,說話也痛快些。翠芝剛才勉強捺下的怒氣又涌了上來,她大聲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隨你愛請不請,不要這樣面紅耳赤的好不好?世鈞本來并沒有面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自己面紅耳赤的,還說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鈞遠遠看見許太太來了,翠芝見他向那邊打招呼,也猜著是叔惠的母親,兩人不約而同的便都收起怒容,滿面春風的齊齊迎了上去。裕舫在抗戰期間到重慶去了,還沒復員回來。許太太沒跟去,回家鄉去住著,這回趕著到上海來等著叔惠,暫住在她女兒家里。世鈞本來要去接她一同上飛機場,她因為女婿一家子都要去,所以叫世鈞還是先去。當下一一介紹,她女兒已經是廿幾歲的少婦,不說都不認識了。站在那里談了幾句,世鈞便笑道:叔惠來信可提起,他結了婚沒有?許太太輕聲笑道:結了婚又離了吧?還是好兩年前的事了,他信上也沒多說。大家不由得寂然了一會,他妹夫便道:現在美國還不都是這樣。世鈞便也隨口輕聲問了聲:是美國人?許太太悄悄的笑道:中國人。世鈞心里想中國夫婦在外國離婚的倒少,不過這幾年消息隔絕,或者情形又不同些,也許是美國化的華僑小姐?他并沒有問出口,許太太倒彷佛已經料到他有此一問,帶笑補了一句道:也是個留學生。他們親家太太便道:是紀航森的女兒。世鈞不知道這紀航森是何許人也,但是聽這口氣,想必不是個名人也是個大闊人。當下又有片刻的寂靜。世鈞因笑道:真想不到他一去十年。許太太道:可不是,誰想到趕上打仗,回不來。他妹妹笑道:好容易盼得他回來了,爸爸又還回不來,急死人了。世鈞道:老伯最近有信沒有?許太太道:還在等船呢,能趕上回來過年就算好的了。

  談談講講,時間過得快些,這班飛機倒已經準時到達。大家擠著出去等著,隔著一溜鐵絲網矮欄桿,看見叔惠在人叢里提著小件行李,挽著雨衣走來。飛機場就是這樣,是時間空間的交界處,而又那么平凡,平凡得使人失望,失望得要笑,一方面也是高興得笑起來。叔惠還是那么漂亮,但是做母親的向來又是一副眼光,許太太便向女兒笑道:叔惠瘦了。你看是不是瘦了?瘦多了。

  沒一會工夫,已經大家包圍著他,叔惠跟世鈞緊緊握著手,跟翠芝當然也這樣,對自己家里人還是中國規矩,妹夫他根本沒見過。翠芝今天特別的沉默寡言,但是這也是很自然的事。她跟許太太是初會,又夾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場面里。他妹妹問道:吃了飯沒有?叔惠道:飛機上吃過了。世鈞幫著拿行李,道:先上我們那兒去。許太太道:現在上海找房子難,我想著還是等你來了再說,想給你定個旅館的,世鈞一定要你住在他們那兒。他們親家太太道:還是在我們那兒擠兩天吧,難得的,熱鬧熱鬧。世鈞道:你們是在白克路?離我們那兒不遠,他回去看伯母挺便當的。翠芝也道:還是住我們那兒吧。再三說著,叔惠也就應諾了。

  大家叫了兩部汽車,滿載而歸,先到白克路,他們親家太太本來要大家都進去坐,晚上在豐澤樓替他接風。世鈞與翠芝剛巧今天還有個應酬,就沒有下車,料想他們母子久別重逢,一定有許多話說,講定他今天在這里住一夜,明天搬過來。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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