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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曼楨心慌意亂地也沒有來得及細看,卻又把眼光回到招弟身上,想仔細認一認她到底是不是招弟。雖然只見過一面,而且是在好幾年前,曼楨倒記得很清楚。照理一個小孩是改變得最快的,這面黃肌瘦的小姑娘卻始終是那副模樣,甚至于一點也沒長高——其實當然不是沒有長高,她的太短的袍子就是一個證據。

那招弟站在豆腐干擔子旁邊,從小瓦罐里挑出辣醬抹在臭豆腐干上。大概因為辣醬是不要錢的,所以大量地抹上去,就像在面包上涂果子醬似的,把整塊的豆腐干涂得鮮紅。挑擔子的人看了她一眼,彷佛想說話了,結果也沒說。招弟一共買了三塊,穿在一根稻草上,拎在手里吃著。她弟弟也想吃,他踮著腳,兩只手撲在她身上,仰著臉咬了一口。曼楨心里想這一口吃下去,一定辣得眼淚出,喉嚨也要燙壞了。她不覺替他捏一把汗,誰知他竟面不改色地吞了下去,而且吃了還要吃,依舊踮著腳尖把嘴湊上去。招弟也很友愛似的,自己咬一  口,又讓他咬一口。曼楨看著她那孩子的傻相,不由得要笑,但是一面笑著,眼眶里的淚水已經滴下來了。

  她急忙別過身去,轉了個彎走到支衖里去,一面走一面抬起手背來擦眼淚。忽然聽見背后一陣腳步聲,一回頭,卻是招弟,向這邊啪噠啪噠追了過來,她那棉鞋越穿越大,踏在那潮濕的水門汀上,一吸一吸,發出唧唧的響聲。曼楨想道:糟了,她一定是認識我。我還以為她那時候小,只看見過我一回,一定不記得了。曼楨只得扭過頭去假裝尋找門牌,一路走過去,從眼角里看看那招弟,招弟卻在一家人家的門首站定了,這家人家想必新近做過佛事,門框上貼的黃紙條子剛撕掉一半,現在又在天井里焚化紙錢,火光熊熊。招弟一面看著他們燒錫箔,一面吃她的臭豆腐干,似乎對曼楨并不注意。曼楨方才放下心來,便從容地往回走,走了出去。

  那男孩身邊現在多了一個女傭,那女傭約有四十來歲年紀,一臉橫肉,兩只蝌蚪式的烏黑的小眼睛,她端了一只長凳坐在后門口摘菜,曼楨心里想這一定就是阿寶所說的那個周媽,招弟就是看見她出來了,所以逃到支衖里去,大概要躲在那里把豆腐干吃完了再回來。

  曼楨緩緩地從他們面前走過。那孩子看見她,也不知道是喜歡她的臉還是喜歡她的衣裳,他忽然喊了一聲阿姨!曼楨回過頭來向他笑一笑,他竟阿姨!阿姨!地一連串喊下去了。那女傭便嘟囔了一句:叫你喊的時候倒不喊,不叫你喊的時候倒喊個不停!

  曼楨走出那個衖堂,一連走過十幾家店面,一顆心還是突突地跳著。走過一家店鋪的櫥窗,她向櫥窗里的影子微笑。倒看不出來,她有什么地方使一個小孩一看見她就對她發生好感,阿姨!阿姨!地喊著。她耳邊一直聽見那孩子的聲音。她又仔細回想他的面貌,上次她姊姊把他帶來給她看,那時候他還不會走路吧,滿床爬著,像一個可愛的小動物,現在卻已經是一個有個性的人物了。

  這次總算運氣,一走進去就看見了他。以后可不能再去了。多看見了也無益,徒然傷心罷了。倒是她母親那里,她想著她姊姊現在死了,鴻才也未見得有這個閑錢津貼她母親,曼楨便匯了一筆錢去,但是沒有寫她自己的地址,因為她仍舊不愿意她母親來找她。

  轉瞬已經到了夏天,她母親上次說大弟弟今年夏天畢業,他畢了業就可以出去掙錢了,但是,曼楨總覺得他剛出去做事,要他獨力支持這樣一份人家,那是絕對不可能的。她又給他們寄了一筆錢去。她把她這兩年的一些積蓄陸續都貼給他們了。

  這一天天氣非常悶熱,傍晚忽然下起大雨來,二房東的女傭奔到曬臺上去搶救她晾出去的衣裳。樓底下有人撳鈴,撳了半天沒有人開門,曼楨只得跑下樓去,一開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少婦。那少婦有點局促地向曼楨微笑道:我借打一個電話,便當嗎?我就住在九號里,就在對過。

  外面嘩嘩地下著雨,曼楨便請她進來等著,笑道:我去喊郭太太。喊了幾聲沒人應,那女傭抱著一卷衣裳下樓來說:太太不在家。曼楨只得把那少婦領到穿堂里,裝著電話的地方。那少婦先拿起電話簿子來查號碼,曼楨替她把電燈開了,在燈光下看見那少婦雖然披著斗篷式的雨衣,依舊可以看出她是懷著孕的。她的頭發是直的,養得長長的擄在耳后,看上去不像一個上海女人,然而也沒有小城市的氣息,相貌很娟秀,稍有點扁平的鵝蛋臉。她費了很多的時候查電話簿,似乎有些抱歉,不時地抬起頭來向曼楨微笑著,搭訕著問曼楨貴姓,說她自己姓張。又問曼楨是什么地方人,曼楨說是安徽人。她卻立刻注意起來,笑道:顧小姐是安徽人?安徽什么地方?曼楨道:六安。那少婦笑道:咦,我新近剛從六安來的。曼楨笑道:張太太也是六安人嗎?倒沒有六安口音。那少婦道:我是上海人呀,我一直就住在這兒。是我們張先生他是六安人。曼楨忖了一忖,便道:哦。六安有一個張豫瑾醫生,不知道張太太可認識嗎?那少婦略頓了一頓,方才低聲笑道:他就叫豫瑾。曼楨笑道:那真巧極了,我們是親戚呀。那少婦喲了一聲,笑道:那真巧,豫瑾這回也來了,顧小姐幾時到我們那兒玩去,我現在住在我母親家。

  她撥了號碼,曼楨就走開了,到后面去轉了一轉,等她的電話打完了,再回到這里來送她出去。本來要留她坐一會等雨小些再走,但是她說她還有事,今天有個親戚請他們吃飯,剛才她就為這個事打電話找豫瑾,叫他直接到館子里去。

  她走后,曼楨回到樓上她自己的房間里,聽那雨聲緊一陣慢一陣,不像要停的樣子。她心里想豫瑾要是知道她住在這里,過兩天他一定會來看她的。她倒有點怕看見他,因為一看見他就要想起別后這幾年來她的經歷,那噩夢似的一段時間,和她過去的二十來年的生活完全不發生連系,和豫瑾所認識的她也毫不相干。她非常需要把這些事情痛痛快快地和他說一說,要不然,那好象是永遠隱藏在她心底里的一個恐怖的世界。

  這樣想著的時候,立刻往事如潮,她知道今天晚上一定要睡不著覺了。那天天氣又熱,下著雨又沒法開窗子,她躺在床上,不停地搧著扇子,反而搧出一身汗來。已經快十點鐘了,忽然聽見門鈴響,睡在廚房里的女傭睡得糊里胡涂的,甕聲甕氣地問:誰呀?…啊?…啊?找誰?曼楨忽然靈機一動,猜著一定是豫瑾來了。她急忙從床上爬起來,捻開電燈,手忙腳亂地穿上衣裳,便跑下樓去。那女傭因為是晚上,不認識的人不敢輕易放他進來。是豫瑾,穿著雨衣站在后門口,正拿著手帕擦臉,頭發上亮晶晶地流下水珠來。

  他向曼楨點頭笑道:我剛回來。聽見說你住在這兒。曼楨也不知道為什么,一看見他,馬上覺得萬種辛酸都涌上心頭,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著燈,人家看不見她眼睛里的淚光。她立刻別過身去引路上樓,好在她總是走在前面,依舊沒有人看見她的臉。進了房,她又搶著把床上蓋上一幅被單,趁著這背過身去鋪床的時候,終于把眼淚忍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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