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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一  她不打算在這里再住下去了,因為怕曼璐會再來和她糾纏,或者又要叫她母親來找她。她向學校提出辭職,但是因為放寒假前已經接受了下學期的聘書,所以費了許多唇舌才辭掉了,另外在別處找了個事做會計。她從前學過會計的。找到事又找房子,分租了人家一間房間,二房東姓郭。有一天她下了班回去,走到郭家后門口,里面剛巧走出一個年輕女子,小圓臉兒,黃黑皮色,腮頰上的胭脂抹得紅紅的,兩邊的鬢發吊得高高的,穿著一件白地子紅黃小花麻紗旗袍。原來是阿寶。——怎么會又被他們找到這里來了?曼楨不覺怔了一怔。阿寶看見她也似乎非常詫異,叫了聲咦,二小姐!阿寶身后還跟著一個男子,曼楨認得他是薦頭店的人,這才想起來,郭家的一個老媽子回鄉下去了,前兩天他們家從薦頭店里叫了一個女傭來試工,大概不合適,所以又另外找人。看樣子阿寶是到郭家來上工的,并不是奉命來找曼楨的,但是曼楨仍舊懶得理她,因為看見她不免就想起從前在祝家被禁閉的時候,她也是一個幫兇。固然她們做傭人的人也是沒辦法,吃人家的飯,就得聽人家指揮,所以也不能十分怪她,但無論如何,曼楨看到她總覺得非常不愉快,只略微把頭點了一點,腳步始終沒有停下來,就繼續地往里面走。阿寶卻趕上來叫道:二小姐大概不知道吧,大小姐不在了呀。這消息該不是怎樣意外的,然而曼楨還是吃了一驚,說:哦?是幾時不在的?阿寶道:喏,就是那次到您學校里去,后來不到半個月呀。說著,竟眼圈一紅,落下兩點眼淚。她倒哭了,曼楨只是怔怔地朝她看著,心里覺得空空洞洞的。

  阿寶用一只指頭頂著手帕,很小心地在眼角擦了擦,便向薦頭店的人說:你可要先回去?我還要跟老東家說兩句話。曼楨卻不想跟她多談,便道:你有事你還是去吧,不要耽擱了你的事。阿寶也覺得曼楨對她非常冷淡,想來總是為了從前那只戒指的事情,便道:二小姐,我知道你一定怪我那時候不給你送信,咳,你都不知道——你曉得后來為什么不讓我到你房里來了?她才說到這里,曼楨便皺著眉攔住她道:這些事還說它干什么?阿寶看了看她的臉色,便也默然了,自己抱住自己兩只胳膊,只管撫摸著。半晌方道:我現在不在他家做了。我都氣死了,二小姐你不知道,大小姐一死,周媽就在姑爺面前說我的壞話,這周媽專門會拍馬屁,才來了幾個月,就把奶媽戳掉了,小少爺就歸她帶著。當著姑爺的面假裝的待小少爺不知多么好,背后簡直像個晚娘。我真看不過去,我就走了。

  她忽然變得這樣正義感起來。曼楨覺得她說的話多少得打點折扣,但是她在祝家被別的傭人擠出來了,這大約是實情。她顯然是很氣憤,好象憋著一肚子話沒處說似的,曼楨不邀她進去,她站在后門口就滔滔不絕地長談起來。又說:姑爺這一向做生意凈蝕本,所以脾氣更壞了,家當橫是快蝕光了,虹橋路的房子也賣掉了,現在他們搬了,就在大安里。說是大小姐有幫夫運,是真的呵,大小姐一死,馬上就倒霉了!他自己橫是也懊悔了,這一向倒霉瞌的蹲在家里,外頭的女人都斷掉了,我常看見他對大小姐的照片淌眼淚。

  一說到鴻才,曼楨就露出不耐煩的神氣,彷佛已經在后門口站得太久了。阿寶究竟還知趣,就沒有再往下說,轉過口來問道:二小姐現在住在這兒?曼楨只含糊地應了一聲,就轉問她:你到這兒來是不是來上工的?阿寶笑道:是呀,不過我看他們這兒人又多,工錢也不大,我不想做。我托托二小姐好吧,二小姐有什么朋友要用人,就來喊我,我就在對過的薦頭店里。曼楨也隨口答應著。

  隨即有一剎那的沉默。曼楨很希望她再多說一點關于那孩子的事情,說他長得有多高了,怎樣頑皮——一個孩子可以制造出許多軼聞和佳話,為女傭們所樂道的。曼楨也很想知道,他說話是什么地方的口音?他身體還結實嗎?脾氣好不好?阿寶不說,曼楨卻也不愿意問她,不知道為什么這樣羞于啟齒。

  阿寶笑道:那我走了,二小姐。她走了,曼楨也就進去了。

  阿寶說祝家現在住在大安里,曼楨常常走過那里的,她每天乘電車,從她家里走到電車站有不少路,這大安里就是必經之地,現在她走到這里總是換到馬路對過走著,很擔心也許會碰見鴻才,雖然不怕他糾纏不清,究竟討厭。

  這一天,她下班回來,有兩個放學回來的小學生走在她前面。她近來看見任何小孩就要猜測他們的年齡,同時計算著自己的孩子的歲數,想著那孩子是不是也有這樣高了。這兩個小孩當然比她的孩子大好些,總有七八歲的光景,一律在棉袍上罩著新藍布罩袍,穿得胖墩墩的。兩人像操兵似的并排走著,齊齊地舉起手里的算盤,有節奏地一舉一舉,使那算盤珠發出!!的巨響,作為助威的軍樂。有時候又把算盤扛在肩上代表槍枝。

  曼楨在他們后面,偶爾聽見他們談話的片段,他們的談話卻是太沒有志氣了,一個孩子說:馬正林的爸爸開面包店的,馬正林天天有面包吃。言下不勝艷羨的樣子。

  他們忽然穿過馬路,向大安里里面走去。曼楨不禁震了一震,雖然也知道這決不是她的小孩,而且這一個衖堂里面的孩子也多得很,但是她不由自主地就跟在他們后面過了馬路,走進這衖堂。她的腳步究竟有些遲疑,所以等她走進去,那兩個孩子早已失蹤了。

  那是春二三月天氣,一個凝冷的灰色的下午。春天常常是這樣的,還沒有嗅到春的氣息,先覺得一切東西都發出氣味來,人身上除了冷颼颼之外又有點癢梭梭的,覺得骯臟。雖然沒下雨,衖堂里地下也是濕黏黏的。走進去,兩旁都是石庫門房子,正中停著個臭豆腐干擔子,挑擔子的人叉著腰站在稍遠的地方,拖長了聲音吆喝著。有一個小女孩在那擔子上買了一串臭豆腐干,自己動手在那里抹辣醬。好象是鴻才前妻的女兒招弟。曼楨也沒來得及向她細看,眼光就被她身旁的一個男孩子吸引了去,一個四五歲的男孩子,和招弟分明是姊弟,兩人穿著同樣的紫花布棉袍,雖然已經是春天了,他們腳上還穿著老棉鞋,可是光著腳沒穿襪子,那紅赤赤的腳踝襯著那舊黑布棉鞋,看上去使人有一種奇異的凄慘的感覺。那男孩子頭發長長的,一直覆到眉心上,臉上雖然臟,彷佛很俊秀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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