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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那男仆把世鈞引到客廳里去,把電燈開了。這客廳非常大,布置得也極華麗,但是這地方好象不大有人來似的,說話都有回聲。熱水汀燒得很旺,世鈞一坐下來便掏出手帕來擦汗。那男仆出去了一會,又送茶進來,擱在他面前的一張矮桌上。世鈞見是兩杯茶,再抬起眼來一看,原來曼璐已經進來了,從房間的另一頭遠遠走來,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長旗袍,袍叉里露出水鉆鑲邊的黑綢長褲,踏在那藕灰絲絨大地毯上面,悄無聲息的走過來。世鈞覺得他上次看見她的時候,好象不是這樣瘦,兩個眼眶都深深的陷了進去,在燈影中看去,兩只眼  睛簡直陷成個兩個窟窿。臉上經過化妝,自是紅紅白白的,也不知怎么的,卻使世鈞想起紅粉骷髏四個字,單就字面上講,應當是有點像她的臉型。

  他從來沒和她這樣的女人周旋過,本就有點慌張,因站起身來,向她深深的一點頭,沒等她走到跟前,就急于申明來意,道:對不起,來打攪祝太太——剛才我去找曼楨,他們全家都搬走了。他們現在不知搬到哪兒去了?曼璐只是笑著嗯,嗯答應著,因道:沈先生坐。喝點茶。她先坐了下來。世鈞早就注意到了,她手里拿著一個小紙包,他不禁向那紙包連看了兩眼,卻猜不出是什么東西,也不像是信件。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曼璐便把那紙包拆開了,里面另是一層銀皮紙,再把那銀皮紙的小包打開來,拿出一只紅寶戒指。世鈞一看見那戒指,不由得心中顫抖了一下,也說不出是何感想。曼璐把戒指遞了過來,笑道:曼楨倒是料到的,她說沈先生也許會來找我。她叫我把這個交給你。世鈞想道:這就是她給我的回信嗎?他機械地接了過來,可是同時就又想著:這戒指不是早已還了我了?當時還了我,我當她的面就扔了字紙簍里了,怎么這時候倒又拿來還我?這又不是什么貴重的東西,假使非還我不可,就是寄給我也行,也不必這樣鄭重其事的,還要她姊姊親手轉交,不是誠心氣我嗎?她不是這樣的人哪,我倒不相信,難道一個人變了心,就整個的人都變了?

  他默然了一會,便道:那么她現在不在上海了?我還是想當面跟她談談。曼璐卻望著他笑了一笑,然后慢吞吞的說道:那我看也不必了吧?世鈞頓了一頓,便紅著臉問道:她是不是結婚了?曼璐的臉色動了一動,可是并沒有立刻回答。世鈞便又微笑道:是不是跟張豫瑾結婚了?曼璐端起茶杯來抿了一口。她本來是抱著隨機應變的態度,雖然知道世鈞對豫瑾是很疑心,她倒也不敢一口咬定說曼楨是嫁了豫瑾了,因為這種謊話是很容易對穿的,但是看這情形,要是不這樣說,料想他也不肯死心。她端著茶杯,在杯沿上凝視著他,因笑道:你既然知道,也用不著我細說了。世鈞其實到她這兒來的時候也就沒有存著多少希望,但是聽了這話,依舊覺得轟然一聲,人都呆住了,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隔了有一會工夫,他很倉卒的站起來,和她點了個頭,微笑道:對不起,打攪你這半天。就轉身走了。可是才一舉步,就彷佛腳底下咯吱一響,踩著一個什么東西,低頭一看,卻是他那只戒指。好好的拿在手里,不知怎么會手一松,滾到地下去了。也不知什么時候掉了地下的,那地毯那樣厚,自然是聽不見聲音。他彎下腰去拾了起來,就很快的向口袋里一揣。要是鬧了半天,還把那戒指丟在人家家里,那才是笑話呢。曼璐這時候也站起來了,世鈞也沒朝她看,不管她是一種嘲笑的還是同情的神氣,同樣是不可忍耐的。他匆匆的向門外走去,剛才那仆人倒已經把大門開了,等在那里。曼璐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依舊由那男仆送他出去。世鈞走得非常快,那男仆也在后面緊緊跟著。不一會,他已經出了園門,在馬路上走著了,那邊嗚嗚的來了一輛汽車,兩道白光在前面開路。這虹橋路上并沒有人行道,只是一條瀝青大道,旁邊卻留出一條沙土鋪的路,專為在上面跑馬。世鈞避到那條騎馬道上走著,腳踩在那松松的灰土上,一軟一軟的,一點聲音也沒有。街燈昏昏沉沉的照著,人也有點昏昏沉沉的。

  那只戒指還在他口袋里。他要是帶回家去仔細看看,就可以看見戒指上里的絨線上面有血跡。那絨線是咖啡色的,干了的血跡是紅褐色,染在上面并看不出來,但是那血液膠黏在絨線上,絨線全僵硬了,細看是可以看出來的。他看見了一定會覺得奇怪,因此起了疑心,但是那好象是偵探小說里的事,在實生活里大概是不會發生的。世鈞一路走著,老覺得那戒指在他褲袋里,那顆紅寶石就像一個燃燒著的香煙頭一樣,燙痛他的腿。他伸進手去,把那戒指掏出來,一看也沒看,就向道旁的野地里一扔。

  那天晚上他回到醫院里,他父親因為他出去了一天,問他上哪兒去了,他只推說遇見了熟人,被他們拉著不放,所以這時候才回來。他父親見他有些神情恍惚,也猜著他一定是去找女朋友去了。第二天,他舅舅到醫院里來探病,坐的時間比較久,嘯桐說話說多了,當天晚上病情就又加重起來。自這一天起,竟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在醫院里一住兩個月,后來沈太太也到上海來了,姨太太帶著孩子們也來了,就等著送終。嘯桐在那年春天就死在醫院里。

  春天,虹橋路紫荊花也開花了,紫郁郁的開了一樹的小紅花。有一只鳥立在曼楨的窗臺上跳跳蹦蹦,房間里面寂靜得異樣,牠以為房間里沒有人,竟飛進來了,撲喇撲喇亂飛亂撞,曼楨似乎對牠也不怎么注意。她坐在一張椅子上,她的病已經好了,但是她發現她有孕了。她現在總是這樣呆呆的,人整個的有點麻木。坐在那里,太陽曬在腳背上,很是溫暖,像有一只黃貓咕嚕咕嚕伏在她腳上。她因為和這世界完全隔離了,所以連這陽光照在身上都覺得有一種異樣的親切的意味。

  她現在倒是從來不哭了,除了有時候,她想起將來有一天跟世鈞見面,要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訴他聽,這樣想著的時候,就好象已經面對面在那兒對他說著,她立刻兩行眼淚掛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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