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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是并沒有什么可看的,只是門窗緊閉的一幢空屋,玻璃窗上罩著昏霧似的灰塵。世鈞在門外站了一會,又慢慢的向衖口走了出來。這次那看衖堂的卻看見了他,他從小屋里迎了出來,向世鈞點點頭笑笑。世鈞從前常常給他錢的,因為常常在顧家談到很晚才走,衖堂口的鐵門已經拉上了,要驚動看衖堂的替他開鐵門。現在這看衖堂的和他點頭招呼,世鈞便帶笑問道:顧家他們搬走了?看衖堂的笑道:還是去年年底搬的。我這兒有他們兩封信,要曉得他們地址就給他們轉去了,沈先生你可有地方打聽?說著,便從窗外探手進去,在桌上摸索著尋找那兩封信。剛才和他談天的那個女傭始終立在窗外,在窗口斜倚著,她連忙一偏身讓開了。向來人家家里的事情都是靠傭人替他們傳播出去的,顧家就是因為沒有用傭人,所以看衖堂的盡管消息靈通,對于衖內每一家人家都是一本清賬,獨有顧家的事情他卻不大熟悉,而且因為曼璐過去的歷史,好象他們家的事情總有些神秘性似的,他們不說,人家就也不便多問。

  世鈞道:住在他們樓下的還有一個劉家呢,搬到什么地方去了,你可知道?看衖堂的喃喃的道:劉家…好象說搬到虹口去了吧。顧家是不在上海了,我聽見拉塌車的說,說上北火車站嚜。世鈞心里砰的一跳,想道:北火車站。曼楨當然是嫁了豫瑾,一同回去了,一家子都跟了去,靠上了豫瑾了。曼楨的祖母和母親的夢想終于成為事實了。

  他早就知道,曼楨的祖母和母親一直有這個意思,而且他覺得這并不是兩位老太太一廂情愿的想法。豫瑾對曼楨很有好感的,至于他對她有沒有更進一步的表示,曼楨沒有說,可是世鈞直覺地知道她沒有把全部事實告訴他。并不是他多疑,實在是兩個人要好到一個程度,中間稍微有點隔閡就不能不感覺到。她對豫瑾非常佩服,這一點她是并不諱言的,她對他簡直有點英雄崇拜的心理,雖然他是默默地工作著,準備以一個鄉村醫生終老的。世鈞想道:是的,我拿什么去跟人家比,我的事業才開始倒已經中斷了,她認為我對家庭投降了,對我非常失望。不過因為我們已經有兩三年的歷史,所以她對我也不無戀戀。但是兩三年間,我們從來沒有爭吵過,而豫瑾來過不久,我們就大吵,這該不是偶然的事情。當然她絕對不是借故和我爭吵,只是因為感情上先有了個癥結在那里,所以一觸即發了。

  看衖堂的把兩封信遞給他,一封是曼楨的弟弟的學校里寄來的,大約是成績報告單。還有一封是他寫給曼楨的,他一看見自己的字跡便震了一震。信封上除了郵戳之外還有一個圓圈形的醬油潰,想必看衖堂的曾經把菜碗放在上面。他把兩封信拿在手里看了一看,便向看衖堂的微笑著點了個頭,說:好,我…想法子給他們轉寄去。就拿著走了。

  走出衖堂,街燈已經亮了。他把他寫給曼楨的那封信拿出來辨認了一下。是第二封信。第一封她想必收到了。其實第一封信已經把話說盡說絕了,第二封根本就是多余的。他立刻把它撕成一片片。

  賣蘑菇豆腐干的人遠遠吆喝著。那人又來了。每天差不多這時候,他總到這一帶來叫賣,大街小巷都串遍,一個瘦長身材的老頭子挽著個籃子,曼楨住的衖堂里,他每天一定要到一到的。世鈞一聽見那聲音,就想起他在曼楨家里消磨過的無數的黃昏。豆…干!五香蘑菇豆…干!沉著而蒼涼的呼聲,漸漸叫到這邊來了,叫得人心里發空。

  于是他又想著,還可以到她姊姊家里去問問。她姊姊家他上回去過一次,門牌號數也還記得。只是那地方很遠,到了那兒恐怕太晚了。他就多走了幾步路,到附近一家汽車行去叫了一輛汽車,趕到虹橋路,天色倒還沒有黑透。下了車一撳鈴,依舊在鐵門上開了一個方洞,一個仆人露出半邊臉來,似乎還是上次那個人。世鈞道:我要見你們太太。我姓沉。我叫沉世鈞。那人頓了一頓,方道:太太恐怕出去了,我瞧瞧去。說著,便把方洞關上了。世鈞也知道這是闊人家的仆役應付來客的一種慣技,因為不確定主人見與不見,所以先說著活動話。可是他心里還是很著急,想著曼楨的姊姊也許倒是剛巧出去了。其實她姊夫要是在家,見她姊夫也是一樣,剛才忘了問一聲。

  在門外等著,他也早料到的,一等就等了許久。終于聽見里面拔去門閂,開了一扇側門,那仆人閃在一邊,說了聲請進來。他等世鈞走進去,依舊把門閂上了,然后在前面引路,沿著一條煤屑鋪的汽車道走進去,兩旁都是厚厚的冬青墻。在這傍晚的時候,園子里已經昏黑了,天上倒還很亮,和白天差不多。映著那淡淡的天色,有一鉤淡金色的蛾眉月。

  世鈞在樓窗下經過,曼楨在樓上聽見那腳步聲,皮鞋踐踏在煤屑路上。這本來也沒有什么特異之點,但是這里上上下下就沒有一個人穿皮鞋的,仆人都穿布鞋,曼璐平常總穿花鞋,祝鴻才穿的是那種粉底直貢呢鞋子。他們家也很少來客。這卻是什么人呢?曼楨躺在床上,竭力撐起半身,很注意的向窗外看著,雖然什么也看不見,只看見那一片空明的天,和天上細細的一鉤淡金色的月亮。她想,也許是世鈞來了。但是立刻又想著,我真是瘋了,一天到晚盼望世鈞來救我,聽見腳步聲就以為是世鈞。那皮鞋聲越來越近,漸漸的又由近而遠。曼楨心里急得什么似的,因想道:管他是誰呢,反正我喊救命。可是她病了這些時,發熱發得喉嚨都啞了,她總有好些天沒有和任何人說過話了,所以自己還不大覺得。這時候一張開嘴,自己都吃一驚,這樣啞著嗓子叫喊,只聽見喉嚨管里發出一種沙沙之聲罷了。

  房間里黑沉沉的,只有她一個人在那里,阿寶自從上回白拿了她一只戒指,就沒有再進來過,一直是張媽照料著。張媽剛巧走開了一會,到廚房里吃年糕去了。這還是正月里,家里剩下很多的年糕,傭人們也可以隨時做著吃。張媽煮了一大碗年糕湯,才呷了一口,忽見阿寶鬼鬼祟祟的跑進來,低聲叫道:張奶奶,快上去,叫你呢!張媽忙放下碗來,問道:太太叫我?阿寶略點了點頭,附耳說道:叫你到后頭房去看著。留點神!張媽聽見這話,只當是曼楨那里又出了什么意外,慌得三腳兩步跑上樓去。阿寶跟在后面,才走到樓梯腳下,正遇見那男仆引著世鈞從大門外面走進來。世鈞從前在曼楨家里看見過阿寶的,雖然只見過一面,他倒很記得她,因向她看了一眼。阿寶一時心虛,怕他和她攀談起來,要是問起顧家現在搬到什么地方去了,萬一倒說得前言不對后語。她只把頭低著,裝作不認識他,徑自上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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