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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一  次日清晨,火車到了南京,世鈞趕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門還沒開。他從后門進去,看見包車夫在那里撣拭包車。世鈞道:太太起來了沒有?包車夫道:起來了,一會兒就要上那邊去了。說到那邊兩個字,他把頭部輕輕地側了一側,當然那邊就是小公館的代名詞。世鈞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親的病一定是好不了了,所以母親得趕到那邊去見一面。這樣一想,腳步便沉重起來。包車夫搶在他前面,跑上樓去通報,沈太太迎了出來,微笑道:你倒來得這樣快。我正跟大少奶奶說著,待會兒叫車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車。大少奶奶帶著小健正在那里吃粥,連忙起身叫女傭添副碗筷,又叫她們切點香腸來。沈太太向世鈞道:你吃了早飯就跟我一塊兒去吧。世鈞道:爸爸的病怎么樣?沈太太道:這兩天總算好了些,前兩天可嚇死人了!我也顧不得什么了,跑去跟他見了一面。看那樣子簡直不對,舌頭也硬了,話也說不清楚。現在天天打針,醫生說還得好好的靜養著,還沒脫離險境呢。我現在天天去。

  他母親竟是天天往小公館里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親相處,世鈞簡直不能想象。尤其因為他母親這種女人,叫她苦守寒,無論怎么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種宗法社會的觀念非常強烈,決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雖然說是為了看護丈夫的病,但是那邊又不是沒有人照顧,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歡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鈞不由得想起他母親平時,一說起他父親,總是用一種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與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靜,笑嘻嘻的說:我也不愁別的,他家里一點東西也不留,將來我們這日子怎么過呀?要不為這個,他馬上死了我也沒什么,反正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他的人,還不如死了呢!言猶在耳。

  吃完早飯,他母親和他一同到父親那里去,他母親坐著包車,另給世鈞叫了一輛黃包車。世鈞先到,跳下車來,一撳鈴,一個男傭來開門,看到他彷佛很詫異,叫了聲二少爺。世鈞走進去,看見姨太太的娘在客室里坐著,替她外孫女兒編小辮子,一個女傭蹲在地下給那孩子系鞋帶。姨太太的娘一面編辮子一面說:可是鼓樓那個來了?——別動,別動,爸爸生病呢,你還不乖一點!周媽你抱她去溜溜,可別給她瞎吃,啊!世鈞想道:'鼓樓那個'想必是指我母親,我們不是住在鼓樓嗎?倒是人以地名。這時候鼓樓那個也進來了。世鈞讓他母親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同上樓。他這是第一次用別人的眼光看他的母親,看到她的臃腫的身軀和慘淡的面容。她爬樓很吃力。她極力做出坦然的樣子,表示她是到這里來執行她的天職的。

  世鈞從來沒到樓上來過。樓上臥室里的陳設,多少還保留著姨太太從前在生意浪的作風,一堂紅木家具堆得滿坑滿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風味,淡綠色士林布的窗簾,白色窗紗,淡綠色的粉墻。房間里因為有病人,稍形雜亂,嘯桐一個人睡一張雙人床,另外有張小鐵床,像是臨時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嘯桐的床頭,在那里用小銀匙喂他吃桔子汁,把他的頭抱在懷里。嘯桐不知道可認為這是一種艷福的表演。他太太走進來,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輕輕的招呼了聲太太,依舊繼續喂著桔子水。嘯桐根本眼皮也沒抬。沈太太卻向他笑道:你看誰來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爺來了!世鈞叫了聲爸爸。嘯桐很費勁的說道:噯,你來了。你請了幾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別說話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說話么?嘯桐便不作聲了。姨太太又把小銀匙伸到他唇邊來碰碰他,他卻厭煩地搖搖頭,同時現出一種局促的神氣。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這樣,她倒偏要賣弄她的溫柔體貼,將她衣襟上掖著的雪白的絲巾拉下來,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頭挪挪,被窩拉拉。

  嘯桐又向世鈞問道:你什么時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會走的,只要你不多說話。嘯桐就又不言語了。

世鈞看見他父親,簡直不大認識,當然是因為消瘦的緣故,一半也因為父親躺在床上,沒戴眼鏡,看著覺得很不習慣。姨太太問知他是乘夜車來的,忙道:二少爺,這兒靠靠吧,火車上一下來,一直也沒歇著。把他讓到靠窗一張沙發椅上,世鈞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  。沈太太坐在嘯桐床面前一張椅子上,屋子里靜悄悄的。樓下有個孩子哇哇哭起來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樓下往上喊:姑奶奶你來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著個小玻璃碾子在那里擠桔子水,便嘟囔道:一個老太爺,一個小太爺,簡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爺也是啰唆,一樣一個桔子水,別人擠就嫌不干凈。

  她忙出忙進,不一會,就有一個老媽子送上一大盤炒面,兩副碗筷來,姨太太跟在后面,含笑讓太太跟二少爺吃面。世鈞道:我不餓,剛才在家里吃過了。姨太太再三說:少吃一點吧。世鈞見他母親也不動箸,他也不吃,好象有點難為情,只得扶起筷子來吃了一些。他父親躺在床上,只管眼睜睜地看著他吃,彷佛感到一種單純的滿足,唇上也泛起一絲微笑。世鈞在父親的病榻旁吃著那油膩膩的炒面,心里卻有一種異樣的凄梗的感覺。

  午飯也是姨太太吩咐另開一桌,給太太和二少爺在老爺房里吃的。世鈞在那間房里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點回家去休息休息,嘯桐卻說:世鈞今天就住在這兒吧。姨太太聽見這話,心里十分不愿意,因笑道:噯喲,我們連一張好好的床都沒有,不知道二少爺可睡得慣呢!嘯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張小鐵床,姨太太道:就睡在這屋里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還把二少爺累壞了!他也做不慣這些事情。嘯桐不語。姨太太向他臉上望了望,只得笑道:這樣子吧,有什么事,二少爺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點兒。

  姨太太督率著女傭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兩個孩子一床睡,給世鈞另外換上被褥,說道:二少爺只好在這張小床上委屈點吧,不過這被窩倒都是新釘的,還干凈。

  燈光照著蘋果綠的四壁,世鈞睡在這間伉儷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間里,覺得很奇怪,他怎么會到這里來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進來無數遍,噓寒問暖,伺候嘯桐喝茶,吃藥,便溺。世鈞倒覺得很不過意,都是因為他在這里過夜,害她多賠掉許多腳步。他睜開眼來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爺你別動,讓我來,我做慣的。她睡眼惺忪,發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鈕扣也沒扣好,露出里面的紅絲格子紡短衫。世鈞簡直不敢朝她看,因為他忽然想起鳳儀亭的故事。她也許想制造一個機會,好誣賴他調戲她。他從小養成了這樣一種觀念,始終覺得這姨太太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惡人。后來再一想,她大概是因為不放心屋角那只鐵箱,怕他們父子間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的跑來察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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