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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鈞又道:說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著你這樣辛苦,我不覺得難過嗎?曼楨道:我不要緊的。她總是這樣固執。世鈞這些話也說過不止一回了。他郁郁地不作聲了。曼楨向他臉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覺得我非常冷酷。世鈞突然把她向懷中一拉,低聲道:我知道,要說是為你打算的話,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為了我,為了我自私的緣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這句話,只把他一推,避免讓他吻她,道:我傷風,你別過上了。世鈞笑道:我也有點傷風。曼楨噗哧一笑,道:別胡說了!她灑開了手,跑到隔壁房里去了。她祖母的豆瓣才剝了一半,曼楨笑道:我來幫著剝。

  世鈞也走了出來,她祖母背后有一張書桌,世鈞便倚在書桌上,拿起一張報紙來,假裝看報,其實他一直在那兒看著她,并且向她微笑著。曼楨坐在那里剝豆子,就有一點定不下心來。她心里終于有點動搖起來了,想道:那么,就結了婚再說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樣過的?正是這樣沉沉地想著,卻聽見她祖母呵喲了一聲,道:你瞧你這是干什么呢?曼楨倒嚇了一跳,看時,原來她把豆莢留在桌上,剝出來的豆子卻一顆顆的往地下扔。她把臉都要紅破了,忙蹲下身去揀豆子,笑道:我這叫'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她祖母笑道:也沒看見你這樣的,手里做著事,眼睛也不看著。曼楨笑道:再剝幾顆不剝了。我這手指甲因為打字,剪得禿禿的,剝這豆子真有點疼。她祖母道:我就知道你不行!說著,也就扯過去了。

  曼楨雖然心里起了動搖,世鈞并不知道,他依舊有點郁郁的。飯后,老太太拿出一包香來讓世鈞抽,這是她們剛才清理樓下的房間,在抽屜里發現的,孩子們要拿去抽著玩,他們母親不允許。當下世鈞隨意拿了一根吸著,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楨笑道:這是豫瑾丟在這兒的吧?他記得豫瑾說過,在鄉下,像這種小仙女已經算是最上品的香了,抽慣了,就到上海來也買著抽。大概他也是省儉慣了。世鈞吸著他的,就又和曼楨談起他來,曼楨卻很不愿意再提起豫瑾。她今天一回家,發現豫瑾已經來過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車站,分明是有意的避免和她見面,以后大概永遠也不會再來了。她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這樣一個友人,雖然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覺得難過。世鈞見她滿臉悵惘的神色,他記得前些時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提起豫瑾,提起的次數簡直太多了,而現在她的態度剛巧相反,倒好象怕提起他。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說,他也不去問她。

  那天他一直有點悶悶不樂,回去得也比較早,借口說要替叔惠的妹妹補習算術。他走了沒有多少時候,忽然又聽見門鈴響,顧太太她們只當是樓下的房客,也沒理會,后來聽見樓梯上腳步聲,便喊道:誰呀?世鈞笑道:是我,我又來了!

顧太太和老太太,連曼楨在內,都為之愕然,覺得他一天來兩次,心太熱了,曼楨面頰上就又熱烘烘起來,她覺得他這種做派,好象有點說不過去,給她家里人看著,不是讓她受  窘嗎,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興,也不知為什么。

  世鈞還沒走到房門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經睡了吧?顧太太笑道:沒有沒有,還早著呢。世鈞走進來,一屋子人都笑臉相迎,帶著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楨一眼看見他手里拎著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驚,再看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車。我想我上這兒來說一聲。曼楨道:怎么忽然要走了?世鈞道:剛才來了個電報,說我父親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沒把箱子放下,那樣子彷佛不預備坐下了。曼楨也和他一樣,有點心亂如麻,只管怔怔的站在那里。還是顧太太問了一聲:幾點鐘的車?世鈞道:十一點半。顧太太道:那還早呢。坐一會,坐一會!世鈞方才坐了下來,慢慢的摘掉圍巾,擱在桌上。

  顧太太搭訕著說要泡茶去,就走開了,而且把其余的兒女們一個個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開了,只剩他和曼楨兩個人。曼楨道:電報上沒說是什么病?不嚴重吧?世鈞道:電報是我母親打來的,我想,要不是很嚴重,我母親根本就不會知道他生病。我父親不是另外還有個家么,他總是住在那邊。曼楨點點頭。世鈞見她半天不說話,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兒擔心他一時不會回來,便道:我總盡快的回來。廠里也不能夠多請假。曼楨又點點頭。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們究竟交情還淺,這回他們算是第一次嘗到別離的滋味了。曼楨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道:你家里地址我還不知道呢。她馬上去找紙筆,世鈞道:不用寫了,我一到那兒就來信,我信封上會注明的。曼楨道:還是寫一個吧。世鈞伏在書桌上寫,她伏在書桌的另一頭,看著他寫。兩人都感到一種凄涼的況味。

  世鈞寫完了,將那紙條子拿起來看看,又微笑著說:其實我幾天工夫就會回來的,也用不著寫什么信。曼楨不說什么,只把他的圍巾拿在手里絞來絞去。

  世鈞看了看表,站起身來道:我該走了。你別出來了,你傷風。曼楨道:不要緊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來。衖堂里還沒有閂鐵門,可是街上已經行人稀少,碰見兩輛黃包車,都是載著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燈了,只有一家老虎灶,還大開著門,在那黃色的電燈光下,可以看見灶頭上黑黝黝的木頭鍋蓋底下,一陣陣的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氣來。一走到他家門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過這里,不由得就有些戀戀的。天氣是真的冷起來了,夜間相當寒冷了。

  世鈞道:我對我父親本來沒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見他,也不知為什么,叫我心里很難過。曼楨點頭:我聽見你說的。世鈞道:還有,我最擔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經濟情形。其實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簡直亂極了。

  曼楨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塊兒去,我也不必露面,隨便找個什么地方待著。有什么事情發生了,你有一個人在旁邊,可以隨時的跟我說說,你心里也痛快點兒。世鈞望著她笑道:你瞧,這時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結了婚就好辦了,那我們當然一塊兒回去,也省得你一個人在這兒惦記著。曼楨白了他一眼道:你還有心腸說這些,可見你不是真著急。

  遠遠來了輛黃包車。世鈞喊了一聲,車夫過街往這邊來了。世鈞忽然又想起來,向曼楨低聲叮囑道:我的信沒有人看的,你可以寫得…長一點。曼楨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說用不著寫信了,沒有幾天就要回來的?我就知道你是騙我!世鈞也笑了。

  她站在街燈底下望著他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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