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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他們乘早班火車到南京。從下關車站到世鈞家里有公共汽車可乘,到家才只有下午兩點鐘模樣。

  世鈞每一次回家來,一走進門,總有點詫異的感覺,覺得這地方比他記憶中的家還要狹小得多,大約因為他腦子里保留的印象還是幼年時代的印象,那時候他自己身個兒小,從他的眼睛里看出來,當然一切都特別放大了一圈。

  他家里開著一片皮貨店,自己就住在店堂樓上。沉家現在闊了,本來不靠著這片皮貨店的收入,但是家里省儉慣了,這些年來一直住在這店堂樓上,從來不想到遷移。店堂里面陰暗而宏敞,地下鋪著石青的方磚。店堂深處停著一輛包車,又放著一張方桌和兩把椅子,那是給店里的賬房和兩個年份多些的伙計在那里起坐和招待客人的。桌上擱著茶壺茶杯,又有兩頂瓜皮小帽覆在桌面上,看上去有一種閑適之感。抬頭一看,頭上開著天窗,屋頂非常高,是兩層房子打通了的。四面圍著一個走馬樓,樓窗一扇扇都是寶藍彩花玻璃的。

  世鈞的母親一定是在臨街的窗口瞭望著,黃包車拉到門口,她就看見了。他這里一走進門,他母親便從走馬樓上往下面哇啦一喊:阿根,二少爺回來了,幫著拿拿箱子!阿根是包車夫,他隨即出現了,把他們手里的行李接過去。世鈞便領著叔惠一同上樓。沈太太笑嘻嘻迎出來,問長問短,叫女傭打水來洗臉,飯菜早預備好了,馬上熱騰騰的端了上來。沈太太稱叔惠為許家少爺。叔惠人既漂亮,一張嘴又會說,老太太們見了自然是喜歡的。

  世鈞的嫂嫂也帶著孩子出來相見。一年不見,他嫂嫂又蒼老了許多。前一向聽見說她有腰子病,世鈞問她近來身體可好,他嫂嫂說還好。他母親說:大少奶奶這一向倒胖了。倒是小健,老是不舒服,這兩天出疹子剛好。他這個侄兒身體一向單弱,取名叫小健,正是因為他不夠健康的緣故。他見了世鈞有點認生,大少奶奶看他彷佛要哭似的,忙道:不要哭,哭了奶奶要發脾氣的!沈太太笑道:奶奶發起脾氣來是什么樣子?小健便做出一種嗚嗚的聲音,像狗的怒吼。沈太太又道:媽發起脾氣來怎么樣?他又做出那嗚嗚的吼聲。大家都笑了。世鈞心里想著,家里現在就只有母親和嫂嫂兩個人,帶著這么一個孩子過活著,哥哥已經死了,父親又不大回家來——等于兩代寡居,也夠凄涼的,還就靠這孩子給這一份人家添上一點生趣。

  小健在人前只出現了幾分鐘,沈太太便問叔惠,許家少爺你出過疹子沒有?叔惠道:出過了。沈太太道:我們世鈞也出過了,不過還是小心點的好。小健雖然已經好了,仍舊會過人的。奶媽你還是把他帶走吧。

  沈太太坐在一邊看著兒子吃飯,問他們平常幾點鐘上班,幾點鐘下班,吃飯怎么樣,日常生活情形一一都問到了。又問起冬天屋子里有沒有火,苦苦勸世鈞做一件皮袍子穿,馬上取出各種細毛的皮統子來給他挑揀。揀過了,仍舊收起來,叫大少奶奶幫著收到箱子里去。大少奶奶便說:這種洋灰鼠的倒正好給小健做個皮斗篷。沈太太道:小孩子不可以給他穿皮的——火氣太大了。我們家的規矩向來這樣,像世鈞他們小時候,連絲棉的都不給他們穿。大少奶奶聽了,心里很不高興。

  沈太太因為兒子難得回來一次,她今天也許興奮過度了,有時神情恍惚,看見傭人也笑嘻嘻的,一會兒說快去這樣,一會兒說快去那樣,顛三倒四,跑出跑進地亂發號令,倒好象沒用慣傭人似的,不知道要怎樣鋪張才好,把人支使得團團轉。大少奶奶在旁邊要幫忙也插不上手去。世鈞看見母親這樣子,他不知道這都是因為他的緣故,他只是有一點傷感,覺得他母親漸漸露出老態了。

  世鈞和叔惠商量著今天先玩哪幾個地方,沈太太道:找翠芝一塊兒去吧,翠芝這兩天也放假。翠芝是大少奶奶的表妹,姓石。世鈞馬上就說:不要了,今天我還得陪叔惠到一個地方去,有人托他帶了兩樣東西到南京來,得給人家送去。被他這樣一擋,沈太太就也沒說什么了,只叮囑他們務必要早點回來,等他們吃飯。

  叔惠開箱子取出那兩樣托帶的東西,沈太太又找出紙張和繩子來,替他重新包扎了一下。世鈞在旁邊等著,立在窗前,正看見他侄兒在走馬樓對面,伏在窗口向他招手叫二叔。看到小健,非常使他想起自己的童年。因而就聯想到石翠芝。翠芝和他是從小就認識的,雖然并不是什么青梅竹馬的小情侶,他倒很記得她的。倒是快樂的回憶容易感到模糊,而刺心的事情——尤其是小時候覺得刺心的事情——是永遠記得的,常常無緣無故地就浮上心頭。

  他現在就又想起翠芝的種種。他和翠芝第一次見面,是在他哥哥結婚的時候。他哥哥結婚,叫他做那個捧戒指的僮兒,在那婚禮的行列里他走在最前面。替新娘子拉紗的有兩個小女孩,翠芝就是其中的一個。在演習儀式的時候,翠芝的母親在場督導,總是挑眼,嫌世鈞走得太快了。世鈞的母親看見翠芝,把她當寶貝,趕著她兒呀肉的叫著,想要認她做干女兒。世鈞不知道這是一種社交上的策略,小孩子家懂得什么,看見他母親這樣疼愛這小女孩,不免有些妒忌。他母親叫他帶著她玩,說他比她大得多,應該讓著她,不可以欺負她。世鈞教她下象棋。她那時候才七歲,教她下棋,她只是在椅子上爬上爬下的,心不在焉。一會兒又趴在桌上,兩只胳膊肘子在棋盤上,兩手托著腮,把一雙漆黑的眼睛灼灼地凝視著他,忽然說道:我媽說你爸爸是個暴發戶。噯!世鈞稍微楞了一楞,就又繼續移動著棋子:我吃你的馬。哪,你就拿炮打我——翠芝又道:我媽說你爺爺是個毛毛匠。世鈞道:吃你的象。喏,你可以出車了。——打你的將軍!

  那一天后來他回到家里,就問他母親:媽,爺爺從前是干什么的?他母親道:爺爺是開皮貨店的。這片店不就是他開的么?世鈞半天不作聲,又道:媽,爺爺做過毛毛匠嗎?他母親向他看了一眼,道:爺爺從前沒開店的時候本來是個手藝人,這也不是什么難為情的事情,也不怕人家說的。然而她又厲聲問道:你聽見誰說的?世鈞沒告訴她。她雖然說這不是什么難為情的事,她這種神情和聲口已經使他深深地感到羞恥了。但是更可恥的是他母親對翠芝母女那種巴結的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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