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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裕舫在旁邊一直也沒說話,到現在方才開口問他太太:叔惠上哪兒去了?他太太雖然知道叔惠是到女朋友家去了,她當時就留了個神,很圓滑地答道:不知道,我只聽見他說馬上就要回來的,顧小姐你多坐一會。這兒實在亂得厲害,要不,上那邊屋去坐坐吧。她把客人讓到叔惠和世鈞的房間里去,讓世鈞陪著,自己就走開了。

  許太太把她剛才給曼楨泡的一杯茶也送過來了。世鈞拿起熱水瓶來給添上點開水,又把臺燈開了。曼楨看見桌上有個鬧鐘,便拿過來問道:你們明天早上幾點鐘上火車?世鈞道:是七點鐘的車。曼楨道:把鬧鐘撥到五點鐘,差不多吧?她開著鐘,那軋軋軋的聲浪,反而顯出這間房間里面的寂靜。

世鈞笑道: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為什么還要買了點心來呢?曼楨笑道:咦,你  不是說,早上害許伯母天不亮起來給你們煮稀飯,你覺得不過意,我想明天你們上火車,更要早了,你一定不肯麻煩人家,結果一定是餓著肚子上車站,所以我帶了點吃的來。

  她說這個話,不能讓許太太他們聽見,聲音自然很低。世鈞走過來聽,她坐在那里,他站得很近,在那一剎那間,他好象是立在一個美麗的深潭的邊緣上,有一點心悸,同時心里又感到一陣陣的蕩漾。她的話早就說完了,他還沒有走開。也許不過是頃刻間的事,但是他自己已經覺得他逗留得太久了,她一定也有同感,因為在燈光下可以看見她臉上有點紅暈。她亟于要打破這一個局面,便說:你忘了把熱水瓶蓋上了。世鈞回過頭去一看,果然那熱水瓶像煙囪似的直冒熱氣,剛才倒過開水就忘了蓋上,今天也不知道怎么這樣心神恍惚。他笑著走過去把它蓋上了。

  曼楨道:你的箱子理好了沒有?世鈞笑道:我也不帶多少東西。他有一只皮箱放在床上,曼楨走過去,扶起箱子蓋來看看,里面亂七八糟的。她便笑道:我來給你理一理。不要讓你家里人說你連箱子都不會理,更不放心讓你一個人在外面了。世鈞當時就想著,她替他理箱子,恐怕不大妥當,讓人家看見了要說閑話的。然而他也想不出適當的話來攔阻她。曼楨有些地方很奇怪,羞澀起來很羞澀,天真起來又很天真——而她并不是一個一味天真的人,也并不是一個怕羞的人。她這種矛盾的地方,實在是很費解。

  曼楨見他呆呆地半天不說話,便道:你在那里想什么?世鈞笑了一笑,道:唔?…他回答不出來,看見她正在那里折一件襯衫,便隨口說道:等我回來的時候,我那件背心大概可以打好了吧?曼楨笑道:你禮拜一準可以回來么?世鈞笑道:禮拜一一定回來。沒有什么必要的事情,我不想請假。曼楨道:你這么些時候沒回去過,你家里人一定要留你多住幾天的。世鈞笑道:不會的。

  那箱子蓋忽然自動地扣下來,正斫在曼楨手背上。才扶起來沒有一會,又扣下來。世鈞便去替她扶著箱子蓋。他坐在旁邊,看著他的襯衫領帶和襪子一樣一樣經過她的手,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許太太裝了兩碟子糖果送了來,笑道:顧小姐吃糖。——呦,你替世鈞理箱子呀?世鈞注意到許太太已經換上了一件干凈衣服,臉上好象還撲了點粉,那樣子彷佛是預備到這兒來陪著客人談談似的,然而她結果并沒有坐下來,敷衍了兩句就又走了。

  曼楨道:你的雨衣不帶去?世鈞道:我想不帶了——不見得剛巧碰見下雨,一共去這么兩天工夫。曼楨道:你禮拜一一定回來么?話已經說出口,她才想起剛才已經說過了,自己也笑了起來。就在這一陣笑聲中匆匆關上箱子,拿起皮包,說:我走了。世鈞看她那樣子好象相當窘,也不便怎樣留她,只說了一聲:還早呢,不再坐一會兒。曼楨笑道:不,你早點睡吧。我走了。世鈞笑道:你不等叔惠回來了?曼楨笑道:不等了。

  世鈞送她下樓,她經過許太太的房間,又在門口向許太太夫婦告辭過了,許太太送她到大門口,再三叫她有空來玩。關上大門,許太太便和世鈞說:這顧小姐真好,長得也好!她對他稱贊曼楨,彷佛對于他們的關系有了一種新的認識似的,世鈞覺得有點窘,他只是唯唯諾諾,沒說什么。

  回到房間里來,他的原意是預備早早的上床睡覺;要鋪床,先得把床上那只箱子拿掉,但是他結果是在床沿上坐下了,把箱子開開來看看,又關上了,心里沒著沒落的,非常無聊。終于又站起來,把箱子鎖上了,從床上拎到地下。鑰匙放到口袋里去,手指觸到袋里的一包香煙,順手就掏出來,抽出一根來點上了。既然點上了,總得把這一根抽完了再睡覺。

  看看鐘,倒已經快十一點了。叔惠還不回來。夜深人靜,可以聽見叔惠的母親在她房里軋軋軋轉動著她的手搖縫衣機器。大概她在等著替叔惠開門,不然她這時候也已經睡了。

  世鈞把一支香煙抽完了,有點口干,去倒杯開水喝。他的手接觸到熱水瓶的蓋子,那金屬的蓋子卻是滾燙的。他倒嚇了一跳。開開來,原來里面一只軟木塞沒有塞上,所以熱氣不停地冒出來,把那蓋子熏得那么燙。里面的水可已經涼了。他今天也不知道怎么那樣胡涂,這只熱水瓶,先是忘了蓋;蓋上了,又忘了把里面的軟木塞塞上。曼楨也許當時就注意到了,但是已經提醒過他一次,不好意思再說了。世鈞想到這里,他盡管一方面喝著涼開水,臉上卻熱辣辣起來了。

  樓窗外有人在吹口哨,一定是叔惠。叔惠有時候喜歡以吹口哨代替敲門,因為晚上天氣冷,他兩手插在大衣袋里,懶得拿出來。世鈞心里想,許太太在那里軋軋軋做著縫衣機器,或者會聽不見;他既然還沒有睡,不妨下去一趟,開一開門。

  他走出去,經過許太太房門口,聽見許太太在那里說話,語聲雖然很低,但是無論什么人,只要一聽見自己的名字,總有點觸耳驚心,決沒有不聽見的道理。許太太在那兒帶笑帶說:真想不到,世鈞這樣不聲不響的一個老實頭兒,倒把叔惠的女朋友給搶了去!裕舫他是不會竊竊私語的,向來是聲如洪鐘。他說道:叔惠那小子——就是一張嘴!他哪兒配得上人家!這位老先生和曼楨不過匆匆一面,對她的印象倒非常之好。這倒沒有什么,但是他對自己的兒子評價過低,卻使他太太感到不快。她沒有接口,軋軋軋又做起縫衣機器來了。世鈞就借著這機器的響聲作為掩護,三級樓梯一跨,跑回自己房來。

  許太太剛才說的話,他到現在才回過味來。許太太完全曲解了他們三個人之間的關系,然而他聽到她的話,除了覺得一百個不對勁之外,紊亂的心緒里卻還夾雜著一絲喜悅。所以心里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么滋味。

  叔惠還在樓窗外吹著口哨,并且蓬蓬蓬敲著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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