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玄德問孔明求拒曹兵之計,孔明曰:“新野小縣,不可久居。近聞劉景升病在危篤,可乘此機會,取彼荊州為安身之地,庶可拒曹操也。”玄德曰:“公言甚善。但備受景升之恩,安忍圖之?”孔明曰:“今若不取,后悔何及?”玄德曰:“吾寧死,不忍作負義之事。”孔明曰:“且再作商議。”
卻說夏侯惇敗回許昌,自縛見曹操,伏地請死。操釋之。惇曰:“惇遭諸葛亮詭計,用火攻破我軍。”操曰:“汝自幼用兵,豈不知狹處須防火攻?”惇曰:“李典、于禁曾言及此,悔之不及。”操乃賞二人。惇曰:“劉備如此猖狂,真腹心之患也,不可不急除。”操曰:“吾所慮者,劉備、孫權耳,馀皆不足介意。今當乘此時掃平江南。”便傳令起大兵五十萬,令曹仁、曹洪為第一隊,張遼、張郃為第二隊,夏侯淵、夏侯惇為第三隊,于禁、李典為第四隊,操自領諸將為第五隊:每隊各引兵十萬。又令許褚為折沖將軍,引兵三千為先鋒。選定建安十三年秋七月丙午日出師。
太中大夫孔融諫曰:“劉備,劉表皆漢室宗親,不可輕伐;孫權虎踞六郡,且有大江之險,亦不易取,今丞相興此無義之師,恐失天下之望。”操怒曰:“劉備、劉表、孫權皆逆命之臣,豈容不討?”遂叱退孔融,下令:“如有再諫者,必斬。”孔融出府,仰天嘆曰:“以至不仁伐至仁,安得不敗乎?”時御史大夫郗慮家客聞此言,報知郗慮。慮常被孔融侮慢,心正恨之,乃以此言入告曹操,且曰:“融平日每每狎侮丞相,又與禰衡相善,衡贊融曰‘仲尼不死’,融贊衡曰‘顏回復生’。向者禰衡之辱丞相,乃融使之也。”操大怒,遂命廷尉捕捉孔融。融有二子,年尚少,時方在家,對坐弈棋。左右急報曰:“尊君被廷尉執去,將斬矣,公子何不急避?”二子曰:“破巢之下,安有完卵乎?”言未已,廷尉又至,盡收融家小并二子,皆斬之,號令融尸于市。京兆脂習伏尸而哭。操聞之,大怒,欲殺之。荀彧曰:“彧聞脂習常諫融曰:‘公剛直太過,乃取禍之道,’今融死而來哭,乃義人也,不可殺。”操乃止。習收融父子尸首,皆葬之。后人有詩贊孔融曰:
孔融居北海,豪氣貫長虹。
坐上客長滿,樽中酒不空。
文章驚世俗,談笑侮王公。
史筆褒忠直,存官紀大中。
曹操既殺孔融,傳令五隊軍馬次第起行,只留荀彧等守許昌。
卻說荊州劉表病重,使人請玄德來托孤。玄德引關、張至荊州見劉表。表曰:“我病已入膏肓,不久便死矣,特托孤于賢弟。我子無才,恐不能承父業,我死之后,賢弟可自領荊州。”玄德泣拜曰:“備當竭力以輔賢侄,安敢有他意乎?”正說間,人報曹操自統大兵至。玄德急辭劉表,星夜回新野。
劉表病中聞此信,吃驚不小,商議寫遺囑,令玄德輔佐長子劉琦為荊州之主。蔡夫人聞之大怒,關上內門;使蔡瑁、張允二人把住外門。時劉琦在江夏,知父病危,來至荊州探病,方到外門,蔡瑁當住曰:“公子奉父命鎮守江夏,其任至重,今擅離職守,倘東吳兵至,如之奈何?若入見主公,主公必生嗔怒,病將轉增,非孝也。宜速回。”劉琦立于門外,大哭一場,上馬仍回江夏。劉表病勢危篤,望劉琦不來,至八月戊申日,大叫數聲而死。后人有詩嘆劉表曰:
昔聞袁氏居河朔,又見劉君霸漢陽。
總為牝晨致家累,可憐不久盡銷亡。
劉表既死,蔡夫人與蔡瑁、張允商議,假寫遺囑,令次子劉琮為荊州之主,然后舉哀報喪。時劉琮方十四歲,頗聰明,乃聚眾言曰:“吾父棄世,吾兄現在江夏,更有叔父玄德在新野。汝等立我為主,倘兄與叔興兵問罪,如何解釋?”眾官未及對,幕官李珪答曰:“公子之言甚善。今可急發哀書至江夏,請大公子為荊州之主,就命玄德一同理事,北可以敵曹操,南可以拒孫權,此萬全之策也。”蔡瑁叱曰:“汝何人,敢亂言以逆主公遺命?”李珪大罵曰:“汝內外朋謀,假稱遺命,廢長立幼,眼見荊襄九郡送于蔡氏之手。故主有靈,必當殛汝!”蔡瑁大怒,喝令左右推出斬之。李珪至死大罵不絕。于是蔡瑁遂立劉琮為主。蔡氏宗族分領荊州之兵;命治中鄧義、別駕劉先守荊州;蔡夫人自與劉琮前赴襄陽駐扎,以防劉琦、劉備。就葬劉表之柩于襄陽城東漢陽之原,竟不訃告劉琦與玄德。
劉琮至襄陽,方才歇馬,忽報曹操引大軍徑望襄陽而來。琮大驚,遂請蒯越、蔡瑁等商議。東曹掾傅巽進言曰:“不特曹操兵來為可憂,今大公子在江夏,玄德在新野,我皆未往報喪,若彼興兵問罪,荊襄危矣。巽有一計,可使荊襄之民安如泰山,又可保全主公名爵。”琮曰:“計將安出?”巽曰:“不如將荊襄九郡獻與曹操,操必重待主公也。”琮叱曰:“是何言也?孤受先君之基業,坐尚未穩,豈可便棄之他人?”蒯越曰:“傅公悌之言是也。夫逆順有大體,強弱有定勢。今曹操南征北討,以朝廷為名,主公拒之,其名不順。且主公新立,外患未寧,內憂將作。荊襄之民聞曹兵至,未戰而膽先寒,安能與之敵哉?”琮曰:“諸公善言,非我不從。但以先君之業,一旦棄與他人,恐貽笑于天下耳。”
言未已,一人昂然而進曰:“傅公悌、蒯異度之言甚善,何不從之?”眾視之,乃山陽高平人,姓王名粲,字仲宣。粲容貌瘦弱,身材短小。幼時往見中郎蔡邕,時邕高朋滿座,聞粲至,倒履迎之。賓客皆驚曰:“蔡中郎何獨敬此小子耶?”邕曰:“此子有異才,吾不如也。”粲博聞強記,人皆不及。嘗觀道旁碑文一過,便能記誦;觀人弈棋,棋局亂,粲復為擺出,不差一子。又善算術,其文詞妙絕一時。年十七,辟為黃門侍郎,不就。后因避亂至荊襄,劉表以為上賓。當日謂劉琮曰:“將軍自料比曹公何如?”琮曰:“不如也。”粲曰:“曹公兵強將勇,足智多謀,擒呂布于下邳,摧袁紹于官渡,逐劉備于隴右,破烏桓于白狼,梟除蕩定者,不可勝計。今以大軍南下荊襄,勢難抵敵。傅、蒯二君之謀,乃長策也。將軍不可疑遲,致生后悔。”琮曰:“先生見教極是,但須稟告母親知道。”只見蔡夫人從屏后轉出,謂琮曰:“既是仲宣、公悌、異度三人所見相同,何必告我。”于是劉琮意決,便寫降書,令宋忠潛地往曹操軍前投獻。宋忠領命,直至宛城,接著曹操,獻上降書。操大喜,重賞宋忠,分付教劉琮出城迎接,便著他永為荊州之主。
宋忠拜辭曹操,取路回荊襄。將欲渡江,忽見一枝人馬到來,視之,乃關云長也。宋忠回避不迭,被云長喚住,細問荊州之事。忠初時隱諱,后被云長盤問不過,只得將前后事情——實告。云長大驚,隨捉宋忠至新野見玄德,備言其事。玄德聞之大哭。張飛曰:“事已如此,可先斬宋忠,隨起兵渡江,奪了襄陽,殺了蔡氏、劉琮,然后與曹操交戰。”玄德曰:“你且緘口,我自有斟酌。”乃叱宋忠曰:“你知眾人作事,何不早來報我?今雖斬汝,無益于事,可速去。”忠拜謝,抱頭鼠竄而去。
玄德正憂悶間,忽報公子劉琦差伊籍到來。玄德感伊籍昔日相救之恩,降階迎之,再三稱謝。籍曰:“大公子在江夏聞荊州已故,蔡夫人與蔡瑁等商議不來報喪,竟立劉琮為主。公子差人往襄陽探聽,回說是實。恐使君不知,特差某赍哀書呈報,并求使君盡起麾下精兵,同往襄陽問罪。”玄德看書畢,謂伊籍曰:“機伯只知劉琮僭立,更不知劉琮已將荊襄九郡獻與曹操矣。”籍大驚曰:“使君從何知之?”玄德具言拿獲宋忠之事。籍曰:“若如此,使君不如以吊喪為名,前赴襄陽,誘劉琮出迎,就便擒下,誅其黨類,則荊州屬使君矣。”孔明曰:“機伯之言是也。主公可從之。”玄德垂淚曰:“吾兄臨危托孤于我,今若執其子而奪其地,異日死于九泉之下,何面目復見吾兄乎?”孔明曰:“如不行此事,今曹兵已至宛城,何以拒敵?”玄德曰:“不如走樊城以避之。”
正商議間,探馬飛報:“曹兵已到博望了。”玄德慌忙發付伊籍回江夏整頓軍馬,一面與孔明商議拒敵之計。孔明曰:“主公且寬心。前番一把火,燒了夏侯惇大半人馬;今番曹軍又來,必教他中這條計。我等在新野住不得了,不如早到樊城去。”便差人四門張榜,曉諭居民:“無問老幼男女,愿從者,即于今日皆跟我往樊城暫避,不可自誤。”差孫乾往河邊調撥船只,救濟百姓;差糜竺護送各官家眷到樊城。一面聚諸將聽令,先教云長:“引一千軍去白河上流頭埋伏,各帶布袋,多裝沙土,遏住白河之水。至來日三更后,只聽下流頭人喊馬嘶,急取起布袋,放水淹之,卻順水殺將下來接應。”又喚張飛:“引一千軍去博陵渡口埋伏,此處水勢最慢,曹軍被淹,必從此逃難,可便乘勢殺來接應。”又喚趙云:“引軍三千,分為四隊:自領一隊伏于東門外;其三隊分伏西、南、北三門,卻先于城內人家屋上多藏硫黃焰硝引火之物。曹軍入城必安歇民房,來日黃昏后必有大風。但看風起,便令西、南、北三門伏軍盡將火箭射入城去;待城中火勢大作,卻于城外吶喊助威,只留東門,放他出走。汝卻于東門外從后擊之。天明會合關、張二將,收軍回樊城。”再令糜芳、劉封二人:“帶二千軍,一半紅旗,一半青旗,去新野城外三十里鵲尾坡前屯住。一見曹軍到,紅旗軍走在左,青旗軍走在右。他心疑,必不敢追。汝二人卻去分頭埋伏,只望城中火起,便可追殺敗兵,然后卻來白河上流頭接應。”孔明分撥已定,乃與玄德登高瞭望,只候捷音。
卻說曹仁、曹洪引軍十萬為前隊,前面已有許褚引三千鐵甲軍開路,浩浩蕩蕩,殺奔新野來。是日午牌時分,來到鵲尾坡,望見坡前一簇人馬,盡打青、紅旗號,許褚催軍向前。劉封、糜芳分為四隊,青、紅旗各歸左右。許褚勒馬教:“且休進,前面必有伏兵,我兵只在此處住下。”許褚一騎馬飛報前隊曹仁。曹仁曰:“此是疑兵,必無埋伏,可速進兵,我當催軍繼至。”許褚復回坡前,提兵殺入,至林下追尋時,不見一人。時日已墜西。許褚方欲前進,只聽得山上大吹大擂。抬頭看時,只見山頂上一簇旗,旗叢中兩把傘蓋:左玄德,右孔明,二人對坐飲酒。許褚大怒,引軍尋路上山。山上擂木炮石打將下來,不能前進。又聞山后喊聲大震,欲尋路廝殺,天色已晚。
曹仁領兵到,教且奪新野城歇馬。軍士至城下時,只見四門大開。曹兵突入,并無阻當,城中亦不見一人,竟是一座空城了。曹洪曰:“此是勢孤計窮,故盡帶百姓逃竄去了。我軍權且在城安歇,來日平明進兵。”此時各軍走乏,都已饑餓,皆去奪房造飯。曹仁、曹洪就在衙內安歇。
初更已后,狂風大作,守門軍士飛報火起。曹仁曰:“此必軍士造飯不小心,遺漏之火,不可自驚。”說猶未了,接連幾次飛報,西、南、北三門皆火起。曹仁急令眾將上馬時,滿縣火起,上下通紅。是夜之火,更勝前日博望燒屯之火。后人有詩嘆曰:
奸雄曹操守中原,九月南征到漢川。
風伯怒臨新野縣,祝融飛下焰摩天。
曹仁引眾將突煙冒火,尋路奔走,聞說東門無火,急急奔出東門。軍士自相踐踏,死者無數。曹仁等方才脫得火厄,背后一聲喊起,趙云引軍趕來混戰,敗軍各逃性命,誰肯回身廝殺。正奔走間,糜芳引一軍至,又沖殺一陣。曹仁大敗,奪路而走,劉封又引一軍截殺一陣。到四更時分,人困馬乏,軍士大半焦頭爛額。奔至白河邊,喜得河水不甚深,人馬都下河吃水,人相喧嚷,馬盡嘶鳴。
卻說云長在上流用布袋遏住河水,黃昏時分,望見新野火起。至四更,忽聽得下流頭人喊馬嘶。急令軍士一齊掣起布袋,水勢滔天,望下流沖去。曹軍人馬俱溺于水中,死者極多。曹仁引眾將望水勢慢處奪路而走。行到博陵渡口,只聽喊聲大起,一軍攔路。當先大將乃張飛也,大叫:“曹賊快來納命!”曹軍大驚。正是:
城內才看紅焰吐,水邊又遇黑風來。
未知曹仁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