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潯很嚴肅地點了點頭,道:“諸位大人所言,俱是事實,若僅是欺辱驛卒、騷擾地方的話,還可以通過律法對他們嚴加管束,不過動輒數百人占據驛館要吃要喝,驅使許多百姓服役運輸,又將許多不值錢的雜物充作貢品,迫我朝廷不得不收,確是問題!”
夏潯這一說,滿朝文武連同皇帝都有些發懵,不知道夏潯葫蘆里到底賣的是什么藥。
不過,雖然不明白他的用意,這番話卻是對反對下西洋大為有利的,大學士金幼孜抓住機會,進諫道:“皇上,諸國朝貢,我大明所出常數千萬,而所取不能及其一二,耗費中國,糜敝人民,以致叫番夷一一次占了便宜,厚往薄來,反叫小人自以為得計,看輕我天朝,實不可取!”
夏潯馬上接著他的話道:“不錯,人家是貢使,我大明能不接待?安置館驛,是理所當然。驅使徭役,是理所當然,就連他們所奉獻的所謂貢品,明知是番夷唯利是圖,也不能不接受。可這不是我大明交通萬國之罪,其弊實因朝貢貿易所致!因此,臣請陛下,罷朝貢,重啟市舶!”
夏潯一語,石破天驚,一時間殿上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市舶制度古已有之,唐宋元三朝,都是施行的市舶制度,而且其制度一朝比一朝完善。
市舶制,是由地方行政長官和地方財政長官共同領導,朝廷派人管理具體事務,主要職責是根據商人申報的貨物船上人員及要去的地點發給出海許可證,上船點檢,防止夾帶朝廷禁止出口的物品和逃犯,“閱實”回港船舶,對進出口的貨物征收稅同賦。
可以說,這是一種相對成熟的國與國之間的貿易方式,它不再承擔懷遠撫夷的政治任務,各國商人來了,自行買賣貨物,你的價定多高朝廷都不管,只要市場接受你這個價格。
朝廷也不負責接待任務,不必無償地招待你,不必無償地提供勞役幫你運輸貨物,不會不管你拿些什么破爛來,打著貢奉的幌子,就得硬著頭皮收下,。
因為是自由貿易,來人就不是什么貢使身份,地方官既不用無償接待,也不必因為是外交使節,犯了一點罪都無權處置,只能層層上報朝廷。更重要的是,如果是市舶貿易,地方與朝廷俱獲其利,而現在的朝貢貿易…
大臣們很迅速的、用很隱秘地方式溝通一番,突然好象冬眠醒來的青蛙,一只只地跳出來,很快鋪滿了整個金殿,異口同聲,高聲奏道:“臣等,附輔國公所議,愿陛下罷朝貢,興市舶!”
“文軒,文武百官,一言所馭!你,真是了得啊!”
朱棣一句“容后再議”打發了眾文武出去,殿上便只剩下他跟夏潯兩個人了。
朱棣深深地望了夏潯一眼,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感慨。
夏潯似乎沒有聽出朱棣這句話是如何的誅心,他正色答道:“皇上,百官并非為臣所馭,而是為利所馭!”
朱棣眉頭一挑,問道:“為利所馭?”
夏潯道:“正是!太史公說,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壤壤,皆為利往。夫千乘之王,萬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猶患貧,而況匹夫編戶之民乎?百官的反對與贊成,其實說到底,就是一個利字在作祟!”
朱棣道:“利在何處?”
夏潯道:“皇上可知,如今這朝貢貿易,有一弊三矛盾,不可調和!”
朱棣臉上怒氣斂去,露出訝然神色,道:“你講!”
夏潯道:“朝貢之弊端,方才眾大臣已經說的很清楚了,就無需臣再贅述了吧?”
朱棣頷首道:“嗯,你且說,三個矛盾,是何矛盾?”
夏潯道:“這三個矛盾,就是文官與宦官的矛盾;朝廷與地方的矛盾;皇家與豪門、地主、巨賈之間的矛盾!”
朱棣微微向前傾身,沉聲道:“此言何解,你細細講來!”
夏潯道:“那臣就直言不諱了。先說第一個矛盾,即文官與宦官的矛盾。下西洋,船艦的建造、各種商品的采買,全部是由大內負責,太監們采辦,文官們完全插不上手。
文官們不但插不上手,他們還要從旁協助,聽命于宦官。宦官們不但理財、而且帶兵,不但帶兵,而且安排館驛、調撥徭役,插手政務。這叫以天下為己任的文官們如何忍得?
更何況,因為漢唐時候宦官為禍天下,自此之后,但凡文官,對宦官始終懷疑、戒備、敵視、輕鄙,眼見宦官們權柄越來越重,他們如何放心得下?”
朱棣目光微微閃動了一下,并沒有言語。
夏潯敢提出這一點,是因為他知道,所謂皇帝擔心派大臣出海,會造反自立的說法,根本就是無知者的臆想!要說擔心這一點,自古以來太監們專權犯上,作威作威想做皇帝的就沒有么,文官不去,換個太監就放心了?再說文官們有家有業,家族、妻兒俱在國內,難道不比太監更易羈縻?
別的不說,雖說帶船出海的首領是太監,可他帶的數萬兵馬那可是有總兵官跟著的,武將們比文官更容易生起野心,如果真有人想遠避海外,自立稱帝,只消一刀把帶隊太監殺了,那些武將們還不是一樣自立嗎?
再者說,這樣一支龐大的艦隊,其消耗和補給也是驚人的,失去了國家的支持,沒有人員和武備上的補充,想在遙遠的異域他鄉占據自立,談何容易,這根本不是理由。
朱棣之所以用宦官,是因為他在靖難時,有許多宦官為他效忠、出力,忠于他的文臣武將他都予以重用了,自然也要給這些有功的太監安排一條出路。更何況,這種出使、宣撫、巡訪的事兒都是臨時職務,即便是最討厭太監干政的朱元璋,也不只一次派太監出使、宣撫過,因為在朱元璋看來,這些事情雖然看著威風,卻不能長久把持大權,不會造成什么危害。
所以,朱棣用太監出使,其實理由很簡單,一是對宦官的寵信,二是循國朝舊例,由于朱棣本人的強勢,他是有自信震懾百官的,實際上他也確實做到了,所以他現在還沒有建立宦官集團對抗文官集團的想法,這也是夏潯提出這個問題的基礎。
否則,他根本不會提出這一點,因為出于維護皇權的更高目的,經濟利益是可以被果斷放棄的,直到幾百年后依舊如此,他根本不會奢望一位皇帝會做出他所希望的選擇。
朱棣品味半晌,臉色漸漸緩和下來,沉聲問道:“第二點呢,朝廷與地方又有什么矛盾了?”
夏潯道:“皇上,做官的,都希望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上能報效君王,有個好政績,下能得人望,受百姓愛戴,圖個好名聲。前番一些官員堅持罷海運,興河運,原因何在?不就是因為河運對他們治理的或是他們家鄉的運河沿岸城阜百姓有好處么?
可如今朝貢貿易,對他們有什么好處呢?朝廷船艦出海,地方上所供應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甚至調撥諸多徭役,也是無償的,外國使節覲見,他們要負責接待,惹得民怨沸騰時,他們要挨罵受罪,好處呢?一點沒有,這些外國使節是直接跟朝廷打交道的!
包括咱們的寶船出海,也是一樣,所得利益大半入內府,小半入國庫,完全繞過了地方。地方官員只有責任,沒有利益,焉能不厭憎入骨,層層上報地予以反對呢?”
朱棣的臉色開始有些難看了,又道:“第三呢?”
夏潯沉重地道:“第三,也是臣最擔心的,那就是皇室與地方豪門、地主、巨賈們之間的矛盾。皇上,朝廷每此出海,巨艦無數,俱如浮城,所運貨物,獲利極豐。方才鄭公公已經說過了,那一船船香料,數十倍數百倍的利潤,價值連城啊!
可是,這么大的利潤,都到哪兒去了呢?內府和國庫!且不說朝廷不允許他們進行這樣大規模的貿易,就算允許,以他們的采購規模、運輸規模,能跟皇室的遠洋艦隊相比么?采購規模小,他們購入的成本就高,運輸規模小,他們所擁有的貨物就少。
說到運輸成本,他們更得完全由自己來承擔,那貨物運回國來,必須得比鄭公公運回來的貨物售價要高,如此一來,根本沒人去買他們的貨物,他們如何與皇室競爭?皇上曾經不止一次下詔,禁止官員經商,與民爭利,可這朝貢貿易,皇室卻成了最大的官商,與全天下的豪門、地主、商賈們爭利!”
朱棣的身子震動了一下,還是沒有說話。
夏潯這番話,是經過深思熟慮的,自從他做了那個重大決定之后,他就想過許多需要安排的后事,這件事正是他想對皇帝說的一個重要問題。
歷史上,朱棣剛剛去世,繼位的朱高熾就下令寶船悉皆停止,諸國貢使遣返,各處海船修造悉皆停止。這是倚重、信賴文官集團的朱高熾受文官集團左右,對朱棣倡導的海洋貿易做出的第一次反攻,他甚至想把京城搬回南京,朱高熾是個仁厚的天子,但他的整個對外政策都是內斂的,儒式的。
幸好朱高熾死的早,遷都大計未及執行,而與祖父更相像的朱瞻基繼位以后,遷都之議徹底成為不可能。朱瞻基又允許鄭和下西洋了,只是迫于文官集團的壓力,規模和次數大幅度減少。
等到朱瞻基逝世,幼童皇帝朱祈鎮登基,整個朝廷便任由文官們擺布了,隱忍了很久的文官集團徹底爆發了,他們停止了遠洋貿易的一切可能,在小皇帝登基后所發布的一連串的詔令中,第一項就是禁止海外貿易和航海。
能想像么?如此龐大的一個帝國,新君登基第一條重要政令就是禁止海外貿易,它已被文官集團當成了再也無法容忍一日的眼中針、心頭刺!
一些試圖從事對外貿易的商人被處死,一段時間里,甚至學習外語或給外國人教漢語亦被禁止,建造巨大寶船的設計圖和鄭和的航海記錄被故意毀掉,以致后人連鄭和的船隊到底都到過哪些地方,都不能完全搞清楚。
大唐天寶十年,唐與西域諸國在怛羅斯之戰中失敗,從此中國人失去了對外干涉的能力。七百年后,中國人通過海路重返世界的政治舞臺,大明帝國重新成為世界霸主,但是僅僅三十年,它就固步自封,縮回了鐵拳,其危害一直延續到今天。
下西洋的利益是巨大的,即便是它的收入是內府和國庫的,也對國家產生了極大的利益,正如夏潯方才所說,對沿海城市的影響、對各個商品生產地的影響,尤其是采購大量手工品對廣大手工業者的影響,內府要銷售、要花銷,對整個市場的影響…
鄭和七下西洋,并沒有使國庫空虛,國家貧窮,相反,在下西洋最頻繁的永樂時期,大明各種大型建設不斷上馬,建北京城、建紫禁城、營建昌平皇家陵園,建武當山、建大報恩寺、五次出兵北元、修繕長城、疏通南北大運河,無一不是全國性的大工程,結果呢?
百姓充實,府藏衍溢!而停止了下西洋之后,國家幾乎沒有什么重大工程,國家的財政反倒是捉襟見肘,處處為難。明英宗天順三年,內官上奏:永樂間國用充足。今府庫空虛。內外衙門,屢年成造各玉府寶冊儀仗關用黃金數多,官庫收貯缺乏,乞照永樂、宣德年問差內外官員往西洋等處采買…。”
宣德年間工部尚書黃福言:“永樂間,雖營建北京,南討交趾,北征沙漠,資用未嘗乏。如今比國無大費,而歲用僅給。即不幸有水旱,征調將何以濟?”
嘉靖年間,刑科給事中嚴從簡說:“自永樂改元,遣使四出招諭,海番貢獻畢至,奇貨重寶,前代所希,充溢庫市,貧民承令博買,或多致富,而國用亦羨裕矣。”
所謂下西洋造成國家財政困難,不過是某些人精心編造的謊言神話,為什么會有這樣的抨擊?因為這是皇家壟斷的貿易方式,它對豪門、地主、巨賈這些培養出了大批文官的中間階級毫無好處。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作為他們的代表,文官集團自然竭力反對。
到后來的明朝皇帝,從一出生就處在文官集團的包圍之中,所接受的所有信息都是文官集團提供的,在文官集團日積月累,長年不斷的信息轟炸之下,哪還知道真相。只有少數文官泄露了幾句真相,可惜卻根本不能上達天聽,天子即便是聽到了,也根本不信。
夏潯深知,朝貢貿易除了本身所存在的弊端之外,更與整個統治階級中最強大的力量:文官集團,利益背道而馳。與其和文官集團做絕望的抗爭,不如把他們拉上船利益共享。如此一來,通過與世界各國的交流,他們的眼界也能得到開拓,新的思想會從他們之中誕生。
他們曾經是歷史的功臣,也曾經是歷史的罪人,未來的希望,同樣掌握在他們手中。
夏潯的話讓朱棣有些動搖了,可他的思維還有些固囿于“四夷朝貢”的榮耀之中,從他的父親朱元璋時候起,大明執行的就是朝貢貿易政策啊。如今他的下西洋,只是把朝貢貿易發揮到了極致而已,從本質上來說并沒有區別,可是夏潯所言…
夏潯見他有些意動,便誠懇地道:“皇上,開海之利,臣與鄭公公已經說過了,朝貢之弊,文武百官也說過了。開海是否必得朝貢?若開海而不朝貢,豈非利可得、弊可除,皆大歡喜?通過朝貢,真的就能四夷賓服?
從他們貢獻的貢品、從他們在驛館的耀武揚威,皇上可曾看出一點真心賓服的痕跡?通過市舶交易,占有他們的市場,拿走他們的財富,當他們穿的衣服、使用的器具、閱讀的書籍,統統來自我大明的時候,還怕他不真心的欽仰天朝、賓服天子?”
朱棣仍然猶豫,夏潯見了,又出言相激:“難道皇上根本沒有信心讓四夷番國真心賓服,所以寧愿以厚往薄來的方式,換取一個虛名?”
朱棣身子一震,一雙虎目霍地瞪向夏潯,目中射出凜厲的光芒!
夏潯毫無懼色,緊跟著又說了一句:“就只怕,如此政策,不合天心人意,結果就是…政在人在,政亡人亡!”
朱棣終于忍不住震怒,騰地一下站起來,狠狠一拍御案,厲聲喝道:“楊旭,你大膽!”
夏潯夷然不懼,沉聲道:“皇上垂詢,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混帳!滾出去!”
“臣告退!”
夏潯拍拍屁股走人了,朱棣站在御案后面,胸膛起伏,氣怒欲狂。
等到夏潯的身影完全消失在殿門口,朱棣的怒色卻一掃而空,變得一片冷靜。
他緩緩坐下,開口道:“你覺得,楊旭所言如何?”
“句句發自肺腑!”
隨著聲音,三寶太監從屏風后面閃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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