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0章到底賺不賺?
兩口子又聊一陣,窗外透進的陽光更亮了,知道時辰已經早,便即起床。//
因為夏潯地位尊崇,在館驛里獨占了一幢完整的院落,外人未得允許不能進入,因此就相當于自家私宅一般,夏潯洗漱停當,只著一身很隨意的燕居常服便到了客廳,此時巧云早已準備好了膳食,正跟唐賽兒在廳中談笑,候他到來。
其實館驛里自有廚師,而且因為皇帝北巡,帶來大批文武官員,大多入住館驛,所以那廚子也是盡量延聘了擅作各系菜肴的名廚,可是巧云總覺得不如自己家做的細致。
茗兒自幼承受家教,膳食、女紅等女兒家必學的本事自然也是會的,不過小郡主天之嬌女,一家人寵得如同掌上明珠,飲食烹飪雖請名師傳授過,可你想像一下小郡主手執菜刀、拎著大勺的樣子······
這邊灶火熊熊、那邊沸油滾滾,兼之油煙四起,茗兒“玩”得津津有味,家里人可是提心吊膽,擠在廚房門口隨時等著撲進去包扎傷口、潑土滅火…,無異于一種折磨。
所以弄到后來,茗兒其實也就學個樣子,真正把這廚藝學到手的反而是她的貼身丫頭巧云。反正是從小陪伴小姐,將來注定了要做陪嫁丫頭的,她會也就等于是茗兒小郡主會了。
巧云現在是夏潯的女人,夏潯從不把自己家里弄的階級分明,夫人、側室、侍妾、通房丫頭…,壁壘森嚴。
對外雖講名份,在家里總是淡化這一點,對巧云一樣的關愛呵護,但巧云可從不把自己當成少奶奶看待。她到北京,是遵照夫人囑咐侍候老爺來的,老爺的起食飲居自然被她視做自己的責任。
如今她已經懷了幾個月的身孕,可自小勤快慣了根本就閑不下來,這早餐還是她自己弄出來的。早餐比較簡單,一口砂鍋,燉著熱氣騰騰香滑可口的碧粳雞粥青花瓷盤里裝的是碧綠綠勾人食欲的白灼青菜,還有幾樣小點心,幾樣小咸菜,外加一碟高郵咸鴨蛋、一碟花椒鹵牛肉。
一見夏潯到了,一家人便坐下吃飯,正一邊吃飯一邊聊天,忽然有下人稟報說是宮里傳來消息,叫輔國公巳時三刻到行宮見駕,夏潯在朝里沒有常職,已經有好幾天不上朝了,聽了這話不知皇上喚他何意,連忙欲叫他小太監進來問個清楚,下人卻說傳旨內侍已然回去。
夏潯存了心事,便不敢耽擱匆匆吃罷早餐,由巧云和小櫻侍候著他盥洗凈面、穿衣著靴、革帶束腰、梳發整冠,一切就緒后便匆匆出了館驛,騎了駿馬直奔行宮。
夏潯趕到行宮議事大殿前,只見殿門口站著兩個小太監,打眼一瞧,右邊那個乃是沐絲的心腹,便對左邊的小太監道:“楊旭奉旨見駕,勞煩通稟!”
那小內侍見是輔國公到了,不敢怠慢,連忙折身進去,夏潯趁機問那沐絲心腹:“皇上何事如此匆忙?”
那小內侍掩口咳嗽一聲匆匆答道:“鄭和公公從南京過來了,皇上要再下西洋,百官紛紛反對呢!”
“哦…”
夏潯恍然,輕輕一點頭,這時那進去通稟的小太監已然出來,往階前一站高聲道:“皇上有旨,楊旭見駕!”
夏潯忙一整衣冠,邁步進殿。
大殿上面,文武百官濟濟一堂,正在激烈地爭論著,夏潯進來,并未打斷他們激烈的辯論,夏潯向皇上見了禮,便閃身站入班中,忽覺有人看他,迎著目光看去,竟然是鄭和,,鄭和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夏潯忙也點頭示意,二人便又站定不提。
鄭和上一次下西洋大獲成功,不但帶來許多國家使節朝覲天子,而且購入大量異域貨物,一進一出,所獲驚人,可謂名利雙收,令朱棣非常高興。....此后,鄭和就一直留在南京,著重管理船艦建設,并結合上一次下西洋中暴露出的種種問題,改進各方面有關航海的技術。
那時文武百官就已知道皇帝還有下西洋的意思,不過當時帖木兒暴卒,西方大軍剛剛退卻,朱棣本人又討伐韃靼大獲成功,阿魯臺向大明投降稱臣,永樂大帝武功赫赫,一時威風無倆,而再下西洋的事一時又未提上日程,所以文武百官沒有去觸他霉頭。
如今,鄭和已做好再下西洋的種種準備,他有信心這次能夠走得更遠,探索到更多的未知世界,了解更廣闊的天地間都有些什么國家和人種、物種、文化,興沖沖地便來北京稟報,朱棣聞言大喜,便想下旨再度出海。結果消息一傳開,伴駕北上的文武百官和北京行部的官員就炸了窩。
由于北京已被定為國都,陸續遷到北京任職的官員越來越多,這也是一種遷都的準備工作,總不能叫所有官員都等著良辰吉日,忽啦啦一股腦兒自南京北上,然后一個個的對北京城全不熟悉,連午門朝哪都不知道吧?
所以南京六部和各衙各司都已陸續派遣官員常駐北京,此次朱棣北巡,還帶來許多官員,如今在北京的官員總數已經占了朝廷官員的一半以上,這些群起反對,幾乎就等于是整個朝堂所有官員的態度了。
戶部右侍郎蘇潛因為夏潯上殿見駕,打斷了一下發言,等夏潯站回班中,又重拾話題,憤然說道:“前番下西洋,若說是宣撫諸國,實已達到了目的,如今相隔短短時日,何須再下西洋呢?西洋之行,費錢糧數十萬,因病及風浪海嘯,軍民死且萬計,縱得奇寶而歸,于國家有何益處?”
鄭和駁斥道:“蘇大人,我朝廷寶船數百條條,條條巨大如城,遠行萬里,只是采購些奇珍異寶嗎?那要多少奇珍異寶,才能裝滿這如城的巨艦?我大明寶船上一次西行歸來,共購入貨物近兩百種,香料二十九種、珍寶二十三種、藥材二十二種、五金十七種、布帛五十一種、動物二十一種、顏料八種、食品三種、木材三種、布匹等其它雜品八種,所謂只購奇珍異寶·蘇大人不覺得這是無稽之談嗎??”
鄭和下西洋,各種商品的進出口都是他經手采購的,說起來一清二楚,又道:“所購這些貨物中·比如胡椒,在蘇門答刺、柯枝等國進價為一貫一百斤、在我大明市價至少是二十貫一百斤,盈利二十倍有余。我大明寶船闊如城池,但運一船胡椒回來,只此一項其盈利何等驚人?”
胡椒在明朝時候是非常受歡迎的種商品,上至宮廷,下至富紳·飲食之中必放胡椒為佐料,同時,它還是使用非常普遍的一種香料,《金瓶梅》中李瓶兒想改嫁時,敘說她有多少私房時,就提過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蠟、兩罐子水銀、八十斤胡椒”。
這書雖寫的宋朝,作者卻是明朝人,他只是把當時的民俗風情代入到這個宋朝故事里去罷了·反映的正是當時明朝時候的市井風情,這胡椒是十分緊俏的商品,可是在中原產量又極少·主要依賴進口,民間進口的話運輸成本極高,價格便不斷地往上翻,所以成了保值的硬通貨。
鄭和又道:“還有蘇木,在異國進價與在我大明的售價相差亦在二十倍以上,我大明寶船一趟回來,僅是蘇木所得利潤,便何止千萬?”
這時節,物價還不算高,所以獲利只有二十多倍·在本來的歷史上,隨著物價的上漲和停止下西洋造成供求失衡,到了宣德年間,一斤蘇木的價格已經漲到了進價的五十倍。
后來朝廷曾以胡椒、蘇木代發薪俸,就有那不明真相的人抨擊這是克扣官員俸祿,孰不知明初時候常以實物代替薪俸·就算到了后來也有直接發大米、布匹的。所以用實物代替寶鈔發放薪俸乃是一種正常的行為,而以胡椒和蘇木作為發放薪俸的實物,在當時市場上供不應求的情況下是劃算的。
當時以胡椒、蘇木發放俸祿的不僅是文武百官,還有大量的軍士,如果以胡椒、蘇木折俸是克扣行為,那么皇帝幾乎將所有人(文官、武將、軍士)全都得罪了,得罪了所有的勢力集團還能得以推行,甚至沒有一起軍隊嘩變,可能嗎?
在當時,這些東西是緊俏貨,以之折俸那可是變相提高了所有人的俸祿。就在幾十年后,麥哲倫航海歸國,裝載的胡椒在出售時,其售價是購買地的一萬多倍,所以鄭和買回來的這些胡椒、蘇木,根本就是一倉倉不斷升值的寶物。
固然,在連續七次下西洋時,胡椒的大量輸入,曾使得其一直居高不下的市場價格大幅下跌,這是供應關系的必然,它對這些商品走入尋常百姓家是好處還是壞處?難道互通有無的貿易行為不是讓物價降低,反而是讓商品不斷漲價?
市場飽和了,無利可圖了,人們自然會減低這種商品的輸入。八十年代彩電是緊俏貨,許多人家求親托友弄不到一臺,商家那是能進口多少就進口多少,保證賺得盆滿缽滿,不愁銷路。難道你跑去告訴他,三十年后這東西滿大街都是,不要進啦,免得積壓。
以此作為攻擊下西洋的一條理由,說都何其無恥,信者何其愚蠢。
鄭和又道:“再說,我們的寶船出海時,也攜帶了大量的商品,以瓷器為例,進價不過幾十文,幾百文,最好的不過幾貫,幾十貫,可是售價呢?在異域他鄉,青花白瓷盤每個五百貫,碗每個三百貫,瓶每個五百貫,酒海每個一千五百貫。”。
鄭和微微一笑,說道:“蘇大人,我們賣一萬只碗,就賺至少三五百萬貫吶,這怎么是勞民傷財的賠錢呢?”
“這個…”
鄭和一番話有理有據,根本不容辯駁,蘇侍郎一時張口結舌,無言以對。其余官員有心幫腔,可是面對鄭和所例舉的實例,一時也是無言以對。
夏潯聽了微微一笑,出班道:“鄭公公此言謬矣!”
“啊?”
鄭和一見竟然是夏潯出班反駁,不由便是一愣。朱棣坐在上首也有些發呆,他知道夏潯是一直支持下西洋的,眼見鄭和受人圍攻,口誅筆伐,實則是指向自己·朱棣心中懊惱不已,夏潯到了他正暗自歡喜,希望夏潯能站在自己一邊駁斥群臣,哪知夏潯居然表示反對·一時間有些反應不過來 眾官員一見輔國公表示反對,卻是大喜過望,北京行部參議胡文龍喜不自禁地道:“不知輔國公有何高見,下官愿聞其詳!”
其他官員紛紛響應,連聲道:“是啊是啊,還請輔國公向皇上痛陳利害!”
夏潯向朱棣拱拱手,道:“皇上·鄭公公方才所言,只是計較于貨物往來之利益,僅此一端,實在是算不得甚么了。”
眾官員紛紛響應:“是啊是啊,我天朝上國,地大物博,無所不有,何須與蠻夷互通有無·爭其利益呢!”
夏潯微微一笑,說道:“臣覺得,下西洋之利弊·若只計較這點買賣得失,那就落了下乘,要看它到底是有利還是無利,要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說!”
朱棣的臉拉長著,都快變成鞋拔子臉了,他強捺著不悅道:“你講!”
“是!”
夏潯對朱棣的表情恍若未見,朗聲道:“首先一個,沿海城阜,如長樂、寧波、太倉、泉州等地,富庶繁華·商賈云集,究其原因,就是因為海市,如果沒有海市,這些沿海城阜,何談興旺?下西洋·帶動沿海城市的文化、經濟和民生全面發展,這是筆無法估算的收益。”
“嗯?”
文武百官俱是一愣,鄭和首先反應過來:“原來輔國公是向著我說話的!”
朱棣也反應過來,不過他卻沒有像鄭和那樣露出明顯的喜色,而是狠狠瞪了夏潯一眼,板著臉道:“講下去!”
“是!再一個,寶船下西洋,需采購大量中原物品以資貿易,如鄭公公方才所言之瓷器,若不是用于西洋貿易,這景德鎮的青瓷、福建德化的白瓷······,銷量哪能如此之大?佛山原本只是一座孤村、幾處鑄坊,若非番舶始集,南北巨輸,安能由幾處作坊,發展成偌大的一座城阜?”
此時文武百官都知道夏潯實際上是站在鄭和一邊的了,一個個好不懊惱,夏潯也不理會,繼續道:“由此,景德鎮的瓷器、蘇州的絲織、松江的棉織、蕪湖的印刷,杭州的茶業…···,帶動了地方多少發展?
再延仲開去,冶鐵、鍛造,造船、航海、天文······,在這個過程中,又帶來了多少技術的發展?更不要說交通西洋,會帶來多少物種的流入、多少文化的交流了”
“下西洋,除了使我大明威名遠播,四夷賓服,我大明貨物流行萬國,四海諸夷皆以用我大明之物為尊榮,更可使其心向天朝。再者,縱是蠻夷,亦有所長,我大明下西洋,以已之長換已之短,既張國威又足國用,名利雙收,有何不好?”
太常寺卿林承易忍不住反駁道:“輔國公所言貌似有理。
可國公可知道,自鄭和下西洋歸來,番邦朝貢頻繁,其貢船抵達,一應運送,皆由地方抽調徭役,民力耗費之大,不可計數。比如自廣東運送至京,因為舟楫不通,常需翻山越嶺,百姓苦不堪言。
再者,海外國家入貢并無定時,若其來時正逢農忙,抽調勞力,對地方危害更大。軍民遞送一里,所使徭役不下三四十人,俟候于官,累月經時,早荒廢了農務。
等那貢使歸國時,又從我國購得大量貨物,沿路有司均須出車代為載運,少者數十輛人,多者百余輛,男丁不足,連婦女都要服役。番使所至之處,勢如風火,叱辱驛官,鞭撻民夫,更是屢見不鮮。朝廷招懷遠人,反增近人之憂,這是什么道理!”
他這一說,行部參議胡文龍也來了勁兒,說道:“貢使隨從動輒數百人,隨貢物進京者,僅正副貢使數人,其余人等一概要留在沿海城阜的館驛之中,這數百人飲食住宿,各種供饋,均須地方官府負責!這些貢使在地方上待久了,更常倚仗身份惹是生非。
前有琉球貢使搶劫海船,殺死官兵,毆傷中官,奪其衣物,雖然治罪,禍害不淺。后有爪哇貢使在莆陽酗酒肆橫,執刀殺死數人后自殺身亡,影響惡劣!這些貢使所到之處常鬮得雞犬不寧,更有日本貢使乘山東饑荒之際,盜買流民子女,滿載而去,害民虧國,可痛可恨。”
戶部右侍郎蘇潛也高聲駁斥:“何止如此!這些貢使朝貢,大多為圖厚利而來!其貢物不管你需要與否,只管大批運來,你若不收,便糾纏不休,百般無賴!人家是打著朝貢的幌子,我天朝怎好計較貢物薄厚?以致屢屢為其所乘。”
伴駕而來的內閣大學士金幼孜道:“更有一些番國,貢使到了,貢船立即卸貨回返,再裝一船貨運來,因其貢使未歸,一概充作貢物,要我朝廷接收。其貨物或非民之所需、或非國之所用,或粗劣破爛,或不值一文,偏偏索要高價,如此禍國殃民之舉,安可不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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