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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六章 敗者的緘言

  六個小時之前。∞雜ぁ志ぁ蟲∞

  荒野之上,漫長的人流沿著前方開拓的道路前行,地上的青草還殘留著短茬,開辟不久的道路上時常可以看見遠方野物的痕跡。

  經歷過雨水之后,地上就有了淤泥和水坑。

  誦經和吟唱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赤著腳的農民們推著裝著自己全副家當的車,遵循著神靈的指引和呼喚,帶著微不足道的口糧,踏上了去往冰天雪地的開墾之路。

  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原本荒蕪的高加索,此刻卻仿佛變成了人間天國。

  處處沃土。

  道路兩側不時有一望無際的麥田,沉重的麥穗垂落,仿佛黃金一般倒映著璀璨的光滑。倘若饑餓的話,道路兩側到處都有的樹上正結著無花果,倘若口渴的話,溪流中的清水有無盡的清水,帶著牛奶和蜂蜜的甘甜。

  宛如天國。

  伴隨著低沉的呼喊聲,在數名魁梧農民的用力推動之下,車夫揮鞭,老馬的嘶鳴中,一輛陷入淤泥中的馬車從坑里開了出來。

  那幾個路過的農民拍了拍身上的泥點,準備離開的時候,被馬車上的老人叫住,老人取出了幾枚銀幣,感謝他們的幫助。

  “不必了。”

  帶頭的那個農民憨厚地笑了笑,看到了他手腕那一串有些老舊的玫瑰念珠,神情就恍然了起來:“你也是為神之子而來的嗎?那大家都是信徒,更不能收你的錢了。”

  他分不清楚正教和圣城的區別,也不明白那一串看起來不值什么錢的玫瑰念珠對于圣城而言究竟有多么重要的意義。

  馬車上,那老人沒有執著解釋什么,只是溫和地笑了笑,“某種程度上,大概如此吧。”

  “您是神甫么?”有個年輕人湊上來問。

  老人點頭,“我是。”

  “那請您為我賜福吧。”

  老人頷首。

  手掌按在那一張帶著些微泥水的面目上,代替神明為這位信徒賜福,吟誦往日令無數人為之狂熱的福音。

  很快,那些農民離去了。

  老人收回視線。

  沒有威嚴和冷厲。

  絲毫不像是圣座。

  不像是至上的赤之王。

  “真的將高加索變成一片沃土了啊。”赤之王說:你的那位孩子,是很好的人。亞伯,你將他教的很好。”

  很少有人注意到,在馬車里,還有另一個人存在。

  同樣的蒼老,但是卻罕見任何氣息,木訥又沉悶,總是低垂著眼眸,并不吸引人注意。聽到赤之王說的話,他只是頷首,并沒有什么應答。

  赤之王看著他,“你似乎并不開心。”

  亞伯拉罕沉默許久,閉上眼睛。

  “我為此而難過。”

  馬車繼續前行。

  向著神明所在的國度。

  三個小時之后,馬車開入了曾經是皇宮的總府,在森嚴的戒備之下,赤之王被迎入了會議室之中。

  手里提著沉重的箱子。

  仿佛滿載著珍寶。

  半個小時之后,門被推開了。

  蓋烏斯走了進來,身上披著冬裝。

  天氣已經開始轉暖了,可是他依舊穿得很厚,摘下帽子之后,絲絲縷縷的白發便顯示了出來。

  “好久不見,陛下。”

  他站在門前,看著背對著自己的老人,面沉似水。

  于是,教宗頷首:

  “好久不見,蓋烏斯。”

  蓋烏斯繞過了他,走到會議室的另一頭,抽開椅子之后,隔著長桌坐在了他的對面,看著他。

  “打了這么多年的交道,剩余的客套話就免了吧,恕我直言…”

  明明是在自己的宮殿里,自己的國度中,卻像是披著鎧甲,按著劍柄,眼眸中閃過一絲肅冷,語氣就變得簡單直白:

  “——所來何意?”

  “當然是恭喜你。”

  赤之王的眼眸低垂,就好像沒有察覺到整個總府中彌漫的森冷寒意,只是將面前的箱子緩緩推向蓋烏斯。

  “恭喜你從此之后擁有了曾經圣城的一切。”

  他說,“你贏了,蓋烏斯。”

  “接下來我會配合你,除了安格魯要求的經濟協定和金融契約之外,包括圣城一切檔案以內,所有的卷宗和資料,乃至政務機關,都會逐步轉移到高加索,之后打算怎么辦就隨你們吧。

  如同你們所打算的那樣。

  未來安格魯會成為世界經濟運轉的中心,而高加索,將主導這個世界運轉…”

  如同認賭服輸,他不等蓋烏斯徐徐圖之,干脆利落地交出了圣城真正的底蘊所在。

  對此,蓋烏斯依舊沒有任何愉快的神色。

  “那么,跟我說話的是誰?”

  他凝視著面前的老人,語氣漠然:“智慧最為高深的第六代赤之王格里高利?信仰最為虔誠的第三代赤之王約翰?憐憫最為深重的第九代赤之王漢賽爾?還是那位不死的赤之王,最接近神靈的初代…”

  蓋烏斯停頓了一下,念出了那個名字,眼神就變得銳利:

  “非人的彼得!”

  短暫的沉寂,赤之王搖頭,自嘲地笑了起來。

  “彼得已經在三百年前已經死了。”

  他平靜地說出了教團隱瞞了數百年的秘密。

  “——自我停機,永不重啟。

  你不放心的話,大可以去將他在這個世界上最后一具軀殼搗毀,位置我記得…嗯,就在神圣復活大教堂的圣徽下面裝著呢,那個家伙真是選了一個好地方啊。”

  “死了?”

  蓋烏斯一愣:“為什么?”

  “要說為什么的話…”

  赤之王端起冷掉的咖啡,嗅著那種帶著一縷焦味的味道,眼眸低垂:“在借神學為橋梁,真正領悟了何為人類之后,他已經對人類本質的徹底絕望了吧?”

  蓋烏斯沒有說話。

  他從沒有想過,自己視為大敵,甚至奮盡一生,拼盡一切,用了無數犧牲和代價想要打倒的敵人…被他視為隱藏在幕后操控世界數百年的怪物,早就已經死了。

  死了?

  就這么簡簡單單的?

  “放心,我不會說謊,尼伯龍根詳細記錄了他自滅之前的記錄,它的記錄方式無從作偽,足以取信與你。”

  赤之王淡然說道:“第三代赤之王約翰的腦干早已朽壞了,留下了一份拷貝記錄之后,他的自我意識已經消散。

  第六代赤之王格里高利已經沉默了數十年,再沒有說過任何話。第九代赤之王已經瘋了,在十六年前被從尼伯龍根的鏈接之中剔除…在衰竭而死之前,他日日夜夜懺悔自身的罪孽,詛咒自己的靈魂。

  他并沒有在死后升上天國,在死之前,他就已經淪落到地獄里。

  這就是人之原罪,蓋烏斯。”

  漫長的寂靜之后,蓋烏斯看著面前的老人,就好像要洞穿他的軀殼,看清楚隱藏在外殼之下的究竟是什么東西。

  “——那么,跟我說話是是誰?”

  赤之王露出自嘲地笑容。

  “是一個等待了幾十年,未能成為赤之王的備選。”他說,“是‘最后的赤之王’。”

  說著,老人掀開了頭發,展露出發際線之下細微的疤痕,敲著自己的腦殼——那里的腦干、腦髓、腦灰質…大腦的一切都已經被取出了。

  空曠的顱骨之中,精密的機械在無聲地運轉著,唯有在額角顯露出一點代表‘正常運轉’的黯淡綠燈。

  那一道細長的疤痕看上去還未曾完全愈合,還是嶄新的。

  “在十幾天之前,我繼任了新的赤之王,成為了尼伯龍根的主導意識,偏偏在這個時候。很可笑,對不對?”

  老人自顧自地說道:“‘想要成為圣座’,從第一次掀開圣典的封面開始,我的一生就這么一個目標。

  我等了這么長時間,終于有了機會,總不能因為這個頭銜沒有意義而放棄。”

  蓋烏斯沉默。

  “圣城的存在已經沒有意義,從一開始,教團的存在就是為了讓人類更好的存活。既然人類選擇了讓教團退出舞臺,那么教團就退出舞臺。

  在來之前,我已經將最后一套能夠進行大腦提取的手術艙毀掉了。”

  最后的赤之王說看著他,神情誠懇地恭賀:“恭喜你,完成了歷代未曾有人完成的偉業——赤之王的傳承,將自我之后斷絕。

  從今以后,將由你來主導世界的運轉,你來決定人類的未來。”

  蓋烏斯沒有說話。

  這個如鐵一樣冷硬的老人低著頭,握緊拳頭。眼瞳中似是憤怒,可又像是空空蕩蕩的。

  難以掩飾那種失落與疲憊。

  蓋烏斯閉上了眼睛。

  寂靜里,只有赤之王將箱子打開的聲音,然后將里面的東西一件一件的取出來。

  “這是我作為赤之王最后的工作了,好歹還是看看吧,蓋烏斯。”赤之王一邊拿著東西,一遍說道:“歸墟之書的正本,曾經教團所秘藏的技術,甚至樞機主教會都不能接觸的機密,盡數都在此處。”

  到最后,他將箱子最底下的東西拿出來。

  將那薄薄的六頁紙放在了蓋烏斯面前。

  “還有這個,對你而言,這恐怕才是最重要的東西吧。”

  “什么東西?”

  “歷史。”

  赤之王看著他:“在我繼承赤之王之后,由尼伯龍根所編寫的教團史——倘若后世還有史書的話,六頁,這就是赤之王能夠在真正的歷史上占據的些微重量而已。”

  薄薄的六頁。

  從黑暗時代開始,一直到如今。

  沒有寫諸國,沒有寫戰爭,甚至沒有列舉歷年教團的重大舉措。其內容只圍繞著一點展開,每一代赤之王麾下教團的變化。

  從初代開始,非人的彼得、殘忍的威廉、虔誠的約翰、無能的威廉二世、堅毅的帕奧門爾、智慧的格里高利…一直到鐵血的伊恩、狡詐的盧多維克,和最后的無名之王。

  五百年的時光,短短的六頁。

  偉大的初代開創了教團,鑄就了如今的惡果;殘忍的二代將教團發揚光大,也令教團變成了一個怪物;虔誠的約翰帶來信仰,卻沒有察覺到內部的苗頭;無能的威廉試圖清洗教團,結果卻眾叛親離;堅毅的帕奧門爾依仗著一心修士會,重新挽回了教團初衷,可再難重返往日;智慧的格里高利創建了新的權力平衡,但是卻令教團變成了徹頭徹尾的權力機關,開始了禁忌研究…

  在非人們的努力之下,努力了一百二十年,卻難以令教團維持最初的純凈和正直,不斷地補救和創新,卻令這個怪物越發的臃腫和龐大。

  贖罪券、貸款、金融、冊封權…

  從為了拯救人類而建立,一直到樞機主教同情人暢飲美酒,發出‘僅僅一個天堂,不足以報償如此美妙的壯舉’,不過是一百年而已。

  直到如今,教團還能維持著一絲一縷原本的初衷,試圖矯正失控的世界…已經是歷代教宗獻祭自我,依靠著尼伯龍根不朽所換來的奇跡了。

  “看到了么?這就是教團的開始和終結。”

  赤之王俯瞰著蓋烏斯,輕聲呢喃:“不論怎么樣的初衷,百年之后,都將變成丑陋的。

  這個世界是相同的,人類是不會改變的。不論什么樣的制度和政體,漫長的歲月會賦予人類越來越多的貪婪和瘋狂。從保護所愛到對財貨的畸形貪婪,相較漫長的歷史,不過只是簡短的一瞬而已。

  你掀翻了教團的桎梏,鏟除了這個毒瘤,做到了歷代赤之王所做不到的事情,也種下了新的開端。

  現在,輪到你來體會曾經纏繞在我們身上的詛咒了。”

  “這就是你的計劃?”

  蓋烏斯漠然地丟下書稿:“用這種東西來讓我妥協?”

  “不,這只是敗者的緘言,勝利者要面對的苦惱。”

  赤之王笑了,滿是嘲弄:“你已經得到你想要的新世代。希望十年之后,你依舊能夠維持自己的初衷,這個世界依舊是你想要的模樣。”

  “放心。”蓋烏斯的表情冷淡,“我會的。”

  “嗯,對于這一點,我從不懷疑。”

  赤之王看著他的白發,輕聲感慨:“可惜,你已經老了啊,蓋烏斯。等你死后,誰又來撐起你的新世代?”

  蓋烏斯沉默。

  赤之王抬起手指,敲了敲桌子,桌子發出空空蕩蕩的聲音,像是棺木的沉悶回響。

  “誰來?你的教子海因?你的副手弗蘭克?還是你的學生布萊曼?”

  每說出一個名字,赤之王眼神便越發憐憫,“蓋烏斯,他們都已經死了,你已經后繼無人。想想看吧,狼笛不是持國之才,帕格尼尼不過是一個純粹的樂師…

  還是說,你抱以厚望的那位神之子?”

  蓋烏斯沒有說話。

  “嗯,一個活著的神,一個人世間永遠的皇帝。”

  赤之王仿佛窺見他心中所想,“如果是這樣的話,確實要比我們強出許多。對于神跡而言,萬世不易也不是妄想。

  只不過,這一切都有一個前提…”

  他沒有再繼續說。

  因為蓋烏斯在看著他,眼神浮現出刻骨的殺意。

  倘若再多說一個字,蓋烏斯都會將他毀滅在這里。

  在突如其來的獲得了所有的一切,一生所求圓滿之后,蓋烏斯終于體會到了曾經赤之王們的感受。

  仿佛詛咒一樣的痛苦。

  幻覺一般的笑聲響起了,回蕩在這一座宮殿的冷清角落中,宛如幽魂一般徘徊不去。

  那是曾經高加索的國王…他早已經死去,可尸骸卻埋藏在地下,帶著笑聲,冷眼凝視著人世間,等待著這一天的到來。

  就像是他所說的那樣,釋放出怪物的人,終有一日,會體會到被怪物吞噬的痛苦。

  蓋烏斯閉上眼睛,平復著腦中的眩暈。

  醫生叮囑他癥狀重發就必須吃藥,可是他不愿意在自己的敵人面前顯露出軟弱的樣子。只能任由眩暈和昏沉在腦中蔓延,仿佛無數人在耳邊低語,此起彼伏。

  那些追隨著他,為他而死去的人依舊徘徊在此處。

  輕聲質問。

  ——蓋烏斯,你創造了神靈,可神真的會愿意服從你嗎?

  蓋烏斯沒有再說話。

  “不論如何,這個問題和解決問題的辦法,我都已經交給了你。”

  赤之王從衣帽架上取下大衣,披在身上,向著這位新的世界之主頷首道別:“那么,就此告辭了,蓋烏斯。

  希望百年之后,你不會變成這個世界的罪人。”

  他收回視線,關上了門,留下最后的低語:“也希望…人類能夠真正毀滅在自己的手中。”

  門關上了。

  寂靜里,最后的無名之王穿過了略顯傾頹的宮殿,再度登上馬車,就此離去。

  在門口的臺階上,亞伯拉罕抽著煙。

  自始至終,沉默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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