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春有些焦躁。十年苦讀,科場搏殺,好不容易走完了整條科舉之路,要真正進入官場的時候卻發現自己從一個天之驕子墜落成了個“賜同進士出身”。
這個身份有多尷尬,可從民諺一觀,所謂:替如夫人洗腳,等同進士出頭。如夫人便是小妾,替小妾洗腳的丫鬟可見地位之低,與之相對的就是同進士了。事實上替如夫人洗腳的丫鬟只要長得周正,出頭尚且可期,而同進士的仕途恐怕還沒那么通暢。
徐元春是何等驕傲的人,如今落了個同進士,再看當日盟誓的三人。徐元佐儼然一方隱豪,在松江這一畝三分地上混得風生水起,府縣兩級衙門如同私家別院。曾經并不與徐家有什么關系的地方勢家,也合起伙來一起做了買賣,同氣連枝。
康彭祖在家里的照顧下,雖然科場不利,但是許諾要造的船、要組的船隊,一一兌現。如今航運通暢,打著大明水師旗號的康家船隊儼然占據了東海至遼海的北方航線。這回徐元春回來的時候就是三艘大船護航,宛如海上干城。
唯獨自己。
若不是松江傳信授計,徐元春恐怕就要被吏部授予行人一職。雖然行人這個初授職位并不算差,對于某些人而言甚至還算是美差,然而徐元春卻得到消息,他這個行人可是立刻要出使琉球的!
出使地方藩國,或是出使朝鮮,這也就罷了。出使琉球,那可是有很大幾率命喪鯨波的啊!
別說朝廷那艘年久失修的封舟,就算是海商要走日本琉球一線,也得看好時辰。招募熟工,檢修大船才能出發。相比沿海航線,走日本琉球的航線就是困難模式。徐元佐敢讓實習生跟著走南洋。但絕不敢叫他們走日本琉球。吏部委任徐元春為行人司行人,并沒什么能叫人非議的。但是一上來就要他出使琉球,難免讓人覺得惡意頗深。
現在徐元春索性告病在家,徹底放棄了朝中的影響力。雖然進士的名頭對地方上還有些威力,但是徐家有徐元佐在松江撐掌門戶,元春也沒什么發揮的余地。就連徐元春都不相信自己能比敬璉干得更好了。
“大兄不必急躁。”徐元佐道:“你既然告病,就好好將養身子,等明年朝廷來使詢問,再考慮復職便是。”
徐元春這回倒是異常敏銳。緊緊抓著徐元佐的手:“明年?朝局將有大變?”
徐元佐笑道:“我觀高新鄭氣運衰弱,恐怕熬不到明年年中就要去職了。”
徐元春本來并不信這些神神叨叨的事,但見徐元佐笑得深不可測,仿佛智珠在握,洞曉天機,加上當今大風氣使然,這種讖言頗有市場…當然,最重要的是徐元春由衷希望徐元佐所言能夠實現,所以情不自禁就信了。
“即便如此,回朝也只是一介行人。”徐元春剛剛振奮了一下。旋即又失落起來。
“行人也并無不好。”徐元佐笑道:“說不定小弟還能借大兄東風,去一趟朝鮮呢。”
徐元春對九州之外的世界也頗為好奇,當年曾聽徐元佐講故事一般講述朝鮮日本的事。心中向往。沒想到現在竟然真的有機會去看看,失落之情也不是很重了。徐元佐適時說起了遼海行在遼東的布局,以及每年能夠收取的利潤,更讓徐元春肅然。
徐元春有了在京中奔走營救徐璠的經歷,對銀錢總算也有了概念。更重要的是,他終于知道朝堂上袞袞諸公,相互間溝通的渠道也全靠利益。有大到一方的政策,也有俗不可耐的白銀,總之這是一個權與利的交互場。
徐元佐早就準備好了利益輸送。怕徐元春不很明白其中的操作手段,點明道:“如今遼東是不許其他商賈進去的…”
徐元春擔憂道:“人家要去做生意。咱們怎么防得住?”
徐元佐一愣,旋即想起徐元春的社會閱歷太淺。黑白相配的事還不了解,避實就虛道:“所謂咱們,就包括了遼東副總兵李成梁和次輔張江陵。你說朝中還有哪個大佬不開眼地去搶遼東的生意?”威懾上的確如此,不過意圖鉆營的人并非沒有,所以徐元佐布置的“土匪”同樣很重要。
即便是張居正也需要調和自己旗下官僚的利益,孰知他是否會拿遼東出來當籌碼?
徐元春卻信以為真,連連頜首。
徐元佐繼續道:“我會從遼海行中析出幾股分紅,交給大兄分配。”
“我?”徐元春一愣。
“然也。”徐元佐道:“大兄,咱們不能不服大父的眼光,他選了張江陵,必然不是一時起意。”
“那是自然。”
“所以朝堂上,你也不妨投入張江陵一派。”徐元佐道:“給你的這些紅股,只有分紅權,沒有經營權,拿去結交張相門下同學,日后這些人都是你的幫手。”徐元佐見義兄點頭,繼續道:“大兄手中有這種資源,張相那邊肯定也有借重的意思。不必小氣,有事弟子服其勞,大兄大可出面當這個金主,就算‘冤大頭’都不冤。”
徐元春面色有些難看,道:“就是有些丟人。”
“游走宰相之間,權衡部堂之上,何來丟人之說?”徐元佐勸道:“常在張相身邊刷刷臉面,也有狐假虎威之效呀。”
“你才是狐貍!”
“你我兄弟,我是狐貍你也逃不掉。”
兄弟二人撫掌大笑。
笑過一陣,徐元佐又道:“說起來正是有事要麻煩大兄。”
徐元春收斂笑容:“如今我賦閑在家,有什么事你盡管吩咐便是了。”
“豈敢。”徐元佐怪笑一聲,正經道:“不知大兄在京中與申閣老可有往來?”
“申閣老…申瑤泉申閣老嘛…”徐元春在腦中搜索與這位閣老的交往經歷,可見平日并無交集。過了良久,徐元春方才喜道:“有了!瓊林宴后,我曾與蘇州同學飲宴,在東華門與申閣老車駕相遇,也曾跟著過去拜了一拜。”
徐元佐總算放下心來,喜道:“如此說來就算有舊了,可以可以,這事算是有著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