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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八 消費市場

  古人礙于技術條件,許多設想無從實證。比如鄒衍的九州之外復有九州說,徐元佐的細菌說。只要科舉不考,這些東西就是雜學,只能作為茶余飯后的談資——就像后世英語之外的其他語言,或是倒轉過來處于極低地位的四書五經。久而久之,靈光閃爍的假想也就被后人遺忘了。

  在沒有科舉制度這一先進晉身之途的西方,反倒有一群人把古希臘思想家的假設、學說重又撿了起來,從而展開了文藝復興運動。

  康彭祖等人理所當然地對細菌學說不會感興趣,反倒實打實地對奢靡的衛浴設施傾心一片。

  徐元佐目前并沒有糾正大眾認知的打算——這實在有些太過遙遠。他只想先把價格高昂地陶瓷馬桶和墻地磚賣出去。當然,如果只論瓷磚,山寨的窯廠肯定很多。因為從技術上來說,墻磚和地磚顯然比精美的花瓶、枕頭、碗碟要簡單得多。不過徐元佐還有第二重保護,那就是李騰研究出的六一泥——水泥配方。

  這種鋪路水泥的副產品,因為粘度大而硬度低,正好適合用來貼瓷磚。再加上窯廠自己研究出來的畜力鋼碾,能將水泥磨得前所未有地細膩,干燥速度大大加快。而且不像石碾會制造雜質,影響成品效果。

  這兩種技術結合,再加上建筑社獨有的熟練工,短時間內松江不可能有人能夠復制徐氏衛生間。而且在徐元佐看來,熟練工比之前兩者更加重要。任何有心人都能學會燒制瓷磚,要解決水泥粘合劑的問題也不會很復雜——無非就是反復試錯。只有工人的手藝是一磚一鏟練出來的,悟性再高的人也不可能動手貼一片,卻取得別人貼十片的體悟。

  只要自己監工裝修過房子,就知道師傅手藝的重要性了。

  老嚴頭自從“賣身”給徐元佐之后,仿佛永遠都有干不完的活。先是徐家自己的水利溝渠,以及為江南大儒們修建的臨時居所,這兩項是理所當然的工作。然后便是徐元佐宅邸的改建工程,再接著又是海瑞海巡撫主持的黃浦江疏浚工程——其中一段。又有修路、難民營…一年到頭真是沒有停過。

  這種不需要自己到處拉下臉求人賞口飯的日子。舒爽之中也帶著壓力。原本老嚴頭只需要維持一個班子,都是大工,臨時要用人了再招小工——反正橋邊城角到處都是。徐元佐開始跟他說要雇傭更多數量的學徒,他還覺得有些不值當。可是短短一年時間。活計一個接著一個,硬生生將短工用成了長工——其中有些聰明的,還學會了簡單的手藝,可以當半個大工用了。

  嚴家班子原本只是松江府中不溜的木柜班子,手藝只能算是湊合。自從抱上了徐家的大腿。活計不斷,手下匠人天天開工,熟能生巧,這手藝能不提高么?正所謂拳不離手曲不離口,再笨的人在這樣高強度鍛煉之下,也能有明顯進步。

  而且市場有逐高的本能。徐閣老家自家用的木柜,這本身就是個噱頭,在不清楚誰家手藝更好的情況下,當然跟著徐閣老選。現如今,松江府其他幾家有點名氣的木柜都想著能夠被徐氏建筑社吞并。身股分多分少反倒不怎么重要。

  老嚴頭在往日人情之下,也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加上本來工程就多,索性接納了幾個班頭進來。建筑社現在足有六百多人,四處開工,這讓老嚴頭真正坐鎮中樞抓總——實在是分身乏術。

  十月原本是各家木柜最為慘淡的時節,今年卻反常地成了旺季。

  老嚴頭先是接到徐元佐的指派,去郡城為徐府修建幾個衛生間和上下水系統。活剛剛收尾,城外康家別墅也要動工,一下子就是六間。剛進場。康相公就派人跟他說了:上海那邊也要去修個十間,而且要求在入冬之前先修完三間。尤其關照老嚴,一定要那種可以灌熱水的墊圈,家中大人就是圖個舒服。

  不等老嚴頭分出人手去上海。上海又有大戶派人來了。

  與徐元佐同船去京中疏通廢漕改海的唐明誠,不知從哪里聽到了消息——大約也是康彭祖的小伙伴做的廣告,親自來徐元佐家中參觀了衛生間,當場就要定五套。他家與后來有“顧半城”之稱的顧家是姻親,自然也要替老丈人家做幾套,表表孝心。

  “冬日出恭總是最煩人的。暖房里燒得再熱。坐下去的時候總是冰涼一激。我那老泰山最受不得這苦,又是用絲綢,又是用棉布,卻總不如人意,而且也太作踐物件了。敬璉這灌水墊圈,倒是徹底將這麻煩給剪除了!”唐明誠道。

  徐元佐受到了唐明誠的啟發,讓建筑社單獨出售可以灌水排水的馬桶墊圈,又開發出了各種型號檔次。豪華版的棗木墊圈,以紫銅管為水管,下面還有一個銅打的中空支架,傳統馬桶放在下面就可以直接使用。普及版不配進水管和排水管,由買家自己解決,墊圈下面的支架也是鑄鐵的。到了經濟版,連支架都省了,只有個做好的中空墊圈。如此豐儉隨意,也讓徐元佐摸清了松江城的消費群體。

  豪門自然是從瓷磚到馬桶一整套配齊,無非都是在徐元佐小本本上掛了號的人家。次一等的人家,如仁壽堂的董事、股東們,雖然收入不菲,但是還沒奢遮到為了追求生活質量一擲千金的程度,往往只是選擇一部分先用起來,其中以馬桶和洗面池為主。再次一等的人家,才會選擇單獨購買馬桶墊圈,比如徐元佐手下第一批拿著高薪的“中產階級”。

  經濟版的墊圈賣得最差,因為這一檔產品針對的客戶群體并不介意冬天屁股被冰一下。

  “這個數據說明:市民階層的購買力還不夠;在未來可見的時期中,中產階層恐怕無法形成足夠的日用品消費規模。松江府最大的消費市場,仍舊是掌握了絕大部分生產資料,占有社會財富的豪門勢家。這個結論能否同樣適用于蘇州、應天等府,也請大家從各個方面進行分析論述。”

  徐元佐在經濟學院的百人大課堂上,講授松江府消費市場概況。這間造型奇特的橢圓形教室,充分運用了聲學原理,使得徐元佐在沒有擴音器才的幫助下,也可以輕易地讓最后一排的學生都聽清自己的講課。

  所有學生都是席地正坐。身前一張矮幾。這種十分正式的規范,這年頭也就只有在國子監和許多以古板聞名的老書院才能一見,無形中也為徐元佐增添了師道尊嚴。

  前來聽課的不單單是經濟書院商管系的學生,也有許多已經為徐元佐工作效力的人。每月逢三六九的日子。只要徐元佐人在唐行,便會來親自上幾堂專題課,從宏觀層面為他們打開一扇窗戶,開拓學生的眼界,也讓自己的思維方式被學生了解、接受。

  除開商業社會的分析和闡述。徐元佐更在意講授心學——更確切的說,是心學對法律的影響。換言之,是心學倫理下的法理學學說。

  這種學說因為緊密貼近百姓日常生活,提倡“民事平等”之說,故而很受出身中下層民眾的學生們的歡迎。他們也是經濟書院的絕大多數,原本就對徐元佐提供學習機會而心存感恩,在接受了這種思想之后,更是成了徐元佐的鐵桿追隨者。

  在大明法律越來越暴露出局限性的變革時代,習慣法逐漸展現出它靈活的優勢。然而自從隆慶元年之后,越來越多的新事物誕生。老舊的習慣也無法徹底解決司法實踐中碰到的問題。所以法理作為最后一層法源,漸漸走到了前列,以至于后世許多人以為西漢的“春秋決獄”在明朝也是主流。

  徐元佐在這個時候從刑名入手,并不急著在哲學層面與宗師們爭一席之地。利用士大夫們對法學的忽視,先培養大量的盟友,日后只要成功地影響了地方司法,這種思想就會成幾何級數滲透進百姓的思想之中,也算是走群眾路線。而且經濟是上層建筑的基礎,尤其是在皇權止于縣政的時代,徐元佐對于自己篡取地方政權根本沒有絲毫懷疑。

  徐元佐分析完了數據。照例留下時間讓學生們提問。最初時,學生基本提不出問題,而現在他們已經學會了自己思考,并且嘗試尋求答案。

  在徐元佐宣布提問之后。立刻就有人避席行禮,高聲道:“夫子,學生有惑。”

  徐元佐記不住這里的所有人,對這個急著提問的學生倒是有些印象。這學生姓陸,乃是林巷陸氏的族人,也就是陸樹聲的族親。他今年十九歲。中過秀才,偏好雜學,來經濟書院讀書的目的曾讓徐元佐啼笑皆非——他以為這里是教人學幕的,打算學成之后去給人當幕友。

  “請說。”徐元佐朗聲道。

  陸秀才長坐拱手,方才道:“夫子,您之前講過一個‘食支數’。”

  徐元佐微微點頭。食支數這個大明特色的名詞還有個泰西名字:恩格爾系數。

  “夫子曾說,食物支出所占家庭總支出的比例越高,則這戶人家越窮;反之,則越富庶。”陸秀才先重述了定義,以免自己搞錯。見徐元佐點頭,他又道:“可是學生以陸尚書家、學生自家、另取了幾家佃戶,一一咨詢,換算下來,反倒是我家食支數最低,難道我家反倒比陸尚書家更富?恐怕有所偏誤啊。”

  徐元佐微微皺眉,道:“數據帶來了么?”

  “帶來了。”陸秀才連忙收拾了一疊文稿,站起身給徐元佐送了上去。

  徐元佐接了文稿,發現字跡清秀,而且用的是阿拉伯數字——草碼的公式是塔式結構,太浪費紙張,所以橫列的阿拉伯數字也有其經濟適用性。然后他才看具體數字,發現各項支出如同賬簿一樣,羅列得很清楚。

  ——是個心思縝密的孩子。

  徐元佐問道:“你叫什么?”

  “學生陸若華,字子翰。”

  徐元佐點了點頭:“子翰,你這功課做得極好,看來夫子之前有些地方沒講清楚,有些地方可能還有待商榷。”

  陸若華頓時滿臉通紅,雙膝一軟跪了下去。

  座中百名學子也發出嗡嗡之聲,一時難以接受徐元佐的坦誠認錯。

  徐元佐掃視一圈,朗聲斥道:“你們這是什么態度?我希望你們以超越我為榮,而不是跟我后面亦步亦趨。只有能夠證明我說得不對,幫我補全的學生,才算是我的學生。若是只知道闡揚我的學說,抱定我徐元佐說得就是真知灼見,這種人我是不認的。”

  眾人聽得冷汗淋漓,更不能接受了。

  徐元佐回到陸若華的調查表上,道:“你家食物支出只占總支出的百分三十,這的確是屬于富裕之家了。幾家佃戶的食物支出都占到了全家總支出的七成以上,接近八成,這屬于貧困,也沒問題。關鍵是陸尚書家的食物支出占到了五成,只是小康之家,你覺得這個地方說不通,對吧?”

  “誠然。”陸若華緊張得雙手直顫。

  徐元佐翻了兩遍數據,已經找到了原因:“這里主要的問題是,你家人少,而且你在外讀書、交際消費支出略高,所以食支數就被拉下去了,到達了富裕程度。陸尚書家人口眾多,而且奴仆占了大部分。這些奴仆一日兩餐是算在尚書家的食物支出,如此得出的食支數肯定會被高估。正好陸尚書又是個閉門隱居的隱士,衣不重彩,安步當車,更沒有士林交際,在享用上的消費很低。此消彼長,他家五成的食支數應該是可信的。”

  陸若華恍然大悟,松了口氣。

  “不過你這個調查,也讓我發現了之前忽略的一個問題。”徐元佐道。

  陸若華很擔心自己真的找到了徐夫子的缺漏,顫聲道:“請夫子賜教?”

  “關于儲蓄——銀子藏在銀窖里,算是消費支出么?”徐元佐問道。

  陸若華正想脫口而出“不算”,卻又覺得不對,一時間舌頭打結,良久方才問道:“算么?”

  “我在問你啊。”徐元佐提高了音量:“所有人都可以考慮一下這個問題,寫成論文給我。好了,今天先下課。”

  徐元佐從敞開的窗口,看到了滿臉焦急的徐誠,提前宣布了下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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