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家終究是倒不了。”李春芳半躺在榻上,衣衫寬松,手里還握著一卷消遣用的雜書。他見到衣缽弟子前來拜訪,當然是喜出望外,又聽李騰講述了一番遼東之行的見聞,更是欣慰。
李騰道:“徐敬璉虧在功名不顯。弟子與他接觸這些時日,發現他的時文功底恐怕不足以應鄉試。”
李騰說得很客氣。其實在他看來,徐元佐能過縣試是因為有個護短的好老師,能跳過府試是因為有個好爺爺,能過道試則是因為主考另辟蹊徑要考古文,正好撞在了徐元佐的刀口上。所以說徐元佐能夠混上個生員,實在是瞎貓撞上死耗子。這種運氣可一不可再,別說通過鄉試,恐怕憑他的才學連參加鄉試的資格都沒有。
李春芳道:“不需要了。他的大兄徐元春徐震亨,今年已經中了舉人,名次還頗高。我也看過他的時文,功底扎實,筆力雖有不足,卻是走的浙派輕靈路子。若是沒有意外,明年連捷皇榜也是可見的。”
李騰恍然大悟:“原來如此。那徐家真是倒不了了。若是徐元春能選中庶吉士,說不定還能再出個閣輔。”
進士之家對地方上的影響是何其巨大!更別說徐家這種三代兩進士的豪族。隆慶五年的會試又是張居正收割門生的機會,徐元春若是高中,徐張兩家的關系就要更近一層了。只要不妨礙張居正實現自己的抱負,總的來說還算是個顧及情面的人。
李春芳搖頭道:“閣輔卻是不好說。而且徐華亭未必能夠躲得過去這一關。”
李騰疑惑道:“《姑蘇時報》之事不是已經了結了么?”
李春芳緩緩道:“高拱素來不能容人,報案雖然聲勢不大,卻也鬧得他顏面有損。老夫若在朝中,他肯定是要先將老夫逐走。如今老夫已然致仕,他便只需專心報復華亭了。報案的結果正是催他速速動手吶。”
李騰恍然大悟,道:“這報案弟子也聽說了些。卻不明了究竟,不知為何會有如此逆轉。來的路上還聽說,姑蘇首富翁百萬也受到了牽連,一把年紀被拘到衙門里去了。”
李春芳呵呵一笑,并不多說。他知道有人背后使了手段。這手段如此干凈利索。而且還有“空中云下殘月影”的句子,倒像是一位故人手筆。考慮到這位故人正在徐氏門下,那么答案顯而易見。他卻也知道這位故人看似隨和溫潤,卻不是個肯低頭降伏之人。徐元佐不在松江坐鎮,他卻愿意主動挑這個擔子,顯然對徐元佐的評價甚高。
這位故人李騰其實也是認識,正是曾在李春芳幕中的吳承恩。只是李騰并不知道吳承恩還有這種手段。無論如何都無法想到吳老夫子身上去。見師父不肯說。李騰便也不復多問,閑話幾句便告退了。關于過些日子去松江幫徐元佐造水泥、火藥的事,他還沒想好該如何跟師父說。
難道直說:我要去給徐元佐當小弟?
這也太沒面子了。
李騰心中還是有些糾結。不過徐元佐顯然腹中有些貨色,將他吃得死死的。從北京到遼東這一路觀察下來,李騰發現徐元佐總是有辦法讓別人產生一種“錯覺”:咱們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先找到了這種立場,然后又憑借自己的口舌和資本,輕而易舉地成為領袖。即便他不肯當明面上的頭領。別人也還要求著他當。開始時總覺得這是拜徐閣老所賜,然而相處時日久了。卻發現即便不考慮徐閣老的面子,徐元佐也是個很不錯的合作伙伴。
——這興許就是王霸之氣?
李騰暗道。
徐元佐從華亭回到了唐行,在自己的大本營——簡陋的仁壽堂公所里,聽了程宰關于夏稅征收的匯報。
一如去年秋糧一樣,今年華亭夏稅也由仁壽堂包攬了。對于江南諸府而言,夏稅之中最重要還是生絲,蘇杭都有織造衙門,太監又唯利是圖不好說話,所以也是地方官府頗為頭痛的事。
今年仁壽堂出面,在夏稅征收上再一次打了個勝仗,讓鄭岳順利過關。更大的收獲除了銀子之外,還有衙門書辦們的“友誼”。兩次合作下來,大家都覺得仁壽堂打點到位,沒有仗勢欺人——書辦自覺在地方豪族面前還是弱勢群體。尤其收入明顯要高于包給其他大戶,而糧戶們甚至覺得仁壽堂很是仁義,陋規比別人家少,浮收也要少許多。如此上下愉快,自然連下次秋糧的事也敲定下來。
“咱們除了賣給徐氏絲行,其他都賣給了海客人。”程宰道:“已經收了銀錢。”
徐元佐道:“這事辦得漂亮。”他又取出徐家絲行的報表,雖然不很理想,但是比之徐琨坐鎮時候已經翻了幾番,王老實看來也的確是拿錢辦事,沒有偷工減料。這些絲只有少部分用在高級布料的生產上,其他大部分一樣作為原材料賣給了海商,販去日本或是東南亞。
徐元佐算了算利潤,其實日本航線應該自家跑才好。不過現在遠洋船太少,實在沒有辦法涉足,只能乖乖做個物資供應商。
程宰又道:“佐哥兒,有件事得叫您知曉。”
“何事這般嚴肅?”徐元佐笑了。
程宰更加嚴謹道:“在下探知堂中有些股東,暗中將分紅賣給了外人。”
徐元佐微微皺眉:這是自發的股票交易市場么?
程宰以為徐元佐沒能理解其中勾當,解說道:“他們私下定了白契,外人以若干銀兩購買我仁壽堂股份的分紅股。譬如這次收完了夏稅,一股能分得十兩銀子,他們早前花了一兩銀子買的分紅,便可以白賺九兩。”
徐元佐點了點頭:“我明白。”這種手法在后世屢見不鮮,有時候不光是為了分紅,還有隱名投資,實際控制的需要。若是出了大案子。名義上的持股人便要吃官司,背后的實際控制人卻可以輕易擺脫干系。
當然,在如今看來應該還是最初級的投資分紅行為。對仁壽堂股東而言,規避了風險,提前拿到了現銀。對于購買者而言。雖然承擔的了部分風險——比如分紅數額低于投資額。但顯然他們的投資還是收益頗豐。
“誰都知道我仁壽堂能賺錢啊。”徐元佐笑道。
“恐怕不是相信仁壽堂,而是相信佐哥兒您能生財。”程宰恰到好處地捧了捧,面帶笑意。
徐元佐也笑了:“若是如此,那就最好不過了。這事其實問題不大,做這種事情的股東,肯定也有自己的難處呢。咱們可以體諒。不過章程就是章程,當初約定好了的。股東內部有優先購買權。他們直接找外人來買股紅,這不合規矩。你得去敲打一下。”
程宰點頭道:“學生明白了。”
“另外,記得我說的銀行吧?”徐元佐道:“當初因為怕靠山不穩,所以停了。”
程宰不解,這跟買賣股紅的事有什么關系。
“如果有個銀行,股份買賣的事就可以交給它去吧了。”徐元佐嘆了口氣道:“這也是一樁極大的買賣。”
程宰記得當時不僅擔心靠山不夠牢靠,也有人手不足的問題。他道:“如今經濟書院的學生,已經有兩百多人了。”
他不說還好。說了數字出來,卻又讓徐元佐覺得頭痛。這人才培養的速度實在太慢了。明明人口基數并不小,但是要擴張出去卻令人頭痛。不過這跟去年比起來,也已經有了很大的進步。
“加油干吧。”徐元佐道。
程宰嘿然而笑。他不知道佐哥兒這個“加油”是怎么想出來的,不過直觀想來,凡事加了油,必然滋潤滑膩,原本干澀的事也能跐溜過去了,說起來還真是頗為形象。
結束了匯報工作,程宰便出去“加油”了。不管怎么說,如今家中的油水越來越足,這都是徐敬璉加油的結果。
徐元佐等程宰走了,又看了看仁壽堂的報表,方才將一應文件歸檔,叫梅成功拿去入庫。
現在仁壽堂的收益是徐家的大頭。布行是傳統產業,處于平穩收益狀態,不用著急下手變動。絲行剛剛有了點嫩芽,先讓它長起來才行。夏圩新園的沙龍作用日益凸顯,想要入會的人將會費抬得極高,不過這只是虛價,沒有位置讓出來就不存在收益。徐元佐也考慮是否要適當放寬會員資格的市場流動。不過還是等明年春闈出來,看看南直浙江兩省的新進士都有哪些,會員資格也算是個不錯的“禮物”。
徐元佐在腦中將徐家的產業和自己的產業一一梳理了一遍,都還算令人滿意。這也是必然的事,如果說大明有資本主義萌芽,那也是官僚資本主義的萌芽。當然,這種萌芽其實是從北宋開始的,大明只能算是繼承。
按照教科書上的定義,官僚資本主義是通過權力尋租,以獲取超額暴利為目的的資本主義形態。而在大明,甚至連權力尋租都弱化了,變成了只要是官僚體系中的一份子,理所當然可以享受超額暴利。這已經成了一種階級特權。
能夠躺著賺銀子,誰還會去想著推動生產力呢?
徐元佐有時候自己都會懈怠:反正自己用水都是吩咐一聲就有人送來,何必要造自來水管呢。
徐元佐想到這里,還是站起身,頭一次發現自己的野心之大,并非巨額的銀兩能夠滿足的。無論何時何地,他追求的都是自我實現,而非簡單的“賺錢”。
要改變這個世界!
當然,還要賺更多的錢!
徐元佐走到窗口,深吸一口氣,突然發現窗框上的云母片是那么落后低級,完全不如玻璃透亮。窗外吹進來的風還帶著濃烈的暑燥氣,讓剛剛從涼爽遼東回來的人不由焦心——我竟然連空調都沒有做。
——看來要做的事還有很多啊!
徐元佐心中暗道,轉首過去,卻是機械廠送來的報表和工作報告。從收益上來說,機械廠干的不差,大大提高了紡織機的制造速度,也降低了成本,使得中產之家也敢借貸買機器。這點在布行的收益上也能看出來,今年第二季度收上來的布料在數量上與同期相比有明顯的增幅。
這多少能夠算是解放了生產力,但并沒有從實質上促進生產力發展。
徐元佐心中暗道:是否應該在技術研發上投入更多的資金呢?
任何一個現代人都知道技術研發的重要性,很多人甚至親身經歷過:許多大規模的國有企業,正是因為缺乏對技術研發的重視,結果敗給了新興的民營企業。然而誠如徐元佐意識到的,在官僚資本主義環境下,如果簡單擴大生產就能帶來豐厚利潤,有什么必要在科技研發上投入大筆銀錢呢?
首先是收益很成問題,其次是周期過長,最后還有知識產權保護的問題。
要想下定這個主意,對于商人而言真是不容易。
徐元佐回到黃花梨座椅上,定了定神,攤開宣紙,提筆作畫。
很快,隨著筆尖上的墨水流淌,紙上浮現出一組奇怪的機械。
那是一個空心的金屬球,以及一個裝有水的密閉鍋,以兩個空心管連接在一起。按照圖示,操作者在鍋底加熱,使里面的水沸騰。水蒸氣由空心管進入金屬球中,最后水蒸氣會由空心金屬球上的兩個噴管噴出,令球體轉動。
這是人類在公元一世紀發明的小玩意,他的創作者是古希臘的希羅。相對于這位希羅發明的蒸汽風琴、自動售貨機、注射器…汽轉球只是一個純粹觀賞玩具,沒有任何實用性,然而這個東西卻是后世蒸汽機的祖宗,是人類第一次有意識地使用蒸汽動力的證明。
徐元佐放下筆,活動了一下手腕,心中暗道:這么早就將這頭猛獸放出來,不會有問題吧?
《本卷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