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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七 壓力測試

  隆慶四年的早春,寒氣中已經帶來了生氣,并不叫人覺得刺骨。∷∷,

  曾阿水走在人群中,正應了鶴立雞群這話,看得到周圍工友的頭頂,還能看到更遠方的農夫正在早耕。他吸了吸鼻子。空氣中似乎只有土腥氣,卻讓他渾身癢癢的,只覺得自己齷齪不堪,忍不住伸手進懷里搓了兩下。

  ——松江果然是要比淮安府闊氣多了。

  曾阿水看著連綿的田地,修整齊備的水渠里淌著用不盡的清水,心生羨慕。他原本看不起江南人的懶惰,他們把大好的肥地都用來種麻桑樹,簡直敗家。后來他知道這些東西竟然要比糧食還貴,詫異之余多了一份欽羨,同時還不忘替蘇松人操心:不種糧食吃什么呢?

  不過這邊又像是根本不缺糧食,即便一條街的小市,都開著飯莊食肆,顆粒飽滿入口生津的香米飯似乎永遠賣不完。

  “繼續走!繼續走!前面吃飯!”有淮安人站在路邊,一邊撥著人,一邊大聲喊著。

  后面的人聽到聲音,卻不知道發生了什么:這不是一路都在走么?于是反而放慢了腳步,探頭探腦想看個清楚。

  曾阿水站得高,看到前面其實是在安排吃飯了。

  有錢一日三餐,沒錢一日兩餐,窮苦人家一日一餐,甚至沒餐…從這個時間點上開飯來說,明明白白是奔著一日三餐去的啊!

  曾阿水有些激動,卻不知道為何有人能夠去吃飯,其他人卻還得往前走。直到他走近了,方才一拍腦袋:飯莊招待不了這么多人。

  “為啥他們能吃飯…”有人果然叫了出來。

  這話咋聽并沒有什么錯,然而后果卻極其嚴重。

  離他最近的一個護衛飛起一腳,將那說話之人踹到在地。其他人正要打抱不平。呼吸間已經又有幾個護衛沖了上去,將那人圍成一圈,一頓拳打腳踢,直打得那人躺在地上發出呦呦低喚。

  其他人頓時被鎮住了。

  甘成澤趕到圈中,示意停手。他聽到人群中有人低語,高聲叫道:“誰敢再說怪話。立刻就打回去!這世道要扛活的人還少嗎!叫你走就走,叫你吃就吃,誰敢給爺爺我惹事,煽動人心,就一個下場:往死里打,打完趕走,分文沒有!”

  地上那人連忙滾著身跪倒在地,對著甘成澤磕頭:“小的知錯了,小的就是嘴賤。求爺爺別趕我走!我一家老小都指著我帶米回去呢,求爺爺您大發慈悲。”

  苦主都如此反應,那么旁人就更不會出頭了。否則苦主說不得還要怨你多管閑事。眾人雖然氣憤,卻只能在心頭怒罵:你們這幫浙狗!真是仗了勢了!

  這個小插曲就像是石子落入池塘,很快就又恢復了平靜,隊伍行進之中倒比之前更加整齊了些。所有人路過飯莊的時候,都垂涎羨慕,卻沒人敢說一句怪話。

  陳翼直冷眼旁觀了這一幕。他看到甘成澤面帶微笑回來。忍不住道:“佐哥兒的名頭都叫你們給敗壞了。”

  甘成澤看著這個嘴上沒毛的小子,不屑道:“你以為這是小事?”

“不然呢?”陳翼直反問  “你雖然這個年紀。大概也聽說過戚爺爺軍紀嚴明吧。”甘成澤操著浙江口音的官話,胸膛不由抬高了寸許,道:“可你知道有回戚爺爺下令出兵,將士卻坐在地上不肯動么?”

  陳翼直是聽著戚爺爺抗倭故事長大的人,不由眼睛瞪得老大:“還有這事?”

  甘成澤點了點頭:“我當日也是其中一個哩。”

  “為什么…”陳翼直忍不住問道。

  “因為說好了要先開飯,再開拔。戚爺爺說軍情緊急。哪里哪里又被倭寇圍了城,要先開拔,打了吃飯。兄弟們自然不肯答應。”甘成澤不以為然道:“這是戚爺爺帶的兵。更近些的還有振武營嘩變,說穿了不都是因為沒飯吃,給幾個說怪話的煽風點火惹出來的事?”

  陳翼直面色緩和了些:“可是我們不是沒飯吃。只是這里坐不下,前面已經安排了飯點,更前面我還派人去買了炊餅醬菜,誰都能吃飽。”

  徐元佐核定的人工成本是平均每人六錢銀子。實際上護衛每人要拿錢,勞力人略多些,平均下來只能拿五錢。最近的米價是一兩銀子兩石米,五錢就是一石米,夠勞工吃三、四個月了。

  這個待遇因為高得離譜,所以市場部內部做了一些變通。先以市價雇人,保證食宿質量,確保勞工的工作效率,最后若是還有剩下的,用來發獎金,刷名望,固結人心。

  “別跟人講道理。”甘成澤不屑道:“沒人聽你那么多道理。你也跟著佐哥兒吃飯,難道學不來佐哥兒么?”

  陳翼直臉上難看起來,他可是想把佐哥兒一舉一動都學到骨子里的人。

  “你見佐哥兒跟誰長篇大論苦口婆心講過道理?啪!銀子拍下來,什么事擺不平?”甘成澤顯然十分爽氣。自從吃了黑舉人之后,他也是個小地主,家里雇了佃農長工干活,整日拉著一干弟兄操練陣法,訓練新人,氣勢不下當年那些游擊、參將。

  “再者說,我雖然是個大老粗,大字不識幾個,但是有個道理我懂。”甘成澤道:“名聲誰都要,只是不同的人要的名聲卻不一樣。你說戚爺爺,他要個慈眉善目的名聲有什么用?那是罵他!他要就得要戰無不勝攻無不克的名聲,叫倭寇一看到戚字大旗就腿軟!佐哥兒是什么人?那是商場上的驍將,他要仁義的名聲有屁用!要就得要一個字:‘言必信’!”

  ——你非但不識字,還不識數吶。

  陳翼直覺得甘成澤這人話糙理不糙,還是說到點子上的。反正這些短工大多數是一錘子買賣,只要照約定給了他們足夠的工錢,這個“信”字立起來也就是了。至于他們回頭說什么,誰又能管得了?

  甘成澤從喉嚨發出咯咯一聲怪笑:“而且你還嫩著呢。”

  陳翼直別過臉去。不動聲色夾了夾騾子的肚子,往前頭走去。

  市場部的干將和學徒趕在前面,包了飯莊酒肆,還不夠的就借用民居。柴米錢多給兩文,大家都樂呵呵地干活出力。

  勞工隊伍先到先吃,后面的再一隊隊追趕上來。隨著大部分人都吃了飯,士氣也漸漸高亢起來。有人忍不住就要前后亂竄,被狗日的浙佬抓住了狠打一頓,再沒人敢亂來了。

  陳翼直知道自己不能插手,硬忍了下來,找了個機會問甘成澤:“戚爺軍紀得有多嚴?”

  甘成澤想了想:“從眼睛睜開到閉上,拉屎放屁都有規矩。”

  陳翼直微微皺眉:“管這么嚴,沒人鬧么?”

  “嚇!”甘成澤夸張地朝后仰了仰:“當兵吃糧,敢鬧?軍法是玩笑么?那是真的要砍頭的呀!”

  陳翼直不禁打了個哆嗦:佐哥兒規矩多也對。但是最多也就是罰錢趕出去…唔,不過這恐怕比砍頭還叫人難受。

  “我們那時候,刀兵練砍,槍兵練刺,火銃樁子。我是拿槍的,每天要刺銅錢眼五百下,不好好練,出大操的時候就要丟人現眼。輕則軍棍,重則就是砍頭。誰敢不練?”甘成澤說著撇了撇嘴:“現在新招進來的這幫小青年。吃用比我們那時候好了不知多少,卻不肯下苦功夫,也就只能當個護衛了。說實話,我都不放心他們護著佐哥兒。打打蟊賊還則罷了,碰上悍匪海寇,恐怕根本不夠看的。”甘成澤一通抱怨。

  陳翼直心中想著:佐哥兒豈會犯險?哪里擔心遇到悍匪海寇!

  甘成澤回憶起當年的連戰連捷。賊人首級換得美酒,灌入口中格外醇美,心中不免一腔熱血。他總是想著,若不是年紀大了,能跟戚爺胡爺去北疆打韃子總是好的。聽說前年戚爺在薊鎮以千破了韃子三萬人馬。嘖嘖,真是了得。

  可惜英雄遲暮,如今只能當當豪門勢家的護衛了。

  甘成澤想到自己的田宅老婆、兒子,又忍俊不禁泛起笑意。打仗固然爽快,哪里有天倫之樂舒心呢。

  陳翼直見甘成澤不說話,卻突然想到了另一樁事:為何要去拓林運貨呢?雖然拓林鎮在去年年底被列入了二等市場的名錄,但在配置上卻還是三等市場的規格:一個店長帶三個學徒,店鋪一間,客棧籌備了三個月都沒個準信。為何突然間要帶這么多人去運貨?

  要說拓林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那就是開門見海吧。

  從拓林再往南不到十里,就是大海了。

  ——莫非是海貨?

  陳翼直從小生長在朱里這個商業小鎮,合法違法的買賣多少聽說過一些。老人們常常說起上海那邊的貨來路不正,是海客走私到嘉定、太倉的私港,然后轉運到松江來的。

  難道佐哥兒也要下海么?還是自己開個碼頭?

  陳翼直光是想想,人就激動起來。硬生生按捺住這份沖動,他告訴自己:或許只是尋常的貨物,自己想多了。然而這個理智的聲音卻怎么聽著都不可信,使得陳翼直有些焦躁。

  就在他胡思亂想之際,后面有馬追來,帶來了唐行那邊的密信。

  陳翼直收了信,獨自展開,原來是告訴他:佐哥兒已經在沿途調派了馬車,論程分運,要他在過路的時候記得聯絡。

  陳翼直將信件的內容記在心里,又將迷信藏好,前后跑動起來,催促眾人快走。

  誠如相信徐元佐的人們所堅信的:佐哥兒不會做出任何愚蠢無謂的決策。

  這次之所以要招募上百人進行長達一日之遙的“遠征”,正是要對沿途進行布點,實際測試商路的承載能力。

  無論紙面上如何精確,考慮多少因素,到了實踐中總是會出現各種幺蛾子。讓百來人這么走一趟,基本上就跟彩排一樣,哪些地方需要增加供給點,哪些地方需要修建休息區,基本上也就搞清楚了。

  陳翼直的速度讓徐元佐有些意外,不過也加深了對這人的印象。他雖然記憶力極好,但是僅限于數字和數字化的文字,記人全靠努力。如果本身沒有讓人能夠記住的特色,徐元佐也是會拋之腦后的。

  唐行仁壽堂總部,徐元佐的辦公室之中,顧水生報告了最新事項,等著聆聽徐元佐安排工作。

  “船隊那邊如何了?”徐元佐問他。

  顧水生道:“已經付了十六艘船的定金,派人跟著,保證明天能到龍泉港。”

  龍泉港位于拓林鎮和金山衛之間,原本有個私港,在嘉靖抗倭時候廢棄了。雖然港口沒有了,但是當年挖掘的河道還在,聯通淀山湖水系,是唐行經華亭直達東海的水上道路。

  “重中之重是要確保水路暢通,若是這條路能走,日后就走這里了。”徐元佐道。

  顧水生因問道:“佐哥兒,那咱們自己是不是要置辦一些運船?”

  “這個不急,這次只是投石問路。”徐元佐道。

  金山島的私港沒有建起來,過早投入輔助建設就是打草驚蛇。只要金山島一飛沖天,江南一帶的海運走私就會發生地震——誠如真實的地震一樣,人類是無法抵御的。

  顧水生已經大致猜到了徐元佐的開港計劃,遲疑道:“佐哥兒,我愿意去主持港口,若是您信得過…”

  徐元佐搖了搖頭:“這不是信不信得過的問題。照你這么說,難道我還信得過那個徐盛?”他豎起一只手:“開個港口招納船舶看似很簡單,首先,咱們有沒有保護港口的能力。”

  顧水生會意:海上不是那么太平的,孤懸海外的小島,若是沒有自衛能力,遲早成為別人的魚肉。

  徐元佐繼續道:“如今走東海之人,可以走太倉、舟山、臺灣,福州,為何要走我們金山衛?”

  “因為上下貨更方便。”

  “所以我們得實實在在讓人覺得上下貨方便。”徐元佐道:“這就需要水陸運輸便捷,貨物堆放安全,柴水補給充沛。這些東西背后是什么?是松江乃至周邊府縣的基礎建設。咱們現在只是測試了陸路和水路,日后還要建倉儲,囤水糧。而這些又要求大批量的水泥、石料。你看城門口那片水泥地,才多大地方就把庫存用完了。咱們要改建一個島,用量得多少?”

  顧水生恍然大悟,原本一樁樁看似孤立的事,此刻非但成了一條條鏈鎖,還結成了一張網。光是看看這張網就讓他心生敬畏,那這位織網的徐家哥哥,得有多么深邃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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