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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二 年末

  海瑞有時候真的挺招人恨,不過這里面又有程度上的不同。

  有些人家是的確吃了海青天的虧,偏偏人家是巡撫一方的封疆大吏,要想扳倒這個層面的高官,怎么也得內閣首輔或是六部正堂出面。大明有這樣面子的人不是沒有,但絕對不多。

  次一等是厭惡海瑞破壞潛規則的利益集團。潛規則是一種對規則的變通和補充,是最貼近人內心的規則。破壞潛規則,說明你跟我們不是一路人,既然不是一路人,討厭你也是理所當然的。

  不過這種人沒有切身之痛,順水人情沒問題,真要他們出面卻是不能夠。

  再次一等就是墻頭草了。這類人沒有什么主見,親友團怎么說,他便怎么想。大家都說海瑞海閻王煩人討厭,他也會跟著喊兩嗓子,絲毫不會去思考海瑞的作為對他有何影響——甚至海瑞還是站在他這邊的呢。

  徐元佐很清楚群體無意識的威力,仗著自己的身份和立場,對海瑞打一棒子又給顆糖。海瑞對此只能囫圇吞下,外人不知所以,還以為徐元佐真是鐵骨錚錚不畏強權的好男兒。

  因為驅逐海瑞已經成了官(富)民共識,所以徐元佐開出的價碼并不算高。何況他也不是單槍匹馬吃獨食。

  海瑞不是還要從別的商賈人家借調掌柜么?這些人家自然也能分上一段工程,或是自己做,或是分包出去,終究不會吃虧。

  那些不出力的人家,便得出錢。

  名目也很好聽啊:為了造福鄉梓疏浚河道,開挖新河。

  這些都是衷貞吉和下面兩位知縣的工作。他們能夠募集到的資金越多,問國庫拿的就越少,壓力也就越小。戶部為了安撫他們,同意留存的銀子也就更多。如果能夠有所結余,那么留存下來的稅金就可以轉入小金庫。

  這個小金庫在貪官手里。多半是私下吞沒了。在清官手里,卻是方便日后做一些小的利民便民工程,或是作為骨頭扔給胥吏差役,叫他們咬百姓的時候稍微輕些。

  有海瑞的前車之鑒。衷貞吉和鄭岳自然知道該如何做。

  隆慶三年十月廿七,松江河道工程正式立項。

  按照之前官府的通論,只有登記在工商冊上的企業才能競標,所以徐氏工程隊——建設社奪得了絕大部分的河段工程。沒有資質考核,沒有技術標、商務標那么復雜的程序。衷貞吉帶著兩位縣令就決定了競標結果。

  剩下的河段則是其他出人出錢的人家分攤。出了人的商賈之家多少能賺點,出錢又承包河段的,只能說是真正熱心鄉梓。

  無論如何,按照傳統習慣,但凡是工程就要立碑。碑上要記敘這樁大工程的主導者,碑后要刻上捐款者的姓名籍貫。這也是古今如一,并未變過。

  每年冬天農閑都是勞動力過剩的時節,也是興建工程最多的時候。

  往年老嚴頭要到處帶著兒郎們混飯吃,今年卻是拿了個怎么看都做不完的工程。這就像是半饑半飽一輩子的乞丐,乍然間拿到了一座吃也吃不完的米山。真是欣喜得令人發憷,生怕恍然間做了一場美夢。

  “不要緊,慢慢做。做不完可以包出去。”徐元佐道:“關鍵是鍛煉人手,日后基礎建設還很多。”

  老嚴頭頭一回聽說基礎建設,不過大概能夠猜到是一些修橋挖河、官府給錢的活計。

  “您老放心,疏浚河道開挖新河看似只要賣力氣,其實也有講究,兒郎們做了這個,日后干什么都有個底子。”老嚴頭順著徐元佐的話保證道。

  徐元佐道:“這條黃浦江——唔,等它徹底完工了。估計就是這個名字。這江是太湖入海的主通道,是松江府五百年興盛的根本,千萬不能省工省料。”

  ——使勁用錢唄,是這個意思吧?

  老嚴頭心中琢磨著。道:“小老兒知道,佐哥兒放心。”

  徐元佐又特地關照了朱泖河河段的工程。那條河貫穿朱家角和沈巷,就是徐元佐從小玩到大的那條。如今朱里因為地理位置,還沒進入巔峰,不過也可以先把河道準備好。

  徐元佐道:“小工要自己慢慢養,大工也要開始準備。對了。我說的圖紙,你覺得如何?”

  圖紙取代模型是徐元佐的重要推進過程。日后是做挖泥砌磚的工程隊,還是高端大氣的建筑師事務所,全看能否貫徹圖紙了。

  “這個好是好,就是沒多大用。”老嚴頭扭捏道。

  “這就是我叫你鍛煉隊伍的緣故。”徐元佐道:“如今什么都是你盯著,自然沒問題。你盯不住的地方呢?自然就看圖紙說話。這事你別給我打馬虎眼,我要切實推進!”

  “是是。”老嚴頭連忙應道。

  徐元佐怕他陽奉陰違,又把梅成功叫來,關照圖紙入庫備檔的事。

  看到梅成功在小本本上寫下來,老嚴頭知道這事是逃不掉的了。

  老嚴頭離開之后,陸夫子方才進來。

  徐元佐只來得及喝了口茶,就不得不接待他。

  陸夫子是徐元佐的蒙師,地位比別人略高些。不過他看到朱里幾個大戶來求見徐元佐,只能見到陸大有,就知道如今這個學生已經大大不同往日了。要想不惹人煩,關鍵是調整好自己的心態。

  于是,陸夫子決定把徐元佐當朋友看。

  其實兩人現在的關系是同學。

  只是徐元佐在府學,陸夫子在縣學。

  “這回來,是要多謝敬璉。”陸夫子輕輕點了點:“那批布實在太關照我們了。”

  徐元佐立時懂了,沒空拐外抹角,直接道:“夫子是為了世兄來的吧?明年世兄可還打算走西北么?”

  陸夫子連忙道:“西安就不去了,聽說韃靼鬧得厲害。”

  徐元佐也聽說了九月時候的外族入侵,比周圍人更加明白這種被異族欺辱的痛楚。

  不過要說鬧到了西安,那也實在是危言聳聽。若是韃靼能打到西安,恐怕萬歷三大征的第一征首先是征韃靼。

  徐元佐道:“若是如此,多批點布也無妨。只是在江南一帶轉賣,獲利不豐。”

  陸夫子道:“其實這回來,是想托敬璉找個穩妥的營生給你那位不成材的世兄。這事說來丟臉,唉,他就是耳根子軟,給人一說就嚇破了膽,又吃不得苦。”

  徐元佐笑笑:“世兄哪有這般不堪。”他停了停,道:“如今我這里也是用人之際,夫子且叫世兄過來就是了。也叫世兄來看看我這里的規模,到時候想做什么再挑便是了。”

  關鍵是要看看陸鼎元能做什么。如果會算賬那是最好,現在最缺賬房先生。若是不會,就要進行補習,然后是放在工地上監工,或是在客棧負責經營,就要看他的資質和能力了。

  陸夫子知道徐元佐雷厲風行,有些后悔沒把陸鼎元一同帶來。如果不是過于小心地試探,現在陸鼎元說不定已經可以開始上班干活了。

  想到外面還有一堆人等著見徐元佐,陸夫子終于沒有浪費時間,一邊起身告辭,一邊道:“今年又有挖了幾個不錯的小子,過完年給你帶過來。”

  徐元佐點頭道:“只要夫子覺得可以的,直接送到唐行的經濟書院,讓他們再學點東西吧。”他嘴上雖然這么應著,心思卻落在了“過年”上。

  又到了一年的年關,也是長假時間,想想這是痛苦。人們從工作中獲取的快樂還不夠么?為什么還要弄出來這倒霉的假期?

  ——不過又到了殺窮鬼的時節?

  徐元佐心中不由輕松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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