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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零 鐵骨錚錚

  “自是不公!”徐元佐專心對付海瑞:“國家早有法度,地權者,在民以地契為憑,在官以鱗冊為證。老爺若是真的公正,自當嚴執國法,只看鱗冊和地契,管他富民貧民!若是以貧富來定分,敢問老爺:如何確定那人是真貧假貧?是真富家還是虛架子?”

  海瑞的司法思想雖然很貼近人本主義,頗有些開明的味道。目的也是緩和階級矛盾,拉低貧富差距,乃是樸素的“耕者有其田”思想。

  想法是好的,關鍵在于執行性。

  首先,如何界定貧與富呢?裝貧裝富的人還少么?如今這個沒有銀行可查存款,連地產登記都無法普及的時代,貧富的劃分,行政干涉財富再分配,簡直是逆天難度。

  海瑞不是沒有經歷過基層的清流官,自然知道這些問題。不過他實在也是想不出辦法,難道挨家挨戶去察訪么?他能夠做的,只是保證一個大概,至于這個大概的信心指數,恐怕就只能說“問心無愧”了。

  見海瑞久久沒有聲音,徐元佐方才道:“老爺要是想將田畝的事扯清楚,還是得優先清丈田畝,重新整理魚鱗黃冊。那些連黃冊上連名字都沒有隱匿黑戶,焉能告人侵占田產?首先得按律抓起來打一頓才對嘛。”

  海瑞暗暗神傷。他不能否認徐元佐的建議有道理,但他實在無法面對那么龐大的工程。

  “這事…”

  海瑞剛開了口,徐元佐已經猜到他要說什么了。

  作為天下孤臣,海瑞的孤獨簡直寫在了臉上。

  “天下事有難易乎?為者天下事有難易乎?為之,則難者亦易矣;不為,則難者亦難矣。”徐元佐朗聲道:“學生聽聞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貧。其一富。窮者對富者道:‘我想去南海,同去如何?富者說:‘你靠什么去呢?’窮者說:‘一個水瓶,一個飯缽。就足夠了。’富和尚說:‘我幾年來想雇船而往下游走,還沒有能夠去成呢。你靠什么去!

  到了第二年。窮和尚從南海回來了,告訴富和尚,富和尚只能慚愧以對。

  四川距離南海,不知幾千里路。富和尚不能到達,窮和尚卻能做到。君子圣人門徒,立志為生民立命,難道還不如四川鄉下的那個窮僧么?”

  海瑞聽徐元佐洋洋灑灑說完,心中震撼不已。

  “廉憲若是真心愿為生民立命。學生倒是有三件事可以為廉憲效勞。”徐元佐換了謙恭的口吻,微微欠身。

  “哪三件?”海瑞不自覺中已經被帶入彀中。

  “其一,為部院指條路。”徐元佐道:“江南之事樞紐不在松江,不在應天,只在蘇州。蘇州治,則江南治;蘇州不治,其他九府即便治了一時,待廉憲高升,定然又是人去政息的結局。廉憲所做的一切可就都白費了。”

  “這是為何?”非但海瑞想問,衷貞吉也有些不服氣呢。

  蘇松并舉。都是海內大郡,為何徐元佐將蘇州吹到天上去了?

  ——因為得把海瑞這個禍水往蘇州引呀!

  徐元佐冷笑一聲,以不容辯駁的姿態道:“廉憲想不通么?為何天下人都要學‘蘇樣’而不學‘松樣’呢?這種明擺著的事。一眼就該能看出癥結呀,哎哎,叫學生如何解釋呢?”

  天下服飾、首飾、糕點,乃至生活方式,都要學“蘇樣”,可見蘇州樣式才是大明的潮流風向標。當然,這跟徐元佐的論點沒有絲毫因果關系,純粹是為了禍水東引,放放嘴炮。不過想來海瑞也算是才智中等。如果自己耗費心力苦苦琢磨一番,大約是能夠找出個合理依據的。

  果不其然。海瑞撫須長吟:“擒賊擒王,也有道理。”

  徐元佐心中一笑。臉上也是一笑,只是氣味不同罷了。

  “其二,”他道,“松江這邊雖然不能立刻著手丈量田畝,卻可以疏浚河道。學生有個想法,為何不將淀山湖、太湖諸水系連通起來,打造一條滋養一方的大浦江呢?”

  衷貞吉眼睛一亮,道:“廉憲,這便是下官之前進言過的黃浦江大工。一旦此工完成,松江一府兩縣能增良田沃土數千頃啊!”

  海瑞微微點頭,望向徐元佐,道:“其三呢?”

  “其三,學生可以送廉憲一件丈量田畝的利器。”徐元佐道。

  “是何利器?”海瑞問道。

  徐元佐道:“請借筆墨一用。”

  海瑞當即叫人呈上筆墨紙硯。

  徐元佐臨案舔筆,先在紙上畫了一條線。

  ——這跟我想象中的不太一樣啊!

  徐元佐看著這條線,放下筆,道:“不好意思,麻煩廉憲找個畫師。”

  海瑞臉上一黑:你逗我玩啊!

  衷貞吉聽著徐元佐的意思,是要勸海瑞回蘇州,哪里還等得及找畫師?毛遂自薦道:“本官頗善丹青,可以代筆。”

  徐元佐如釋重負,將位置讓給了衷貞吉,道:“請老黃堂先畫一條麻繩。繩子上要有繩節。”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

  同樣的筆墨,衷貞吉筆下出來的線條就是活的,三五根交纏一塊,干凈利索就是條麻繩。

  再畫上繩節,清晰明了,誰都能認出來!

  徐元佐聽說過書畫不分家,這才真心佩服起來。他看了一眼海瑞,暗道:你讀書沒人讀得好,才藝也沒人出眾,就是作死折騰這條沒人能比得上你啊!

  “然后呢?”衷貞吉懸腕問道。

  徐元佐當即叫他畫了推車,畫了繩箱,畫了轉輪和聯動軸。

  這便是萬歷初年為了丈量天下田畝而開發出來的丈量步車。

  徐元佐解釋了用法之后,道:“廉憲可以用蔑卷來替代繩卷,都是一樣的。關鍵是要在衙門里定下度量,嚴苛把關,不能叫尺碼大小偏差太大,有失公允。”

  推動車,拉扯出卷起來的繩尺,自然可以量出田畝的周長。以長寬算面積,這對于明人而言實在是送分題了。

  海瑞微微頜首:“你果然有些偏才。”

  “廉憲這話說的,若不是我答應了宗師在二十歲前不下場,說不定后年瓊林宴上也有學生的一席呢。”徐元佐昂首道。

  海瑞斜眼看著徐元佐,道:“你這是怎么叫我不舒服怎么來是吧?”

  徐元佐呵呵笑道:“學生還有一樁事要討教廉憲。”

  “說。”海瑞一點好臉都不肯給徐元佐了。

  “誠如學生之前說過的,廉憲的困頓就在‘無人可用’四個字上。廉憲回到蘇州,這辦事的人從何而來呢?”徐元佐問道。

  海瑞臉色就像是涂了墨一樣。

  這一刻,包龍圖附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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