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雖然決定買了,不過房主已經不在唐行了。據門房說,房主如今在杭州做生意,即便消息送到,那邊安頓好再趕回來,也要八月去了。而那位房主本來每年八月就要來住幾天,所以沒甚么必要特意送信。
徐元佐也不著急,反正現在姐姐住在夏圩,母親和弟弟住朱里也挺寬敞的。這么久都沒人要的房子,更不用擔心突然變成搶手貨。只是記下了屋里家具的數目,給了門房一吊錢的打賞,關照他看顧好,莫叫人偷了去。
敲定了徐元佐的事,程宰方才試探地問了一下商榻“黑舉人”的事。因為朱里跟商榻隔湖相望,所以也不是顯得很唐突。
盡管徐元佐在朱里的庫房存了大量銀餅,而且銀餅上還烙著“黑”字,但這些并不妨礙他裝傻充愣。
“日后還是要多請些看家護院。”徐元佐道。
“的確。”程宰附和一句,又道:“不過這事倒是給袁公頗大震動。他聽我說了敬璉關于‘公司’之設,也想試試。”
徐元佐了然,道:“從傳家而言,公司絕對是優于現在各種商業模式的。最根本的一點,它將東家與掌柜分開得最為徹底,卻又控制得最為牢靠,所以子孫哪怕沒有經商的心思,也不妨礙產業繼續擴張下去。”
程宰心中暗道:關鍵是那些復雜的契書,就像是經年老吏做出來的一般,絲絲入扣,權衡制約,簡直令人嘆為觀止。當然這只是文本上的東西,實際上是否能夠運行妥當,還得看人下菜。
徐元佐道:“袁公想跟我做什么生意?”
“他大約是想以牙行、船埠頭來做。”程宰道。
徐元佐笑了笑,在程宰看來卻有些不寒而栗的感覺。
“咱們是知道內情的。”徐元佐道:“所以沒必要多說,我若是想做牙行,不用跟他合作。如果他想合作,咱們不妨拿仁壽堂來做。”
程宰暗道一聲正合我意。不過嘴上卻問道:“敬璉為何看中了仁壽堂呢?”
當然是無形資產。
雖然百姓不知道仁壽堂,但是附近市鎮的大戶都認這塊牌子,這當然比白手起家有優勢得多。為何后世淘寶商家愿意花大價錢買個信譽度高的號?一樣的道理。
不過徐元佐如今是潛在的投資者,當然不會告訴程宰真相。他道:“仁壽堂其實沒什么業務。所以方便往里裝東西。其次,仁壽堂還可以包稅。”
程宰點了點頭:“其實包稅的獲利倒不是很大,遠不如牙行…當然,看這股風過去再說吧。”
徐元佐見程宰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終于忍不住笑道:“其實伯析兄還是在想。我為何放著牙行不要,而要仁壽堂吧。”
程宰道:“只是以我的身份,恐怕不太方便問罷了。”
“好吧。”徐元佐笑了笑:“其實仁壽堂的包稅,不在獲利多少,而在于行政權力。”
程宰皺了皺眉頭,顯然沒有理解。
任何事物,加上權力兩個字,多少就有些異樣。
簡單想一想,天下誰的權力最大?在明代自然是朝廷,在后世叫做政府。只是名稱不同罷了。手握巨大的權力,自然也能帶來巨大的經濟利益,然而更關鍵的是:權力可以推動社會思潮,讓這個社會變成自己心目中的社會。
比如開國太祖,就成功地讓大明變成了大農村,又把大朝廷變成了小朝廷,以至于如今縣衙對唐行這樣的大鎮都缺乏控制力,更別說下面的鄉、村了。與之相反的則是另一位太祖,將人民從生到死管得嚴嚴實實。
這兩位太祖都有支持者,也都有反對者。不過沒人能夠否認,他們掌握了巨大的權力。
“我一直在尋求的,并不是今天賺幾兩,明天花幾兩…而是影響力。”徐元佐道:“如果銀子不能產生影響。那么在我看來和狗屎沒有區別。”
影響力只是權力披上了一層溫和的外衣。
“仁壽堂的包稅,其實就是這種影響力。”徐元佐道:“而且在我看來,你們還沒有深挖其中利益。”
“比如說…”程宰下意識問道。
徐元佐笑道:“我沒進去之前,是要收咨詢費的,伯析確定要聽么?”
程宰打了個哈哈:“那我去看看袁公的意思,然后咱們再細談。”
袁正淳已經很久沒有等一個人的消息這么急切的了。
他睡了午覺起來。喚來管家問道:“程先生來過么?”
管家道:“程先生剛來,就在怡賓廳里等著呢。”
“不早叫我!”袁正淳略略有些生氣,道:“快,尚賢堂請他喝茶,我這就出去。”
管家心中暗道:多少年了不都這樣么?今朝卻是跟人客氣起來了。
雖然腹誹,腳下卻慢不得。他飛快去請了程宰,茶水糕點好生伺候。就連程宰的長隨都得到了禮遇,分了兩塊果脯。
程宰看在眼里,心中暗道:看來袁公這回是下了大決心。多半不是因為黑老爺的事受了刺激,而是覺得自己的兒子們實在有些守不住家業吧。
袁正淳出來,見了程宰,也不客套寒暄,都是幾十年的老熟人了,直接問道:“他怎么說?”
“他要入股仁壽堂,而且有意將之改組為公司。”程宰道。
袁正淳在太師椅上坐下,輕撫長須:“仁壽堂的收益并不如牙行啊…”
程宰知道整頓牙行之后,徐元佐肯定免不得嫌疑,不過那是徐敬璉的事。他道:“他說仁壽堂的包稅,頗有潛力可挖。”
“是何潛力?”
“他不肯說。”程宰又補了一句道:“不過此子的確常能見人之所不能見。”
袁正淳想了半天,道:“無妨,請他來談談。”
“那其他人…”
“我去與他們談談。”袁正淳道。
程宰應諾而出。他有種感覺,總覺得這件事對他來說是個極大的機遇,說不定就此能夠一飛沖天。
等程宰走了,堂后走來一個四十出頭的中年男子,看著與袁正淳有幾分相似,正是袁正淳的長子袁文成。
袁文成走到父親身后,略帶蕭索道:“父親,真要將家里產業變賣么?我看那程伯析,總覺得他心不在咱們這邊。”
袁正淳嘆道:“你們兄弟幾個啊,本就不是做生意的材料。偏偏讀書又讀不出頭,留下一堆產業給你們,只是便宜了外人。”
袁文成略有不服,道:“父親也太小看兒子了。”
“知子莫若父。”袁正淳瞟了他們一眼:“我將產業交給你們已經有十多年了吧。你拿得更早些,足足有十五年了。可是如今我再來看,竟然還是我給你們的那等規模!”
袁文成面上有些發燙:“父親,要開拓規模也不是一朝一夕的事…”
“十年啊!”袁正淳拍著椅子扶手,不禁激動道:“經商之道恰如逆水行舟。這十年你們都正當壯年,卻還不能開拓,再往后的十年,體力衰退,精力不佳,恐怕更是守不住了。”
袁文成微微垂首。他不得不承認,自己的確沒有太多的經商意愿。若不是因為考不出頭,甚至懶得接手家中產業,每月能夠領到例錢就行了。
“如果真能如徐敬璉所言成立公司,拿一個長長久久,世代相傳的身股,對你們也是一樁好事。”袁正淳降低了聲音,道:“若是早二十年,我豈會把家業讓給別人經營。”
袁文成連忙勸道:“父親正當鼎盛,切莫做不祥之慮。”
袁正淳嘆了口氣。如今自己身體并沒有大礙,不過最近總是夢到一些故去的親人,這讓他頗有種老之將至的哀傷。不管怎么說,首先得把幾個兒子安排好。能夠與一時英杰同舟共濟,也是一樁幸事。
誠如皇帝不是誰都有福做的,但是從龍功臣卻容易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