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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六 常備柚子葉

  “丨”非但是字,還是多音多義字。

  最常用的含義是表示上下貫通,讀作“滾”;

  做部首時讀作“豎”;

  做姓氏時讀作“衣”。

  “受教了…”梅成功嘴里含著餅,眼里含著淚。

  “那么,這個字念什么?”棋妙又在地上一劃,寫下了“丨”字。

  梅成功輕輕嚼著餅,暗道:你當我是傻子么?剛說了受教…他道:“這不就是滾么?還有豎!還有衣。”

  “非也非也。”棋妙搖頭道:“我是從下往上寫的,所以這個字古讀‘信’,今讀‘退’。”

  梅成功整個人都凝成了一尊石像。

  棋妙站起身,大搖其頭:“唉,你這點學識也好意思說自己是讀書人?這些都是我家少爺小時候玩的。”

  梅成功重重垂下頭,連腹中饑餓都忘了。

  棋妙一直都是被忽視的小透明,今日成功地打擊了一個讀書人,心情大好,道:“日后好生讀書,好生做事,就算學問淺點,肯盡心也是好的。現在能走動了么?”

  梅成功勉力站了來,垂頭喪氣跟著棋妙往夏圩去了。只看兩人的神態,他倒更像是棋妙的小奚奴。對于棋妙而言,這是他邁出徐府的第一步,似乎是個不錯的彩頭。

  梅成功一直到了禮塔匯,方才從打擊之中緩過勁來。這一路走來,肚子里的粥和餅也已經消化得差不多了,棋妙自己也起了饞心,在鎮上買了兩個夾肉饅頭,兩人吃了方才過河。到了新園。

  此時徐元佐正在五店巡察之中,園子里有羅振權看家,顧水生、陸大有、姜百里三人各司其職,人人都有事做,看起來井井有條。朝氣蓬勃。

  羅振權見了棋妙,一眼可知他是徐元佐的長隨小奚,讓他先在園子里收拾一間房出來自己住。再看梅成功,卻有些疑惑。

  “你能干甚么?”羅振權問他,以為是徐元佐要留在園管行聽用的——這倒是被他無意間猜中了。

  梅成功正被打擊得跌在低谷,垂頭喪氣道:“我什么都不會干…”

  羅振權上上下下又打量了他一番。暗道:這人看起來像是個書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就連賣屁股都嫌太老。難道元佐將他叫來就是白白養著?不像元佐為人啊!

  “你是讀書人?”羅振權問道。

  梅成功心中一跳,期期艾艾道:“算是吧…”

  “識字么?”

  梅成功這回汗都嚇出來了,謹慎道:“平日常用的、不出于四書五經的字。僥幸識得幾個…”

  羅振權不知道他一早被棋妙踩過,還以為他沒有信心,暗道:還是頭一回見到讀書人這般發怯的,莫非是個騙子?

  “來,你跟我來。”羅振權將他帶到辦公室,這里人多,也沒甚可以偷的東西。

  辦公室的少年們以為來了新同事,又見這新同事年紀頗長。竟然連胡須都沒有,不由面露好奇,紛紛揣測冇他是太監還是天閹。都不曾想到有人為了下場裝嫩,硬生生將胡子拔光。

  梅成功見有這么多少年人,不由緊張起來,循著羅振權指的位置坐了,連手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羅振權叫人給他拿了紙筆,道:“會寫自己名字么?”

  梅成功總算松了口氣。道:“這個會的,會的!”連忙舔筆。在紙頭上寫了“梅成功”三個字。

  下海的人最為忌諱,因為在這個時代大海還是神的領域。稍不小心就有去無回了。而海賊過著刀口上舔血的日子,整日將腦袋別在腰帶上,比尋常走海之人忌諱更多。是以羅振權一看梅成功的名字,已經暗吸涼氣:這倒霉名字,可別把霉運帶到園子里來!

  ——不過字還是寫得不錯。

  羅振權在跟著徐元佐之前,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更遑論讀書寫字了。也就是這幾個月每天跟著小友們讀書識字,總算解決了日常工作中的簽字問題,不用再畫押按手印了。他又常見徐元佐的字,也知道什么樣的字算好,什么樣的字算差。

  在他看來,梅成功的字大約已經到了徐元佐的水平,是他無法挑剔的了。

  “你就在這兒抄書吧,等會吃飯跟著大家走就是了。”羅振權扔下一本手抄本的《幼學抄記》,又跟少年們交代了吃飯帶上他的事,徑自去忙了。

  這本《幼學抄記》正是要刊印的。但是現在要刻本書也真不容易,首先是得做雕版。雖然活字印刷術早就有了,從唐朝的木活字到如今也有銅錫鉛等金屬活字,但主要是印刷佛經道書之類的非主流印刷品。又因為油墨黏性不足,活字印刷出來的書籍質量遠不如雕版印刷的好。

  徐元佐當然不能坐等雕版,于是只好用了最直接的方法:抄。

  少年郎們分成數個小組,抄寫各卷,然后調換再抄。可以加深印象,也可以解決教材問題。只是這種抄法終究不夠,而且少年的字有的好看,有的難看,所以只能自己抄自己的。

  現在梅成功抄的這份,正是羅振權的。

  梅成功先翻了一遍底稿,總算沒有看到自己不認得的字,心中已經輕松了許多。他又細讀了幾章,只覺得文辭直白質樸,有些是常識,有些卻不知道出處,但顯然對于讀書、處世,與人交往有很大的指導意義。

  于是他提起筆,小心翼翼地抄下一行行真書小楷,一如在考場之中答卷,半點不敢馬虎。

  羅振權進來看了兩回,對梅成功的印象大為改觀。

  字跡清晰,卷面干凈,這樣的人留在園管行里當個抄寫的文書也是好的。

  “不急著抄完,先吃飯。”到了飯點,羅振權親自去叫梅成功吃飯,也算是接納了他的意思。

  梅成功卻是連頭都沒抬,手下不停,專注得就像沒有聽到。

  羅振權見狀更是驚嘆:元佐真是有識人之能,這梅成功看起來一無是處,做事卻能如此傾心賣力。有這份心思,做什么不成?看來此人背運倒霉,果然是因為名字起的晦氣!

  他叫了個少年來,低聲吩咐:“多去采點柚子葉,沒事多灑水,多洗手。”

  那少年不知道“梅成功”在辦公室,只是不解:“這不是驅邪、拜神時候用的么?”

  “以防萬一。”羅振權盯著梅成功,心中喜憂參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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