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唔,反正我只是試試,被您拒絕了也沒甚么損失。”徐元佐無所謂道。
何心隱輕輕捋了捋胡須:“你倒是很坦誠啊。”
“我也是個耿直人嘛。”徐元佐笑道。
何心隱自顧自坐了椅子,端起徐元佐的杯子就喝。他放下杯子,抬眼望向徐元佐,道:“你是耿直人?可知道徐少湖是怎么評價你的?”
徐元佐心中一緊:“無論閣老如何評價,小的自都‘有則改之,無則加勉’。”
“他說你啊,”何心隱微微偏頭,面露笑意,“他說你大奸似忠,若入官場則為王莽曹操之余,若在江湖便是盜跖虬髯之屬。”
王莽曹操在正統儒生的眼中都是亂臣,盜跖虬髯可謂賊子。然而這幾位亂臣賊子卻都是實實在在翻天覆地的人物,王莽斷漢立新且不去說,曹操武功文名冠絕一代,縱有毀謗也不能抹殺其能。
魯國盜跖以殘酷暴虐、呼嘯天下而令諸侯膽寒,被孟子拿來與堯舜并舉——當然他是反面的那位。虬髯客是家戶喻曉的風塵三俠之一,本有角逐天下之心,遇到李世民之后退避海外,奪人國祚,自為扶馀王,亦不失為一代豪杰。
“唔…閣老對小子的評價還真是過高。”徐元佐面無表情,全當說得不是自己。不過他心中卻是頗有些動蕩,暗道:徐閣老這相人之法,好像比戴老師還要神鬼莫測啊!也不知道是真是假,或是何心隱在這誑我?
“換個十五少年郎,若是聽到東主這般說他,誰能面不改色?你這般城府,已然到了令人驚怖的地步。我以為徐少湖所見不假,你還真像是個禍亂天下的禍首呢。”何心隱笑道。
徐元佐面不改色,道:“所以正需要閣老那般人物教誨矯正了。”
“你對著我拍徐少湖的馬屁,莫非以為我會傳過去么?”何心隱哂笑。
“不,只是養成習慣,日后溜須拍馬更加嫻熟。”徐元佐道。
何心隱咧嘴笑道:“徐少湖見慣了人間豪杰,他自己的衣缽弟子便是個大奸似忠的申商之徒,哪里還有心力再來調教你?你若是想有所依仗,借力而上,正該好好奉承我才是。你去巴結徐少湖,難道還想考狀元做官么?”
徐元佐聽了這番直白的話,更加不遮遮掩掩了,道:“先生,我的確是這么打算的…”
“噗!”何心隱一口茶水混著口水噴了出來:“你?考狀元?”
徐元佐伸手擦去書上的水點,道:“先生何必戲弄小的?剛還說要教我舉業呢。”
“我教你舉業,最多讓你考個舉人。”何心隱道:“狀元那是天定的,就連進士都得看命數。何況我也不愿見你走操莽之路。”
“咦?先生這話…是要我走盜跖虬髯之路?”徐元佐知道泰州學派簡直是離經叛道,李贄更是個活生生的“異端”,但直接就說要培養一個“反社會的恐怖份子”,這口味也略微重了些吧?
“我要你走,你就肯走了嗎?”何心隱含笑道:“我泰州一脈,唯心不唯師。說起來簡單,真能做到的卻是萬中無一。我看你啊,若說天資學問,那是徒有其表。而心中非孔非孟,甚或非君非父,卻是實實在在的。”
徐元佐語塞,原來何心隱當日說自己是他傳人,看重的不是“天才”,而是那顆離經叛道之心啊!
再想到徐階對自己的評價,徐元佐心中更是有些挫敗。只以為自己答得天衣無縫,但是人家在官場上呼風喚雨沖鋒陷陣幾十年,一眼就看穿了表象之下的內核,還真讓人尷尬。
如果說戴田延能夠看出人的過去未來,秉性習慣,那么徐階和何心隱則是看穿了一個人的靈魂思想。前者是戰術強人,后者卻是戰略宗師 從這點上,徐元佐卻對徐階和何心隱更多了一份“學習”之心。
見賢思齊,見強更要思齊!
“先生,我有個小小問題想要問一下。”徐元佐堆笑道:“傳說泰州一脈都可以赤手搏龍蛇,是不是真的都要文武兼修啊?”
何心隱忍俊不禁:“誰說的?”
——黃宗羲。
——不過如今他爹才兩歲。
“忘了哪本書上看來的。”徐元佐道。
“唔,這樣說來,我想他大約是說我學門人以庶人之卑,而抗天下之尊崇顯學吧。”何心隱道:“如朱熹,如二程,未必是實指龍蛇。”
“我也這么想,不過還是要問問清楚方才放心。”徐元佐暗道:我原本的生活就是自帶主角模板的都市小說,文風說變就變,瞬間就成穿越歷史了。萬一老天爺腦子再一抽,給我歷史加武俠,我豈不是撲街撲倒天荒地老!
“你有什么好擔心的?”何心隱問道。
“我怕我行太遠,見棄于師門,到時候被您老人家清理門戶。”徐元佐半真半假道。
何心隱笑道:“你只管去做。我傳你衣缽,不是為了讓你當圣人的。”
“哦?”徐元佐一愣:儒家不就是想讓人人都當圣人么?泰州之學,不正是給“人人圣賢”畫了一個灑滿了芝麻的大燒餅么?
“我從學數十年,又創立堂會,乃至于對抗官府,最終卻發現心齋公所謂滿街圣人并非不可行。”何心隱重重嘆了口氣:“關鍵是沒有承載天下圣人的樂土。而這樂土本身卻不可能是圣人…我也罷,恩師農山公也罷,都走錯了路。”
徐元佐這回是真的吃驚了:“先生是覺得我可以做淤泥,養出不染污濁的蓮花來?”
“誠然。”何心隱毫不掩飾,盯著徐元佐的眼睛。他只見徐元佐眼中眸子漸漸明亮起來,心中卻是若有所失:他果然樂為淤泥。
“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徐元佐笑道:“我也的確懶得當什么圣人,只想自己和家人過得好點,若是再能有點地位則足矣。”
“所以說,先科舉。”何心隱敲了敲桌上的書:“把書先讀好,至于那些詩詞歌賦,還不著急看。”他頓了頓又道:“我看你讀書駁雜,你到底在哪里看的書?那主人肯將書借你看,就沒跟你說過讀書次第么?”
徐元佐摸了摸鼻頭,道:“我恐怕他們自己都未必知道如何讀書。”
何心隱搖頭道:“不考科舉自然不怕駁雜,但科舉制藝就如木匠,先辨識木材,后調理紋路,再從小工入手,繼而學得卯榫、雕花。次第一亂,必然毫無所得。”
“全賴先生指點。”
“還是先從論語背起。”何心隱敲了敲書本:“但你這般背法卻是事倍功半。”
“那該如何背?”徐元佐好奇道。
“你先抄一本論語出來。”何心隱道:“卻不是叫你依照格式抄,而是裁出一疊紙片,每片上只抄一段。不要以原本篇章分類,而是以操行、仁義、為學、君子、品德、教化、修養、品評人物、指摘時政…如此分門別類背誦。”
徐元佐只覺得醍醐灌頂,頓時恍然大悟:“如此考官一出章句,我便可知從何處破題了!”
何心隱道:“你果然悟性上佳。不過制藝另有訣竅,破題更有法規,現在不著急去想它。你先這般背熟,所謂化整為零。等你能夠‘一以貫之’,便是聚零為整,才算是認識了孔子。”
徐元佐只是將腦中背出來的章句照何心隱說的重新分類歸整,一部散亂的語錄登時變成了思維清晰,次第明了的思想專著。原本并不起眼的地方,歸于同類之后立刻就清晰明起來。
整本論語不再是干枯的文字,頓時活了過來!
何心隱見徐元佐雙目失焦,臉上漸漸浮現出若有所得的欣喜,心中暗道:徐少湖說此子是個妖孽,我還不信。現在看來果然不假!凡人悟性哪有這般高超絕頂的?他旋即又有些擔心:國之將亡而妖孽出,以此子心性看,恐怕真是要成盜跖虬髯之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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