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說定了要收徒弟,程老爺子似乎比李謙還高興,也不等李謙離開,這就打電話給自己的弟子,一邊通知他自己要弟子,一邊則是叮囑他負責安排好時間,召集眾多的師兄弟和同門長輩,到時候來觀禮。
李謙就坐在對面沙發上,聽著老爺子聲若洪鐘地下命令,有點納悶。王懷宇就笑著給他解釋道:“京戲門里,講究傳承有序,規矩大。老爺子是程派的嫡系傳人,他要收弟子,那當然是整個程派,乃至于整個京戲圈子里的大事兒,當然要提前安排!到時候,要開香堂的!”
聽到“開香堂”,李謙瞬間有些蒙圈。
一下子就想到舊社會的青紅幫,想到天地會和韋小寶。
不過還好,他很快就反應過來:小說里的天地會也好,舊社會的青紅幫也好,說到底也不過是有樣子學樣子罷了,所謂開香堂,未必是京戲的創造發明,但京戲的開香堂絕對比《鹿鼎記》和青紅幫要早。
程云山老爺子年近七十,近些年早已不再登臺,弟子也已經有好些年沒收過了,這時候突然間宣布要開香堂收弟子,說不得在京戲圈子里又是一陣忙亂。
老爺子一通電話打出去,不過一個小時左右,別墅前面就陸陸續續來了七八輛車,一個又一個的人,陸陸續續進來,進來一個,老爺子就鄭重地介紹給李謙認識。
這些人,李謙此前當然是一個都不認識,王懷宇也只是認識其中幾位,不過么…李謙聽過其中兩個人的磁帶!
所以他知道,這其中有幾位,那絕對當今程派老生的扛鼎人物!
久已不開山門,今天忽然要收徒,老爺子的弟子們都以為這大概就是關門弟子了,對待李謙,都是相當親熱、客氣。
咱們民族老一輩的傳統里,做師傅的往往最看重兩個弟子:開山大弟子,和關門弟子。
開山大弟子,那是第一個徒弟,往往是最早能給師傅幫上忙的,師傅手里的絕活兒,也往往是學到的最全面、最扎實,再加上名分使然,他是大師兄,所以到最后,這位開山大弟子只要資質不是太差,就很容易能夠領袖眾師弟。
而關門弟子,作為最后一個徒弟,往往最受師傅疼愛,傳授課業也最是用心。甚至一般人以為,師傅這一輩子收徒弟到最后,肯定是要留幾招壓箱底的絕活兒的,這個絕活兒,絕大部分時候,連開山大弟子都不得傳承,往往會落到關門弟子手里。
其實說白了,民諺所謂“老兒子大孫子,老太太的命根子”,說的也正是這個道理。關門弟子,在某種程度上,就類似老兒子。
程云山的大弟子叫方少白,李謙早已熟知的一位京戲名角兒。當然,見面肯定是第一次。他約莫四十出頭年紀,個子不算太高,相貌清癯的樣子,倒是跟老爺子如出一轍。
他來得不算早,過來的時候屋子里已經有五六個老爺子的弟子先到了,可是他一進門,立刻就成了全場焦點,老爺子的這幫徒弟們紛紛站起身來,一口一個“大師哥”。他跟眾多師弟點頭之后,先畢恭畢敬地跟老爺子、老太太打過招呼,然后才看向李謙和王懷宇。
他比李謙矮了將近一個頭,不過眼神溫煦,笑容親和,彼此打過招呼之后,他笑著對老爺子到:“師傅,您剛才打電話的時候,我就想說,這小師弟的名字…我可是耳熟得很,見了面看見他本人這副長相,我就更懷疑了,他不會是…”
老爺子的眾多徒弟都哈哈地笑起來。
李謙就很是有點不好意思。
這時候,就連老爺子臉上都帶了點笑模樣,“小孩子嘛,知好色而慕少艾,有幾個女人那還不是正常?”說話間,老爺子抬起手來,手指頭在除了方少白之外的弟子們身上挨個兒的點過去,“你們笑什么?就你們幾個,在這上頭哪個折騰的比他少了?”
大家就都笑,李謙就更不好意思。
這時候,剛才就到了的那位名叫李知玄的師兄卻偏偏一本正經地道:“老爺子您這話我們可不認啊!我們那點事兒那叫個什么事兒啊,跟我們小師弟這個,能比么?”
大家就又笑。老爺子雖然佯作繃著臉,眼睛里卻帶著笑,“你去年娶的那個,是老三還是老四來著?懷了是吧?回頭生下來,抱過來讓我跟你師娘看看。”
李知玄呵呵地笑著,“沒問題,還等著您老人家給起個名兒呢!我們去查了,這回呀,十成十的,一準兒是個大胖小子!”
人一多,就嘴雜,老爺子的別墅里,熱鬧了好一陣子,才終于又安靜下來。
程家這一門里的大師兄方少白細細地把自己的考慮和安排說給師傅聽,眾多小師弟,包括李謙和王懷宇在內,都只有在一邊站著靜靜聽的份兒。
末了,方少白所說的拜師流程,老爺子直接點頭,“你心思細,安排的也妥當,就按你說的辦!”
于是,一套讓李謙聽著都覺得復雜而又繁瑣的儀式,就這么定了下來。
當然,時間待定。
需要參加儀式的人,除了老爺子的眾多弟子之外,還有不少圈內的名宿,大家都是很忙的,尤其是現在,實行劇場制,光是老爺子的弟子,散落在全國各省京劇院的,就有足足七八個,所以,自然要湊一個能夠讓更多人盡量能夠趕回來的日子,再舉行拜師儀式。
這么多弟子過來,再加上還有李謙和王懷宇,老太太本來當然是要留飯,但老爺子嫌人多,一句“我不管飯”,就直接把眾多弟子給打發走了,只留下了方少白和李知玄負責陪客。
李知玄是個人精,鬧笑話抖包袱,那是張嘴就來,方少白為人穩重,很有大師兄的做派,再加上又是當今戲壇的領袖級人物,兩人正是一莊一諧,而王懷宇身為老太太很看重的學生,此前就跟他們認識,本身的大學教授、碩士生導師的身份,氣場也足夠,于是,他們三個聊起天來,天南海北,相得益彰。
反倒是今天的正主兒李謙,雖說跟三位老大哥坐在一起,但大多數時候都只是安靜地聽他們說話,如果不是有人主動問到自己,就鮮少開口。
實話說,對他來講,今天上午的經歷,到現在還讓他覺得跟做夢似的。
此前他想都沒想過,自己只是想要趁業余時間學幾段戲而已,按說讓程老爺子的弟子,諸如方少白、李知玄這個等級的人物來教,都嫌會浪費了人家的時間,卻沒想到,最終自己竟是拜入了老爺子的門下,正式成了這一門里的入室弟子。
這對他來講,壓力不小。
因為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壓根兒就沒有過想要登臺唱戲的想法。
臺上三分鐘,臺下十年功。
可是,他哪里來的那么多的時間去在臺下苦練呢?
老爺子是不愿意摻和年輕人之間的話題的,安排好事情之后,留下倆徒弟陪客,老爺子跟老太太就照常地拉著手出門遛彎兒去了。
他離開了,方少白和李知玄這兩位師兄,才跟李謙簡單介紹了一下老爺子家里,以及現如今程派這一門里的情況。
老爺子在程派德高望重,但收徒并不算早,弟子也不算太多,到現在,不算李謙,正式拜入了老爺子門下的入室弟子,一共是十七個,所以,等李謙拜了師,就是第十八個。這十七個弟子之中,現留在順天府的,有九個,被調到各省劇院的,則有八個。
另外,老爺子的情史,非弟子所能言,方少白作為老爺子的大弟子,只是介紹說,老爺子除了魯師母之外,一共還有入了門的妾室三人。魯師母先后育有一子一女,那三個小師母則有二子三女。這一共七個子女之中,有五個已經先后結婚,都各自搬出去另住了,當然,師傅的妾室,各自都有自己的房子。現如今還跟在老爺子、老太太身邊的,就剩下一個倆人年近五十才生的女兒,叫程素瓶。
聽到這個名字,李謙就愣了愣,這時王懷宇則笑道:“巧了。我跟謙我們前兩天才剛剛聽過這位小師妹的戲,《武家坡》!”
方少白聞言一笑,“素瓶師妹本來是不愿意學戲的,畢竟一家子老少,她的哥哥姐姐們,都是唱戲的,她就不大感興趣,雖說從小也跟著學,拜的是何素芬老師為師,十七歲就登過臺了,可后來,她還是偷偷考上了華夏戲劇學院,去學了四年表演,說是將來想做演員。但老爺子不同意啊!這位小師妹呀,根骨好,難得的靈氣!唱青衣,那真的是靈氣逼人!到最后老爺子說,你得回來唱戲,不唱戲太可惜了。于是,她就回來了,現在跟我一樣,掛在國家京劇院那邊。”
大家正閑聊間,正好就有人從外面回來。
門一開,李知玄就笑:“還真是說曹操曹操到!看看,小師妹回來了!”
雖說聽《武家坡》已經是幾天之前的事情了,但程素瓶在臺上的扮相、唱腔,至今為止都讓李謙印象深刻,但此時一見卸了妝的程素瓶,他卻仍是忍不住眼前一亮。
眾所周知,青衣、正旦,在京戲里的打扮一般都是并不講究花哨的,可程素瓶即便是飾演王寶釧這樣的角色,妝容素淡,卻仍是靈氣逼人,反倒是卸了妝的她,幾乎不施粉黛,明明看上去比舞臺上更美,卻偏偏又顯得素雅了許多。
她整個人似乎都是那樣平平淡淡的。
進了門放下鑰匙,她淡淡地笑著,沖這邊走過來,“大師哥來了!”又沖李知玄打招呼,“六哥好!”
李謙和王懷宇先后站起來。
方少白為他們作介紹,“這是師母的學生,王懷宇先生,這是李謙,師傅已經決定要收他為徒。”
程素瓶愣了一下,但旋即又笑著點點頭,“我媽提起過懷宇大哥好多次了,可惜以前我一直沒見著。”然后,一雙水潤潤小鹿一樣的眼睛看向李謙,唇角帶笑,“小師弟,你好!”
李知玄突然忍不住地笑起來。
方少白也笑道:“總算有個人能讓你叫一聲小師弟了!”
程素瓶卻只是淡淡一笑,道:“大師哥,你陪他們坐著,我去廚房看看。我媽肯定是又安排給劉嬸兒了吧?我去搭把手。”說話間沖李謙和王懷宇各自點點頭,轉身去了。
四個人又重新坐下。
李謙突然沒頭沒腦地來了一句,“她不演電影,也有點可惜了。”
中午吃飯時,程老爺子很高興,大家就都陪著他多少喝了幾盅。飯罷興盡,程素瓶代父母送客,親眼看著大家各自開車離開,這才回去。
老爺子已經上樓打鼾去了,每天午飯后這一覺,是他幾十年沒改的規矩了,老太太倒是重新回到琴房里,開始彈起了琴。
程素瓶倚在門口聽了一陣子,笑道:“媽,今天收獲不小啊,我覺得您剛才彈的這一段曲子不錯,新寫的吧?”
老太太笑瞇瞇地轉過身來,問:“你覺得不錯?”
程素瓶笑笑,想了想,點頭道:“大氣!典型的古典路子,正適合三國演義這樣的路子。這要是再配上一段風格近似的詞,絕對好聽!”
老太太笑笑,“可惜,你媽老了,這樣的曲子,也就只能聽聽、為后輩鼓吹一下了。”
程素瓶聞言眨了眨眼睛,“不是您寫的?”
老太太點點頭,道:“你爸不是要收關門弟子了么?就是那小伙子,上午聊到這個事兒,他就把他的作品彈給我們聽,就是這一段!不過…我應該是記錯了幾個音,唉,老了,腦子不行了!”
程素瓶緩緩點頭,似乎并沒有太過吃驚,只是淡淡地問:“有歌詞了么?”
老太太回答道:“就是書里開篇明人楊慎的那首詞,《臨江仙》。”
程素瓶聞言略一回想,平靜地點頭,道:“不錯。很合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