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春二月,太陽運行的位置在奎宿;拂曉時,建星位于南天正中;黃昏時,弧星位于南天正中。
黃昏將至,盜跖望若隱若現的弧星輕嘆道:“神農時,居處安靜閑暇,行動優游自得,萬民都和我一樣,只知其母,而不知其父。彼輩與麋鹿共處,耕而食,織而衣,沒有相害之心,這就是道德鼎盛的時代。”
“所以我最初出奔后,還希望在大野澤里再造這樣的時代,但能耐有限,終究走錯了路,不攻邑破室劫掠糧食財物便不能維持手下眾人性命。我知道自己路走偏了,雖也有后悔,但手下的人越聚越多,竟無法回頭了。”
無恤道:“我知之,魚和熊掌,不可皆得,我出奔魯國,參與政爭,更與齊人鏖戰,更多時候不是出于我愿,而是形勢所迫。如果要追溯本心,我倒是更愿意偕妻妾姊妹同游,縱馬于大原。”
盜跖深以為然:“然,人生在世高壽為七十歲,中壽為五十歲,低壽不過三十歲,更有未成年而夭折者。除掉疾病、死喪、憂患的歲月,其中開口歡笑的時光,一月之中不過四、五天而已。天與地無窮,人之壽命則有時限。我聽說孔丘說過一句話,叫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拿有時限的性命寄托在無窮盡的天地間,其迅速消逝就像是千里良駒從縫隙中驟然馳去一般。”
無恤手指輕輕敲打著酒案,人生在世,白駒過隙,許多哲人會苦苦思索而不得。可任誰也想不到,一個殺人如麻,被士大夫們恐懼唾棄的大盜。他居然也會思考這種終極問題。
大概是盜跖從小在大野澤畔做野人自由慣了,稍年長被接到魯城,柳下季向他灌輸各種禮樂規矩造成的逆反罷。
盜跖冷笑道:“可笑孔丘明明知道這一點。卻想用有限的時間去恢復無法重返的周公之治。一旦想通了,居于魯城廟堂。做一邑大夫老死于床榻者;或糾結于君臣之義,貿然盡忠尋死者;亦或是一生謀求權勢,死后卻依然是冢中枯骨的王霸諸侯者,都是些可笑之極的人。借有限的軀體遨游天地,縱橫四海,使自己心境獲得愉悅,這就是我從魯城那座囚籠里逃出來的原因,以及想要尋求的志向了!”
原來如此。他和莊子一樣,寧愿做一只拖著尾巴在大野澤泥地里亂爬的烏龜,也不愿意被取殼后供奉在廟堂上做卜甲。
無恤嘆息:“子石之志大矣,之前是我小覷你了,說起來,我在你眼中,大概是為了謀求權勢不擇手段,死后卻依然是枯骨一具的人罷。”
“然!“盜跖眼里帶著嘲諷:“小司寇有自知之明,雖然君在世人面前表現得仁德純孝,尊賢下士。但你與陽虎、三桓本質上并無不同。我雖然自命為大盜,也不過是竊人錢帛性命而已,可小司寇你!才是竊國的大盜啊!”
從奪取甄城。到倒陽虎、擊群盜獲得巨大利益,最后是擷取了整個西魯,足以和三桓比肩,盜跖將趙無恤的歷程一一看在眼中。
被盜跖點破,無恤也不惱:“人生在世,有諸般關系束縛,我這一生,恐怕是做不到子石這樣快意江湖的心境了。竊鉤者誅,竊國者為諸侯。如今的世道便是如此,實話實說。我的確有竊取西魯之志,而且我還想要你幫我。”
盜跖騰地站起身來:“這與我的本心志向不同。之前種種無不是受你所迫,我為何要幫你?”
無恤淡然道:“因為我不但要竊邦國,我還要竊民心!”
二月,這是雨水的節氣,桃李始著花,黃鸝囀聲,鷹鳥變為布谷。
春雨貴如油,細細的雨絲稀疏落下,在湖面上點出千萬漣漪,打濕了碼頭的木欄,落到傲然而立的君子發髻、深衣上,卻并未打擾到兩人全神貫注的對話。
“我還會竊走大野澤萬民的凍羸,竊走諸侯卿大夫施加的苛刻暴政!竊走他們卑賤如豬犬的命運!”
趙無恤這話說的激情洋溢,盜跖一時間聽呆了。
“有句話叫春江水暖鴨先知,子石在大野澤這么多年,這小半年來大野澤的變化你自己心里知曉。你口口聲聲說劫掠為盜非你所愿,而是為了手下的眾人,如今我能比你做的更好,也算解除你的束縛了。“
盜跖看著遠方高舉雙臂,對著春雨歡呼的民眾。的確,昔日半饑不飽的群盜登岸后,變成了趙無恤的編戶齊民,在他派遣良吏管轄下分發衣食,在岸邊開墾荒地,雖然日子還是挺苦,但好歹已經擺脫凍餓致死的賤命了。
就像,就像是一夜春風拂來,過去的堅冰陸續融化了一般,解甲歸田,鑄劍為犁,這不就是民眾盼望的生活么。
所以盜跖不得不承認:“這便是小司寇和其他肉食者不同之處,愛之如子女,則民眾歸之如流水,只要不倒行逆施,你的竊國之愿一定能達成。”
無恤的話語又嚴肅了起來:“沒那么容易,眼下這一切都不穩固,西魯和濮南人心未安,齊、衛在外虎視眈眈,三桓更恨不能將我立刻驅逐。或許只需要朝夕時間,這一切便都會化作烏有,到時候,齊國的三分之二稅,魯國的二半之稅,苛刻的刑罰,打著禮樂名號的壓制又會回到眾人頭上。我想子石恐怕不愿意看到這樣的情形罷,所以我希望你能助我對抗諸侯、三桓…”
盜跖面露猶豫:“既然小司寇知道了我的志向,難道還敢任用我?我這種人絕不會屈尊于權貴之下,絕不會受制于法度禮樂之中。“
“我知道,所以我不會指望你幫我安邦定國,只要你助我掃平藩籬,你關切的民眾自有我照看,到時候我便可以放你去遨游四海。”
趙無恤算是琢磨清楚了,歸根結底。盜跖就是個嘴上說著快意江湖,內心卻悲天憫人,放不下事情的憤青。
果然。盜跖眼前一亮:“此話當真?”
“然,而且你口口聲聲說想要暢意于江湖。可實際上卻被局限在大野澤一隅,雖然也是形勢和顧慮手下人性命所迫,但實際上,卻是因為你根本不知道這天下有多大!”
盜跖不以為然:“難不成小司寇知道?”
“我知道。”無恤一點不謙虛,這世上還有誰比他更清楚么?
“有人托名大禹繪制禹貢,分諸夏楚吳及蜀地為九州:大河之間為冀州;濟河之間為兗州;海岱之地為青州;海、岱及淮為徐州;淮、海、吳越為揚州;荊楚之地為荊州;荊山、大河間為豫州;華陽、黑水為梁州;黑水、西河為雍州。你的見識恐怕不會超過這九州之地罷。”
盜跖道:“九州已經是目之極限,窮其一生無法走遍,在此之外。從古至今都被稱為四外荒服,難不成小司寇還知道更多?”
“我知道,乃祖造父從穆天子西行,曾留下一本竹書…今日我便與你好好分說分說,什么叫江湖之遠,天下之大!”
雖然他化學學的不好,可地理還是過關的!
無恤的手蘸著酒水,在案幾上畫下了禹貢九州的模樣,但在外面,卻又畫出了許多空白的地方。有海洋,有島嶼,還有連綿成片的大陸。
“竹書中記述。所謂中國名曰赤縣神洲,赤縣神州內自有禹貢九州,還有東夷、南蠻、北狄、西戎四荒服之地。中國外如赤縣神洲者有八,共計九大洲,每個大洲之外有裨海、山脈、流沙環繞,人民禽獸莫能相通。九大洲合為天下,天下以外,則有銀河環繞,此乃天地之際焉。”
“所以你目之所及的九州。不過是天下的百分之一而已!”
盜跖聽得有些呆滯了:“這,這些都是真的?”
無恤心里好笑。面上卻很正經地說道:“絕無虛言,大九洲何其大也。我的先祖造父,也不過去過天山、昆侖所出的西域荒服之地。他隔著山脈、流沙眺望更往西的西山洲,據說到秦晉貿易的禺支商賈說,西山洲有個大國名曰波斯,其君長名曰居魯士、大流士,信拜火神教。再往西則是泰西洲,有數百城邦小國,合稱希臘…”
“至于往東,往南,往北,那些大洲則不盡可知,只有齊國人一直在流傳海外有蓬萊、瀛洲、方丈,飄渺不可尋其跡,或許就是另一個大洲的邊際罷。”
無恤說的十分具體,盜跖不由得不信,他喃喃自語道:“以上種種,真是聞所未聞,卻又煞有其事,真叫我心生向往…”
無恤見自己的這些說辭果然將盜跖鎮住了,便趁熱打鐵道既然:“子石的志向是借有限的軀體遨游天地,縱橫四海,使自己心境獲得愉悅。你若肯為我竊國,我便資助你船只,去那極東之地看看三仙山的真面目。亦或是帶著商隊,到極西的波斯,還有希臘城邦雅典、斯巴達一探究竟,何如!”
盜跖過去一直自視甚高,只覺得自己盜亦有道,快意恩仇,想去哪就去哪,鄙夷那些局限于廟堂城郭的諸侯卿大夫。孰料今日方知,自己目光所及居然如此渺小,以往的自視甚高,在趙無恤眼里,或許就跟蝸牛角上相斗的微蟲一般。
于是他有些失神地下拜道:“固所愿爾,但我不知道,我如今還能為小司寇做些什么?”
無恤再次嚴肅了起來:“齊國人在戰事上雖然敗了,也無力再度征兵來報復,但我從陶丘得到消息,齊侯想用管子輕重之術、海王之法在貨殖上刁難西魯,還望子石能助我一臂之力。”
盜跖十分疑惑:“這應該交給小司寇屬下的商賈端木賜去辦才對,我并不懂貨殖之事。”
“非也。“趙無恤壓低了聲音:“此事不僅爭于市肆,也決于河流湖泊上運輸貨物的船舶…”
ps:關于盜跖的材料太少,以上主要是通過《莊子盜跖篇》的腦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