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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5章 津門憂

  在這風雪之中,在這二十世紀的第二個年頭里,天氣似乎比往年更冷上一些。在天津城里,那通亮的路燈下,風雪飄蕩著,地上已經落著厚厚的一層雪,在那匝深的積雪中,穿著黑色毛呢大衣的巡警腰佩著洋刀,來回的于街頭上巡邏著,維持著這座城市的治安。

  多年來,天津已經從座古樸的中國城市銳變成為與天津租界相仿的現代城市,通亮的路燈、街頭的巡警,甚至還有那剛剛實行起來的人行道,無不彰顯著城市的變化。

  在這個冬夜,在街道上,恐怕也只有這些盡忠職守的巡警還會在街頭上,忍受著這冬夜的嚴寒,任勞任怨的沿著曾無數次走過的路徑走動著。

  偶爾的,他們會把視線朝著另一個方向看去,那里的路燈似乎比這里更亮一些,那邊是北洋大臣行轅,在行轅門口,穿著土黃毛呢大衣的北洋兵荷槍立于崗亭中,相比于警察在這個冬夜里他們似乎更為難挨——一動不動的他們,只會更覺寒冷。

  可是卻沒有誰會掉以輕心,萬一讓長官抓著偷懶,那可是要行軍法的!

  除夕的北洋大臣行轅顯得極為安靜,在這里甚至聽不到什么鞭炮聲,只是偶爾的會有一些人走動著,現在,都到了這個點了,自然不會再有人把電報往這里遞了。各地拍來的賀歲的電報,該來的都來過了,就是登門拜年的門人。也不會在這個鐘過來。按道理來說,這個時候。應該是閑下來的時候,可是今個,府中的人們卻詫異的發現,大人今年似乎沒有閑著,只是在匆匆的用完晚飯后,又一次進了他的書房之中,

  “快到除夕了吧!”

  盤腿坐在床上火炕里的一直沉思著的老人突然抬頭問了句,此人正是被稱為“當世奸雄的李鴻章”的李鴻章。這位為大清國收拾了一輩子爛攤子的北洋大臣,在十年前,終于走向了另一條道路,從大清國的忠臣變成了“奸臣”。

  可就是這個“奸臣”卻依然維持著大清國的“體面”,若是沒有李鴻章的苦心維持,恐怕早在十年前,這大清國就已經京破國亡了,現在,再不濟,這大清國還是在這的。大清國的朝廷還在京城,皇上、太后都還在紫禁城中。

  甚至就在幾個小時前,李鴻章還收著皇上和太后發生的旨意。除了賀年之外,當然也會叮囑李鴻章好好的調理身體,眾所周知,已經七十有九的他,或許被人稱為之“當世奸雄”,可誰都知道,大清國不能沒有這根定海神針。

  “是的,荃帥!還差十三天。”

  在一旁的張佩綸則緊緊的恭應著,作為李鴻章的女婿。他同樣也是其最信任的幕僚之一,也就只有他時常在入夜后陪侍在其身邊。

  “這今年的年景不錯。想來百姓能過個好年…哎!”

  話未盡,李鴻章便長一聲。沉住話來,撐著身子,起了床。

  “荃帥,外頭風寒,莫要著了寒氣…”

  未待張佩綸說完,已下床的李鴻章便披衣推來了房門,走了出去,張佩綸只得忙在一旁跟著,他知道,今天荃帥為何會這般模樣,是心憂所至,現在,最擔心的事情終于還是發生了。

  拖著有些沉重的步子來到了院內,看著黑洞洞的夜里,這飄著雪的冬夜里詭異的寂靜,讓李鴻章只覺內心沉重無比。

  就在幾個小時前,前來拜年的赫德,帶來了一個讓他至今仍處于極度震驚中的消息——英國已經東北駐倫敦代表簽訂了同盟條約,更準確的來說,是《英國——東北地區的通商航海補充條款》,也正因如此,從得到這個消息之后,李鴻章才會顯得有些失神,或者說神魂不定。

  在過去的兩年之中,英國因為在非洲進行英布戰爭,國力受到很大消耗,已無力單獨對付俄國。因此早已經放棄“孤立主義”的英國才會開始在東亞物色伙伴,以期確保和擴大在東方的權益。

  一開始,英國首先想拉攏北洋,但多年來持以“以夷制夷”的李鴻章,自然讓英國大失所望。繼而其甚至想做美國的工作,又因其勢力距遠東過遠而作罷。這樣,英國人的視線便轉向了實力同樣強大,且又與俄國人于亞洲擴張充矛盾的東北身上,最終基于“在遠東只有東北最可靠”的認識,英國一反舊時支持北洋常態,決定與東北接近。

  那時東北正面臨俄國的強大壓力。而且國際關系錯綜復雜,需要妥善處理。在唐子然的努力下,如唐昭儀等人行動下,通過外交開創對東北有利的國際條件,采取了最后一著棋,即跟英國結成同盟。

  現在,面對俄國向東南亞展開的野心,終于在新年到來的時候,東北拿到了他們夢寐以求的同盟條約,而這個消息,李鴻章并不是從英國公使或者東北方面得知的,而是從赫德,通過“友誼”途徑得知的。

  “兩國中的一國與第三國交戰中如有別國參戰,同盟國則應進行聯合作戰…幼樵,唐子然苦心經營十年,終于得逞了!”

  是了,終于得逞了!

  現在,已經沒有人能夠阻擋唐子然了,對外,即使是其于俄國人發生戰爭,他也無須擔心關內了,英國人會幫助他看管好后方,對內,在其統一關內的時候,其也無須擔心俄國的進攻,英國人同樣會給予其保護。

  苦心經營十年!

  唐子然終于可以放開手腳了!

  在得到這個消息之后,不過只是短短幾個小時,李鴻章卻像是老了幾歲似的,就連那從未曾彎下的脊梁這會也無力的彎了下來,現在的他。已經看到了未來,看到了磨刀霍霍的東北大軍,既將揮師入關的一幕。

  “再也沒有人能阻擋他唐子然了!”

  苦嘆一口氣。李鴻章有些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十年。在過去的十年中,執掌北洋的他同樣苦心經營著,在過去的十年中,他做的事情比前三十年做的還要多。取得的成功,自然也遠非前三十年所能相比。

  唐山的機車廠以及鋼鐵廠、大沽口的大沽造船廠、德縣的北洋兵工廠,還有青島的海軍船塢,蘆漢鐵路,津鎮鐵路再加上膠濟鐵路。這一座座工廠、一條條鐵路,無不是見證著過去十年間的進步,可是相比于東北,總還是差了那么一點,何止是一點啊!

  差得太多了,其實,從一開始,人家就把北洋甩在身后了,只不過,自己一直都裝做視而不見。不是裝作看不見,而是…哎,現在再想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現如今。他唐浩然已經把一切都準備好了,只等著揮師入關南下了!待到時機合適的時候,恐怕就是黃袍加身了!

  更何況,還有天命…天命!

  想到這兩個字,李鴻章的面上頓時顯露出一副五味雜陣之色。

  光緒十八年,當時滿清朝廷剛在“壬辰之戰”中慘敗,“朝廷”甚至不得不“屈辱”的認可“九督議政”,甚至就連挑起“壬辰之戰”的駐朝統監唐浩然亦位列為九督之一,對于這個“亂臣賊子”朝野上下自然充滿了仇視情緒。而在許多讀書人的眼中,那以“洋學代之國學”的唐浩然無疑是“禍亂之源”的“當世之賊”。輿論變得對東北非常不利。面對關內輿論對自身的不利,東北當局自然是倍感焦慮。

  針對當時遠東和內地的復雜形勢。原本肩負“同化朝日,融匯中華”的“東亞同文會”開始肩負起了新的責任——對關內的輿論鼓動,其認為最妥當的辦法就是緩和與內地緊張的關系,并逐漸培養親近東北之心,在“匡正中華”的前提下影響內地輿論。

  也正是從那時起,在充足的經費支持下,“東亞同文會”這一建于朝鮮旨在同化朝鮮人,后又鼓吹“東亞同文同種”的“同華機構”,開始了對內的工作,在短短數年間,借助內地新政之機,其于內地收購創辦數十家報紙,以影響左右內地輿論。

  也正是從那時起,內地才開始一點點的受到影響,而其中所受影響最大的恐怕就是“昭昭天命”。

  “匡復中華之昭昭天命!”

  一句簡單的話語,在某種程度上,顯露著某種程度上的野心。“九督議政”之后,盡管在關內各督幕僚以及輿論之中皆有種種言論,在輿論吹噓著大一統的同時,同樣出現了“代清”的苗頭,但內地更多的卻是從所謂的“五德終始說”說去言道著“滿清”的“德盡”。

  而相比關內東北無疑走的更遠一些,如果說,關內的傳統輿論依然傳統的用所謂的“五德終始說”為自己張目的話,那么東亞同文會則直截了當的用“華夷之辯”作為基礎,言道著華夏之族的“昭昭天命”。

  與內地吹噓著“五德終始”不同的是,受東亞同文會影響更深的東北的輿論更愿意相信“天命”,而東北的天命即是“匡復中華”,重現“華夷秩序”亦是東北的“昭昭天命”。

  十二年前,無人在意這“昭昭天命”,而現在,這“昭昭天命”在內地同樣也影響了很多人,十二年前,于世人眼中,唐浩然是“亂臣賊子”,而現在,又有幾人視其為“亂臣賊子”,只待其揮師南下之時,恐怕立即就會有人鼓吹其“天命所歸”了。

  “荃帥…”

  張佩綸滿面苦澀的笑了笑,這笑容似乎有些牽強。

  “至少,咱們還有一搏之力!他東北想一口把咱們北洋吃下去,即便是累不死他,也得撐死他!”

  那笑容斂去時,張佩綸的臉上流露出一絲狠意,是了,東北固然強大,且現在全無后顧之憂,可另一方面,過去這十年,北洋也沒有閑著什么事情都沒做。北洋也在準備著這一天,莫說別的,單就是北洋的十六鎮新軍,就足夠他東北喝上一壺。

  至于北洋水師,雖說現在規模不及東北海軍,可再怎么著,也有那么五艘戰斗艦擺在那,憑著成師二十年的積墊,即使是俄國,也不見得能在北洋艦隊的手下討著好了,若是當真打了起來,這勝負未嘗可知。

  是了,這或許是唯一值得安慰的事情了!

  張佩綸的話,并沒有讓李鴻章松下一口氣來,反倒是讓他的眉頭蹙的更緊了,這十年,他之所以苦心維持著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甚至有時候不惜忍辱負重,為的是什么?

  是為了李家的江山?

  李家何時又有過江山?

  是為了北洋,這北洋與中國孰輕孰重?

  諸如此類的念頭,在李鴻章的心底彌漫著,他默默的思索著,考慮著,最終,他還是把視線投向了走廊外,透過電燈的光亮看著那飄蕩的雪花,他的心里卻又一次想到當年第一次到關東所曾看過的一幕幕。

  突然李鴻章打破了沉默,他像是自言自語的輕語道。

  “幼樵,你說這些年,他唐子然在東北都干了些什么?”

  唐子然在東北干了些什么?李鴻章知道,同樣也不知道,知道是因為報紙上、情報里,總會有許多關于東北的事情,不知道,是因為除了那或夸張或輕蔑的言語之外,他根本就不知道在東北發生了什么。

  “荃帥…”

  未等張佩綸弄明白李鴻章的意思,李鴻章的下一句話,卻是驚得其半晌說不出話來。

  “幼樵,若是可以的話,我可真想去關東看看啊,我想去看看,這十年,他唐子然把東三省那片不毛之地變成了什么模樣!想看看,這東北到底給了他什么底氣!可…”

  話聲稍頓,李鴻章語帶無奈的說道。

  “就怕他不給咱們機會了啊,你瞧東北那邊…幾十萬大軍已經動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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