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2年盛夏的漢城,空氣中似乎彌漫著一股異樣的氣息,那是一種狂喜與狂熱互相碰撞著的氣息,整個漢城,也許是整個朝鮮都處于一片前所未曾有的狂熱之中。
尤其是對于那些朝鮮士子而言,他們幾乎天日都會站在統監府布告欄前,圍看著從前線戰地傳來的最新消息,每當布告欄貼上戰捷新聞的時候,這些朝鮮士子無不是為之歡呼,甚至不少士子能激動的流出眼淚。而當滿清舊都奉天不戰而克的消息傳來時,整個漢城瞬時沸騰了起來。
漢城的街道兩側店鋪門前,大大小小的統監旗以及帶著懷明之意的日月旗鋪天蓋地的懸掛著,從李康年的眼前劃過,重回漢唐的旋律一遍遍瘋狂地灌入他的耳膜。作為朝鮮有名的碩儒,李康年與柳麟錫等人一般,堅持春秋大義,對外尊華攘夷,但與其柳麟錫等人主張“北伐”,要求北伐滿清,恢復明朝不同,在他看來,明已亡兩百余年,皇宗滅絕自然再無恢復的可能,即便是北伐亦是主張朝鮮入主中原。
但他的這一夢想,或者說“幻想”隨著統監府的在朝統監而化為泡影,尤其是在統監府全面介入朝鮮國政之后,在地方事務廳的介入下地方官府更是成了一個擺設,這曾讓李康年痛心不已,每每思及國朝全為清國人所把持時,心痛之余尊華攘夷亦于心底閃動,而此時,面對統監府起兵反清,主張衛正斥邪的他整個人不禁迷茫了。
這,這統監府難道當真是意欲恢復中華嗎?
此時,《東亞日報》的記者們已把新軍占領錦州兵逼關內的消息,通過號外傳向外界。洶涌的人潮手執小旗,更多的是日月旗,而不是一塊紅布即可的統監旗,迎著漫天飛舞的彩帶走上街頭。歡呼著,跳躍著。
這時,兩個滿臉是淚的年輕士子,沖到李康年的面前。在看到是李康年內,兩名士子連忙激動的行道:
“衛已先生,中國光復了!中國光復指日可待!”
盡管那中國光復依然還很遙遠,但卻第一次讓這些士子們看到希望,看到中國光復的希望。而對于這些堅持春秋大義,秉持尊華攘夷之心的士子而言,這天地間似乎沒有任何事務能比這更令人激動了。
甚至在他們許多人眼中,一但中國光復那所有的問題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再也沒有洋擾之憂,亦不會有貪官橫行,而朝鮮又能以事大之心誠侍中國,而為中國所佑。
在未曾有過的激動之中,數以千百計的朝鮮官員、士子無不是激動的哭喊著,甚至不顧宮侍阻擋的涌向大報壇。以祭祀皇明三帝,那哭聲更是震天,更是有激動者吟誦著陸游的《示兒》,大有老懷欣慰之感,而每一個來到大報壇的朝鮮官生無不是于大報壇泣拜,告知三帝中原他日將復,而那是為“犬羊夷”的滿清不日必滅。
對于這些數百年來一直尊崇明朝、蔑視滿清的“尊周大義”的朝鮮官員以及士子而言,在這一瞬間,他們似乎理解了統監府,理解了府中過去兩年中對朝鮮的“凌壓”。這凌壓為的卻是“匡正中華”,甚至生出一種榮幸之至的感覺來。
“…中華以我朝鮮之力,而再行匡復,朝鮮能以小事大如此。再造母邦,實是朝鮮萬民之幸,亦是朝鮮萬民之福,神宗皇帝竭天下之力,出兵救之以東藩,得以再造藩邦。吾東方昆蟲、草木。何莫非皇靈所被也?今日,朝鮮士民愿竭盡國力以助北伐…”
而相比于朝鮮官民的激動,只有極少數人從統監府發出的通電中意識到,這次“北伐”恐怕并不是為“恢復中華”,因為通電中沒有任何與“中華”有關的字眼,難道當真是“清君側”,若是現在還有人將唐浩然視為清國的忠臣,恐怕只會徒惹人笑,可此次揮師關東的目的又為何?
可無論如何,對于朝鮮人來說,現在他們似乎找到了一個令他們驕傲的理由——“以一邦而報中華”,以一邦而復中華,僅僅只是想到中國的光復是起于朝鮮,便足以令這些千百年來以小事大的朝鮮人為之自豪,甚至得意的叫嚷著“中國再造朝鮮,朝鮮再復中國”,甚至相比于過去,原本被地方事務廳壓著的朝鮮地方官廳,亦全力配合起事務廳的工作,大有若不盡力,即為中國之罪人的感覺,而這反倒令地方事務廳順理成章的全面接管了地方政務,當然一切都是借著“中國”的名義。
此時,當“恢復中國”成為朝鮮的民心所向時,在這民心所向的中心——統監府中似乎并沒有這種自知,對于統監府來說,一切只有條不紊的進行著。
“東北!”
在南別宮的辦公室內,吐出兩字的唐浩然,只是笑看著李經述,現在差不多是時候開出自己的報價了。
“東北!”
李經述驚詫的望著唐浩然。
“東北,那,那可朝廷的龍興之地,朝廷是斷不會…”
“斷不會如何?”
唐浩然搖搖頭,李經述還是太過年青了,現在他反倒是希望能夠同李經方打交道,如果是李經方的話,他會怎么說?
他也許會說…“你先打下來再說,等到你打下東北,朝廷自然也就說不出話來了”,甚至,他還會唆使自己進攻京城,以確保朝廷作出讓步。
不過,現在這一切都只是一個想法罷了,畢竟同自己打交道的是李經述。
“朝廷斷不會接受又能如何?現在府中已經于解放區建立了民政廳,而在許多地方許多鄉紳、市民、貧民,更是自愿向駐朝軍請求保護,百姓代表懇請軍隊寬大施恩,垂憐拯救百姓于流離之苦。”
提及對東北“解放區”建立的民政體系,唐浩然神情中不禁顯露出一絲得意,對于東北地區的民政管理,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統監府的一場考驗,或者說是等同于進京會考前的一場“考試”,直接考驗著這兩年。統監府在民政方面仿效西洋建立的現代民政體系,甚至于朝鮮亦不過只是進行某些嘗試罷了。
只有在東北,才能真正嘗試推行現代化的民政,從而為將來對全國的統治打下基礎。更為重要的一點是。現在東北的人口不到700萬,雖是地大卻人煙稀少,有比這里更合適的“民政試驗場”嗎?在中國沒有比這里更適合進行變革的地區,再加上東北豐富的資源。十年后,東北甚至將是自己揮師南下的根本地。朝廷不會?與自己有關系嗎?
“朝廷是斷不會同意由將東北龍興之地讓予你!”
面對唐浩然的反問,李經述深吸一口氣,盯著他繼續說道。
“畢竟,無論如何,朝廷總需要顧著那點面子!否則…”
朝廷的面子!
冷冷一笑,唐浩然看李經述冷笑道。
“這一次,我就是要扒掉朝廷的面子,非但我要扒,恐怕中堂大人…”
雖說做不到走一步算十步,但從拋出那個“八督議政”以離間滿清朝廷與地方漢臣信任的那一刻起。唐浩然就知道,一但漢臣們為了自保選擇“議政”,那么對于他們來說,只有扒下朝廷的臉面,他們的官位才能做的更穩當。
正如歷史上,庚子之禍把滿清朝廷的臉面扒了下來一般,若非李鴻章、劉坤一等淮湘權臣相即離逝,加上張之洞拱手讓權晉身軍機,那滿清朝廷又豈能堅持十一年,不過雖是如此。地方坐大的現實,卻又是滿清朝廷無法逆轉的,當他們試圖逆轉的時候,辛亥革命隨即爆發了。
現在自己需要做的就是把朝廷的臉面撕下來。縱容其它八督坐大,有了那八大總督的互相牽絆,自己至少在未來十年內,不需要擔心滿清朝廷,至于八大總督是否會互相攻伐,從而導致內戰。唐浩然反倒是充滿了信心,這些讀書人出身的總督斷不會如此,至少于他們心中還有那么點信仰。
話再說回來,不還有一個朝廷在嘛!
“中堂大人也是想要把朝廷的臉面扒下來的!”
唐浩然的話只讓李經述無奈的苦笑,苦笑之余卻又不住的搖著頭,最后盯著唐浩然說道。
“子然,過去他人只道你長于西學,而不擅為官,可今日…”
話聲稍稍一頓,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李經述依然將面前這個與自己年歲相仿的青年視為朋友。
“世人必皆知,這世間最擅長為官者便是你,縱是家父亦嘆之不如!”
用一招通電把八督逼到欲為忠臣而不能的地步,如此之人又豈不擅于為官,但李經述的評價換來的卻是唐浩然一陣大笑,只見他笑說道。
“仲彭,我若是會為官,又豈會走到今天這步?”
那是因為他從未想過要去當官!
如果李鴻章聽到唐浩然的這番話語,一定會于一旁如此說道,只可惜李鴻章并不在這里,實際上對于唐浩然而言,在某種程度上,他與李鴻章勉強可以算做知已,至少算是半個知己。
“仲彭,這兩日會有一艘船駛往天津,如果仲彭你愿意的話,可以前往仁川乘船回天津,不知兄意下如何?”
“啊!你會放我?”
李經述詫異的瞧著唐浩然,打從其起兵反對朝廷后,他可都覺得自己就是一人質,每每想到他全以自己為質,勒索父親時的,李經述的心底便是一陣神傷,想到父親為自己憂神,事長至孝的他以至于這陣子茶不思飯不想起來,著實瘦了不少。
“仲彭,瞧你說的,你又不是俘虜,何來放還之說?”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所言不虛似的,唐浩然又特意補充道:
“再者,你看,你在這的時候,不是想到什么地方便去什么地方嗎?何時有人阻攔?”
確實沒有阻攔過他,但是出于“安全考慮”,唐浩然還是派出了衛兵貼身“保護”他,這會他這么一說,李經述是反倒是說不出話來,確實,唐浩然起兵后,并沒有限制他的人身自由,更無綁架之說。至于衛士亦是早在起兵造反之前即以派來,似乎是自己想多了。
思索片刻,李經述看著唐浩然,他知道對方如此明白的告訴他。他可以離開朝鮮了,對他肯定是有所求,于是便反問道:
“有什么需要我帶給家父的嗎?”
“大人,您覺得李鴻章會同意嗎?”
在李經述離開南別宮之后,李光澤走進唐浩然的書房時。主張暫不放李經述歸國的他反問道:
“現在不是李鴻章是否同意,而是…”
話聲稍稍一頓,唐浩然看著李光澤笑說道。
“利益!”
或許對于李光澤等人來說,在很大程度上他們都被自己“拉上賊船”的,而現李鴻章等人未嘗不是被自己拉上了賊船,這條船上來容易下去難。
“對于李鴻章他們來說,他們之所以冒著殺頭的危險迫使朝廷讓步,為的就是保住各自的利益,對于這些習慣于大權在握的大人們來說,想奪他們的權。簡單比殺了他們還難!”
這才是最關鍵的地方,而唐浩然當初之所以提及“八督議政”正是拿捏住了他們的命門,如果沒有杭州起義將“滿漢之別”這屋窗戶紙捅破,如果自己通電中不提“歧視、防范漢臣”,或許如李鴻章、張之洞那樣的大人們,還會繼續如歷史上一般,做“我大清”忠心耿耿的臣子,可最終,他們卻從朝廷的變化中意識到,“八督議政”是他們最后的機會。如果錯過這個機會,他們極有可能會死無葬身之地。
漢臣、滿臣,對于滿清朝廷來說,這個原罪是其永遠都無法擺脫的。唐浩然用一招“自保”把他們拉上了這條船。現在對于唐浩然來說,這第一步辦好了,那就需要走第二步棋了。
“利益,大人,您的意思是?”
“崇山,當年曾國藩手握重兵為何不反?李鴻章執天下精銳于一身為何不反?是深得朝廷信任?不。是因為他們都不愿當那個不忠第一人!”
似嘲似諷的話語從唐浩然的口中道出后,他又不禁暗嘲道。
“書生造反十年不成,那些位大人啊顧慮太多,不是他們不想造反,而是…需要我這個“粗人”啊!”
大人的話讓李光澤先是一愣,旋即想通這一點的卻又是一笑。
“可不是嘛,他們需要大人在必要的時候捅開窗戶紙,也就只有大人能…”
“能不顧臉面,撕破臉吧!”
冷冷一笑,唐浩然朝著南方看了一眼,似乎是想看看那些“大人”們的神情似的。
“其實,他們也就只是一群大人罷了!”
頂多是有那么一丁點野心的大人,歷史上李鴻章想過當總督,張之洞想過當皇帝,就是劉坤一,亦曾動過鐵帽子王的心思,可這些個大人最后無一不是當了“我大清”的忠臣,到最后,也就是那個被滿清冷了心的袁世凱,借著起義把天下給奪了。
這滿清能享幾百年天下,到也奇了怪了,居然沒出現一個梟雄,若是曾國藩、李鴻章等人如曹操等梟雄一般,又豈還有自己的戲?
冷笑之余,收拾起心情的唐浩然又把念頭從對歷史和現實的追思中拉回了現實,對李光澤說道。
“崇山,先不說那些大人怎么辦。眼下還有一件事,就是那些旗人的事情,你怎么看?”
商德全可以把皮球踢到統監府,而唐浩然卻沒有再踢的余地,可幾十萬旗民卻又是擺在面前不得不解決的問題,如何處置那些沒上戰場的旗民,至少眼下這個問題還回避不過去。
“大人,若是按道理,他們拿著旗餉,自然也就是旗兵,這既然是兵,那自然要關進俘虜營里頭!”
面對大人的詢問,李光澤在首先表明了立場之后,又看著大人說道。
“可問題在于,幾十萬,涉及到的壯丁多達十萬人之多,且不說把這些人都關進戰俘營,可能會面對的種種問題,單就是這么做了,到時候京城那邊恐怕…”
確實,自己還等著京城那邊下個旨意,至少在某種程度上“名正言順”的掌握東三省,可要是把十幾萬旗丁關進戰俘營,恐怕京城那邊還真不好交待,到時候只會平添些許麻煩,雖說對此壓根就看不上眼,但現在少一事總比多一事的好。
“可,這么多人留在東北,總歸…那以崇山看來,應該如何處置此事?!”
唐浩然的話聲一揚,瞧著李光澤反問道。
“大人,聽說京城那邊準備練八旗新軍!”
一聲反問后,李光澤瞧著大人笑說道。
“既然朝廷有這方面的心思,咱們當大臣的,就不能不幫忙,以我之見嘛,可以把他們送還回京城嘛,畢竟到時候…總歸還是要再抓一次的,與其現在讓他們不服,不如到時候抓他們個心服口服,再就是…”
話聲稍稍一頓,李光澤臉上展出一絲笑容。
“這關內的大人們,多少也需要那么些掣肘不是!”
(這有被狗咬、貓撓,可有幾個人被魚咬過…手被魚咬了幾個口子,血流如柱…淚奔,求安慰!弱弱的求一下定閱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