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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梅花

  剛出正月十五,仁川下了一場春雪。雪花飄落,到處皆是一片銀裝素裹,在華租界仁川事務廳的后院中種著有幾株臘梅,此時正是梅花斗寒霜的時候,點點梅花正迎雪吐蕊,清香溢滿事務廳的后院。

  統監府中幾乎人人皆知,諸花之中大人唯獨就偏愛梅花,而偏愛的正是梅花的高潔及其品性,上有所好意,這院中種于多年前的幾株梅花,自然受到額外的照料,甚至作為地方事務廳廳長的李幕臣,還特意于幾株梅花間搭出了一個小亭,以供大人賞梅之用。

  于外人看來,唐浩然偏愛梅花,喜的是其高潔品性,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之所以偏愛梅花絕非僅僅只是因其寓意,而是在另一個時空的舊宅院中,就種著兩株梅樹,每到梅花飄香時,他總喜歡留連其間,尤其是于窗邊看著那梅花傲雪高潔時,心情自然好上許多。而飄落這個時空之后,又見到了熟悉的梅花映雪,那心情自然閃出一片晴朗。

  而唯一的副作用,便是外人知道了自己的喜好,此時,置身于這亭中,看著亭外的梅花,唐浩然相信明年,各地事務廳定會于廳內種滿梅花,不過對此,唐浩然并沒有排斥,受父親的影響他確實喜歡梅花,尤喜歡梅花的堅忍與高潔。

  此時,唐浩然的目光卻不在梅中,而在那梅樹叢中一道身影,此時于他眼中那身影卻如從古畫中走出的仕女般,那青衣女子正十分用心地從梅花瓣上收集晶瑩的積雪,那是用來燒梅雪茶。而那正在收集著梅花雪的女子。正是曾與華陽洞書院附近皇明祠堂有過一面之緣的漢服女孩。此時她穿著件天藍大袖褙子,全如仁女圖走出的仙女一般。

  “唐君…”

  一聲略帶些許蒼態的話聲傳入唐浩然的耳中,只讓欣賞著梅間女孩的唐浩然神情一窘,那有當著人家長輩,這般無禮的,別說是這個時代,便是百年之后,也太過無禮了。

  唐浩然的走神。落在沈明心的目中,卻只讓他那看似昏花的眼神中閃過一道神采,像是未曾注意到其失態似的,繼續說道。

  “唐君可知,華陽洞士人之所以堅持以《洪武正韻》和《韻略易通》的發音為準音!看似迂腐,實則卻是堅持華夷之道,方今所行所謂之北京官話,實則為清話,我皇明十八朝,皆以南京官話為皇明之官話。方今為以事清朝鮮一改《老乞大》、《樸通事》等皇明官話教材,改以《學清》、《你》、《華》以及《京話會話》以習北京官話。于朝鮮士子之眼中,無異于習蠻夷之言,華夷變態如此,焉能受之?”

  作為流落朝鮮兩百余年的皇朝人,沈明心自然贊同朝鮮士人的意見,而這次之所以攜孫女一同來仁川,參與偏寫《漢語詞典》倒是其次,最重要的目的卻還是為了見一見柳重教與柳麟錫口中的那位“中國虛待數百年的圣人”。

  與朝鮮人的保守不同之處,在于雖說沈家世居華陽洞書院,以教習朝鮮人儒學為生,但其并未受到朝鮮理學影響,這或許是因其家學的關系,更為重要的是,他更能審時度勢的看清方今之世,非得倡西洋科技不可,甚至亦于家中自學西學。

  抵仁川之后,更是興致勃勃的參觀工廠等地,甚至還曾前往警察局,觀看警察訓練,心底對朝鮮人所謂的“圣人之說”不屑一顧的沈明心非常清楚,恢復中華靠的不是儒家學問,若是如此,胡清又豈能享兩四十余年國運,靠的是武功,正如當年太祖驅逐蒙元于塞北般,靠的是武功,至于文治,太祖焉有文治?

  無論是欣欣向榮的仁川特區,亦或是警察局中警員嚴格訓練,皆讓其意識到,或許眼前這人是唯一能實現族中兩四十余年意愿之人,自然甘愿為其出力。

  略點下頭,唐浩然并沒有說話,確實如他所說,華夷變態如此,焉能受之?不過對于其將官話上升至“華夷之辯”的角度,終究還是有那么些抵觸,如果按其所言,自己說的豈不是也是“蠻夷之言”,但另一方面,唐浩然卻又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現在北京官話的地位確定確實與滿清入關有很大的關系,就像鄭永林于京城所學,就是學習北京官話,而日本更出于外交的需要,從京城聘請“旗人”京話教師往日本教授“京話”,而無論是朝鮮也好、日本罷過,在過去幾百年學習漢語,皆學習南京官話,而對于秉持“中華正統觀”的朝鮮文人,自然不愿接受到“滿清”影響的北京官話作為漢語發音。

  “唐君,胡皇入關而臨華夏,帝中國卻制胡報,蓋是矣?今也,先王禮言冠裳之風悉就掃蕩,辮發腥膻之俗已極淪溺。唐君今意以蠻夷之音制以漢音,于朝鮮自無人受之,再則,于小老兒心中尚有一問…”

  話聲稍稍一頓,沈明心盯視著唐浩然反問道。

  “唐君是為滿清定以《漢語詞典》亦或是為我中華定以《漢語詞典》?”

  這一聲反問,卻讓唐浩然的眉頭一皺,是為滿清,還是為中華?這有什么關系嗎?無論是北京官話也好,南京官話也好,歸根到底不都是漢語嗎?

  就在這時,拂掃梅雪的沈碧云。不知不覺中,就收到了滿滿一盆梅花雪。她略帶羞澀地端著雪盆進亭然端跪于一旁燒煮梅雪茶,在其燒雪煮茶間,唐浩然的眉頭卻越蹙越緊,于心中思量著其話中之意。

  唐浩然的沉思卻讓沈明心的心捏成了一團,眼前這人到底是將自己視為清國之臣,亦或是中國之人?現在縱是柳重教與柳麟錫等人,亦只是推測,于他們看來,至少眼前這人于清國是大不忠,且又心懷思明之心,于普通清國之臣全然不同。

  是為滿清,亦或是為中華?

  “石林先生,浩然受教了!”

  沉思良久之后,唐浩然突然抬起眼簾,看著沈明心先是一笑,而后神情又是一肅:

  “既然如此,那自當以南京官話為準!”

  否認!

  既然是驅逐韃虜、恢復中華,那自然不能與滿清掛上邊,相比于北京官話,南京官話的優勢在于其“立場明確”,而這“立場明確”不正是自己所需要的嗎?這語言于某種意義上而言正是政治上的認同。

  其實又何止語言如此,這衣冠又未嘗不是,于一些朝鮮人看來,正因這衣冠言語盡改,使其視中國而為蠻夷,自然不再向過去那般于中國全心恭順,至于中華上國亦也不過只是昔日風華罷了。

  而現在自己欲重拾“東亞文明”,自然要盡掃受東亞諸國蔑視的蠻夷之風,如何重現“漢家威儀”?恐怕這語言,就是第一關,文化上的心態總是微妙的,許多細微之處,總能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話在說話時,唐浩然甚至特意用帶著武漢口音的普通話作以回應,盡管其與南京官話依還有一定的差距,但卻已經表明了態度。

  “唐君請用茶!”

  恰在這時,端于一旁侍茶的沈碧云,將一杯茶奉于唐浩然的面前,而正沉浸于政治正確中的唐浩然,并未將視線投向沈碧云,而是看著沈明心問道:

  “若是那邊追問的話…”

  “唐君,此地為朝鮮,于中國而言是為外藩,外藩者士子編寫《漢語詞典》與唐君何干?”

  一個再簡單不過的答案,把事情推給朝鮮人便是了,輕輕一笑,唐浩然端起茶杯,伴著升騰的熱氣,淡淡梅香隱約可聞,再次將視線投向一旁的如從仕女圖中走出的女孩,瞧著那古典雅致的相貌,黛眉彎彎,一雙眼睛明媚秀長,晶瑩嫵媚,明眸中投射著清澈怡靜的柔光。烏黑的秀發挽成發髻用一根木簪綰住,身上穿著一件天藍色的布裙,雖是荊釵布裙,但卻絲毫無損她那圣潔典雅氣質。

  許是注意到這留著短發的男子的視線端是無禮的投在自己身上,想起上次于祠堂中其目光亦是這般無禮,沈碧云的俏臉便是一紅,面上含羞的向身邊的爺爺施個禮言道:

  “爺爺,這梅雪茶已煮好,孫女這且先退下了!”

  不待爺爺同意,便轉身離開了,而唐浩然卻依然忍不住將視線去追隨其身影,只見其于雪間走動時,濃身帶著說不出的優雅恬靜。幾縷青絲在風中漫舞著,風吹得衣服緊緊貼在身上,現出一副曼妙軀體,說不盡的誘人。

  見孫女離開后,唐浩然依是將目光投向碧云,垂目品茶的沈明心卻是一副視而不見,反倒是換上一幅笑臉,一副很是無奈地解釋道。

  “這丫頭自幼便沒了爹娘,老夫也就這么一個孫女,所以有些恃寵而驕!唉,老夫治家無方,讓唐君見笑了!”

  “沈小姐聰慧過人,石林先生好福氣!”

  回過視來,意識到對方是為自己解圍的唐浩然,只得隨口附和一聲。同時收回眼神,心道,就不知這福氣,能不能落在自己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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